第五章 挾天子以令諸侯--傀儡天子的流亡之路
2024-09-26 04:06:07
作者: 王覺仁
長安那伙流氓軍閥趕走呂布、殺了王允後,朝廷就成了他們的掌中之物。李傕自命為車騎將軍、領司隸校尉、假節,郭汜為後將軍,樊稠為右將軍,張濟為驃騎將軍。四人皆封侯。李傕、郭汜、樊稠在長安共掌朝政,張濟出鎮弘農(治今河南靈寶市東北),防備關東諸侯。
見李傕等人贏得缽滿盆滿,涼州那邊有兩個軍閥頓時心癢難耐,也趕緊跑了過來,準備撈點油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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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個人,一個是此前與邊章一起作亂,後來因內訌殺了邊章的韓遂;還有一個,是韓遂的新搭檔,即日後蜀漢名將馬超之父——馬騰。
馬騰,字壽成,扶風郡茂陵縣(今陝西興平市東北)人,據說祖上是東漢開國功臣、伏波將軍馬援。馬騰是典型的西北漢子,身材魁梧,年少時家中貧困,以砍柴為生。稍長從軍,因討伐羌人叛亂有功,歷任軍司馬、偏將軍等職。中平年間,天下漸亂,馬騰便與韓遂等人縱兵叛亂,在關中肆意劫掠。
董卓把持朝政後,將二人招安。隨後董卓入關,就邀二人前來長安,共同對付關東諸侯。兩人也想依傍董卓,可又不想被他當槍使,所以就磨磨蹭蹭,都一年了也沒來。直到董卓被誅,李傕等人兵變成功,他們才本著利益均沾、見者有份的原則,一口氣跑到了長安。
李傕也知道,不給點好處這兩個傢伙是不會走的,於是就封韓遂為鎮西將軍,讓他回去駐守金城(今甘肅蘭州市);封馬騰為征西將軍,讓他駐守郿縣(今陝西眉縣),這才把他們打發了。
可是,沒過多久,馬騰就又不安分了,私底下有事求李傕。李傕不搭理他,馬騰大怒,立即發兵,氣勢洶洶往長安而來。小皇帝劉協一看又要打仗了,連忙派使者去說和,可馬騰根本不買小皇帝的帳。
這時,韓遂也跑來湊熱鬧,名義上說要勸馬騰和李傕和解,其實就是來幫馬騰打架的。
眼瞅著這幫軍閥起了內訌,幾個仍忠於漢室的朝臣覺得時機來了,就暗中聯絡馬騰,準備與他裡應外合,除掉李傕等人。
這幾個朝臣就是諫議大夫種邵、侍中馬宇、左中郎將劉范。
馬騰和韓遂見朝中有人充當內應,底氣更足,馬上率兵進抵長平觀(今陝西涇陽縣西南)。此處距長安已近在咫尺。
就在這緊要關頭,種邵等人的密謀泄露,遂慌忙出逃,亡奔扶風郡的槐里縣(今陝西興平市)。李傕擺平了內鬼,便命侄子李利和樊稠、郭汜一同出戰,進攻馬騰和韓遂。馬、韓不敵,只好逃回涼州。稍後,樊稠等人又進攻槐里縣,輕而易舉就攻破了城池,將種邵等三人全部斬殺。
為了不跟馬、韓二人結怨,以免他們又來騷擾,李傕隨後做出姿態,以皇帝名義下詔,赦免了兩人的叛亂之罪,又挖空心思地杜撰了兩個頭銜:封馬騰為安狄將軍,韓遂為安降將軍。
估計除了這兩個新頭銜,相關待遇也有提升,所以馬騰和韓遂就此消停了。只是,忠於漢室的種邵等人白白賠上了性命,在軍閥惡鬥的滾滾濁浪中,連一點小水花都沒翻起來。其實,就算他們得手了,幫馬騰戰勝了李傕,結果又能如何呢?恐怕也只是換一個綁匪而已。獻帝劉協作為人質的命運,註定不會有絲毫改變。
雖然趕走了馬騰和韓遂,但李傕等人絕非鐵板一塊。
事實上,自從把持朝政之後,他們之間的爭權奪利就開始了,好幾次險些爆發流血衝突。之所以還能壓得住火,首先是因為賈詡一直從中彌縫,力勸他們要識大體、顧大局,其次是外面還有馬騰和韓遂的威脅,故而李傕等人雖然內鬥不止,但基本上還算一致對外。
可是現在,來自馬騰和韓遂的威脅解除了,所以李傕等人的衝突立刻升級,很快就從明爭暗鬥發展到了自相殘殺。
導火索是李傕的侄子李利。
之前,李利隨樊稠一起攻打馬騰和韓遂,仗著是李傕的侄子,出工不出力,對樊稠這個頂頭上司也很不尊重。樊稠就罵他,說:「你知道嗎,很多人都想砍了你叔叔的腦袋,你還仗什麼勢?真以為我不敢殺你嗎?」
李利懷恨在心,就開始找樊稠的把柄,結果還真被他找著了。事情發生在樊稠打敗馬、韓二人後,追擊到了陳倉(今陝西寶雞市東)。韓遂派人給樊稠傳話,說咱倆是涼州老鄉,本無私人恩怨,打仗是出於公事,現在我要走了,咱們還是見個面、話個別吧。
於是,兩人便屏退隨從,約了個地方單獨見面。說什麼沒人知道,反正就是手拉手聊了好一陣子,然後才依依惜別。(《資治通鑑·漢紀五十三》:「交臂相加,共語良久而別。」)
而這一幕,當然被李利盡收眼底。一回長安,他便迫不及待地跟李傕打了小報告。李傕頓時大為警覺。稍後,樊稠又提出要去打關東諸侯,要求李傕給他增加兵力。李傕越發料定樊稠要反,遂起了殺心。
數日後,李傕通知樊稠來開會,然後就在會議上當眾殺了他。
樊稠一死,這幫軍閥就越發相互猜忌了。郭汜的老婆就跟他說,「一棲不兩雄」,即一個雞窩裡容不下兩隻好鬥的公雞,勸他別太相信李傕。有一天,李傕宴請郭汜,郭汜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後感覺不適,懷疑是被李傕下毒,情急之下趕緊喝了一大碗糞汁。
這糞汁,可不是什麼解藥,真的就是糞便的汁液,目的就是催吐。結果,郭汜的確吐了,只是吐得腸子都快出來了。
次日,惱羞成怒的郭汜立刻發兵攻打李傕,雙方旋即在長安城內展開混戰。
可憐的小皇帝劉協趕緊又出面勸和,卻再度被當成了耳旁風。郭汜殺紅了眼,就想把劉協劫持到他的軍營,不料有個手下叛變,跑去跟李傕告了密。結果,李傕就搶先劫持了天子和百官,然後把宮中的金銀珠寶搜刮一空,最後一把火把皇宮和官署都給燒了,還殃及了附近的一大片民宅。
劉協欲哭無淚,只好派太尉楊彪、司空張喜等一大幫朝臣去找郭汜,力勸他們和解。這些大臣中,就有當初平定黃巾之亂的功臣朱儁,時任大司農。郭汜一看大臣們自動送上門,二話不說就把他們給扣了。
你劫持天子,我就劫持百官,看誰斗得過誰!
朱儁一生為官,哪裡碰到過如此荒誕的事情?頓時急怒攻心,當天就去世了。可憐這位東漢末年的一代名將、平定黃巾的赫赫功臣,最後竟然死得如此不值。
就這樣,李傕和郭汜這兩個毫無底線的流氓軍閥,從興平二年(公元195年)二月開始混戰,一直打到六月,雙方共戰死了一萬多人,卻絲毫沒有停手的跡象。
值得一提的是,這場戰爭並非發生在一般的戰場,如山野、平原等無人之處,而是在昔日的西漢帝京長安城內。所以,最遭殃的,當然就是城裡的百姓了。禍不單行的是,這一年的長安,恰好又碰上天災,糧食歉收,飢餓難忍的百姓只好人吃人——大人吃小孩,男人吃女人,兇狠的吃老實的,青壯的吃老弱的。
據史料記載,董卓被殺時,長安城尚有數十萬戶百姓,但在經歷了一連串戰亂和饑荒之後,「二年間,民相食略盡」(《資治通鑑·漢紀五十三》)。
這年六月,李傕的部將楊奉,跟他生了嫌隙,想要刺殺他,結果事情泄露,便率部投奔了郭汜,於是李傕的勢力相對削弱了一些。
不久,駐守弘農的張濟趕回長安,打算調解李、郭二人,並將小皇帝劉協迎往弘農,貌似很忠心,其實真正的動機,無非也是想過一把綁架天子的癮。
李傕之前從涼州請了一幫羌人和胡人來當僱傭兵,承諾送給他們宮女,然後這幫人就跑到劉協住的地方鬧事,索要宮女。劉協彷徨無計,只好求助於賈詡。賈詡遂設宴款待羌胡頭領,許諾給他們封侯和大量賞賜。羌胡頭領這才引兵而去。
李傕本來還不答應和解,現在僱傭兵一走,勢力更弱,只能同意,然後跟郭汜交換了女兒,互為人質。
興平二年(公元195年)七月,劉協和百官終於離開長安,在張濟、楊奉、董承等人的護送下,踏上了東歸之路。
從初平元年被董卓劫持到長安,一晃五年過去了,劉協也從一個九歲的孩子,變成了十四歲的少年。然而,人質的身份始終沒有改變,只是綁匪換了一茬又一茬;悲劇命運同樣沒有改變,只是流亡之路變了一個方向。
長安這個地方已經待不下去了,所以李傕也只能離開,進駐池陽(今陝西涇陽縣)。而郭汜仍不死心,追上天子車駕,打算劫持劉協前往高陵(今陝西高陵縣)。劉協憤而以絕食相抗,整整一天水米未進,郭汜才悻悻作罷。
十月,劉協一行抵達華陰(今陝西華陰市),當地軍閥段煨很是殷勤,趕緊奉上糧食衣物等,然後鄭重邀請天子前往他的軍營。
此刻的劉協,很像《西遊記》里的唐僧,不僅一路上要碰到無數妖魔鬼怪,而且每個妖魔鬼怪都試圖綁架他。這個可憐的傀儡天子,其實手上一丁點權力都沒有,但這並不妨礙軍閥們打他的主意,因為他們都知道「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利益和價值所在。
見半路上殺出個劫道的,楊奉、董承等人當然不干,旋即跟段煨打了起來。雙方一打就是十多天,卻難分勝負。劉協趕緊又派人勸架,雙方這才罷手。
可是,誰也沒想到,這邊剛把戰亂平息,身後那兩個大流氓——李傕和郭汜便又打過來了。
自從劉協一走,李、郭二人就總覺得人生當中少了點什麼,心裡空落落的,後來總算想明白了——他們離不開劉協。
這當然不是因為他們愛上了劉協,而是「權力的毒癮」發作了。在這個世界上,對很多人來講,最類似於毒癮的,恐怕就是「權力癮」了。從沒掌握過權力的人倒也罷了,只要曾經大權在握,那麼一旦權力離手,對這些人而言就無異於丟了半條命,所以他們無論如何都要把權力再搶回來。
於是,李傕和郭汜這對冤家在這一點上又找到了共同語言,便又攜手踏上了追趕天子的征程。
可笑的是,楊奉、董承剛剛跟段煨罷戰,回頭就又跟張濟發生了衝突。張濟一怒,索性又跑去跟李傕、郭汜合夥,然後掉轉槍口一起對付楊奉和董承。
世界上最善變的是什麼?
不是天氣,也不是人心,而是東漢末年這幫反覆無常、行為乖張的流氓軍閥。看他們分分合合、打打鬧鬧,你不會覺得是在看嚴肅的歷史,而是在看一檔胡編亂造、雷死人不償命的劣質肥皂劇。
十一月初,劉協一行走到弘農,李傕、郭汜和張濟就追上來了,楊奉和董承連忙回頭應戰,結果被打得大敗,百官和士卒死了大半,連皇室的御用物品如玉璽、符節、典籍等,也全都弄丟了。
數日後,劉協一行逃到曹陽(今河南靈寶市東北),露宿在黃河南岸的荒野上。董承和楊奉自知兵力薄弱,難以抵擋,便一邊派人去找李傕他們,假意求和,拖延時間,一邊派密使渡過黃河,向昔日的黃巾白波軍首領李樂、韓暹、胡才等人(均已招安)求援。
搶天子這種好事,李樂等人當然不會錯過,立刻帶上數千騎兵,渡河南下,與楊奉、董承聯手,對李傕等人發動攻擊,大破之,斬首數千。
這回,劉協又有了新的保鏢,或者說又落入了新的綁匪手中,然後急急忙忙繼續東行。李傕等人不甘失敗,再度追了上來,又打了一仗。這一仗,死的人比弘農那一仗還多,光祿勛鄧淵等一批大臣被殺,司徒趙溫等人被俘。李傕本打算殺了趙溫等人,因賈詡勸阻才作罷。
李樂、董承等人帶著劉協跑到陝縣,結營固守。李傕等人追至,將軍營包圍。這時,負責護衛天子的羽林軍只剩下不到一百人,李樂的部眾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李樂無奈,打算帶劉協乘船,順黃河東下,到洛陽附近的孟津登岸。太尉楊彪則認為,黃河風高浪急,這麼做太危險,還是先渡河,到北岸再做打算。
於是這天深夜,李樂找到一艘船隻,帶著劉協等人倉皇登船。百官、士兵、宮女等人爭相上船,秩序大亂,很多人甚至跳進水裡,扒著船舷要爬上來。董承和李樂揮戈亂砍,霎時,船上出現了一幕慘烈的奇觀,用《資治通鑑》的話說,就是「手指於舟中可掬」。
什麼意思?就是很多人扒著船舷要上來,用刀一砍,手指頭紛紛掉在船上,所以隨便用手一捧,都可以捧起一堆斷掉的手指頭。
混亂過後,最終上船的,除了董承、李樂等人,也不過是天子劉協、皇后伏壽、太尉楊彪等幾十人而已。剩下的大多數官員、宮女和士卒,就只能被無情地扔在岸上等死了。時值深冬,很多人就這樣被活活凍斃。稍後,李傕追至,那些僥倖沒凍死的,也都被一一砍殺了。有個當初與王允一起謀劃刺殺董卓的朝臣,事後躲過了李傕的清洗,但這次卻沒能躲過,終究還是死在了李傕手上。
這個人就是士孫瑞,之前的職務是僕射,臨死前的官職是衛尉。
如此亂世,又陪著這位倒霉天子遭逢如此厄運,死時還能留下姓名,被後人所知,或許已經是一種幸運了——至少相對於那天夜裡,被扔在黃河岸邊的無數具屍體而言。
經過驚魂一夜,劉協一行終於登上黃河北岸,來到了李樂位於大陽(今山西平陸縣)的軍營。此時的河內太守是張楊,正駐紮在野王(今河南沁陽市),聽到消息,立刻帶上數千人,背著糧秣來給落難的皇帝進貢。
十二月初,劉協坐著牛車前往河東郡的治所安邑(今山西夏縣)。河東太守王邑獻上絹帛布匹。劉協將其賞賜給太尉楊彪等人,以示對他們這一路護駕的慰勞。當然,對於其他那些大大小小的軍閥,劉協更是得有所表示。
可眼下的劉協窮得叮噹響,真金白銀斷然拿不出來,唯一拿得出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東西,就只有朝廷的官爵了。
於是,張楊、王邑、李樂、胡才等人,全都加官進爵。由於索要官爵的軍閥太多,刻印都來不及,只好拿鐵錐在空白官印上隨便鑿幾下,反正拿出去能唬人就行了。
王邑獻完絹帛、換取了官爵後,對天子的態度立馬冷淡了,連座像樣的房子都沒安排,只給了幾間門戶殘缺的破屋子。劉協沒辦法,也只能將就,反正別像李傕、郭汜那樣窮凶極惡,他就謝天謝地了。
條件雖然簡陋不堪,但朝廷總得有個朝廷的樣兒,劉協還是會與楊彪等人舉行朝會。由於門戶無法完全關閉,所以每當君臣開會的時候,就會有一幫大兵擠在外面的籬笆上圍觀,還推推搡搡,不時爆出一陣鬨笑。
這也許是史上「透明度」最高、最沒有威儀和尊嚴的朝會了。不過,對於劫後餘生的劉協和楊彪等君臣來說,能有個地方棲身已是萬幸了,哪還敢去想「尊嚴」這種奢侈品?
眼下,生存是唯一的剛需,其他都是後話。
勉強安頓下來後,劉協派人去跟李傕、郭汜和解。李、郭二人雖心有不甘,但畢竟鞭長莫及,也無從折騰了,這才把此前俘虜的一批大臣和宮女給放了回來,同時交還了一些御用物品和衣服。
但是,多一個人就多一張吃飯的嘴。一大堆人放回來,糧食立馬就不夠吃了,於是很多官員和宮女只好到地里去摘些菜葉和野果,勉強餬口。
不久,上回殷勤獻糧的張楊又來了,不過這回卻是空手而來,什麼都沒帶。他此行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想把天子接到洛陽去。李樂、楊奉等人一聽就不樂意了。在他們看來,天子是他們拼著老命搶回來的,你張楊獻了幾袋米就想把天子弄走,想得倒美,門兒都沒有!
張楊碰了一鼻子灰,只好陰著臉走了。
可想而知,他並不會就此作罷。因為他是軍閥,而只要是軍閥,骨子裡就跟李傕、郭汜那幫人沒啥兩樣——誰都想把天子攥在手中,然後號令天下諸侯。
因此,對劉協而言,這個名叫安邑的地方,就絕不是他流亡之路的終點。甚至,曾經的帝都洛陽也不是。
他真正的終點,在一個叫許都的地方,眼下的名字還叫許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