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客棧
2024-09-21 00:50:10
作者: 宛若清蘺
小藍便低聲訴說了緣由。
原本小藍的爹還活著的時候,是在海藍殿做低級侍衛的。雖是收入不算很多,倒也比左鄰右舍強出不知多少來,家中還雇著一個下人。而因為有海藍殿侍衛這一重身份,鄰居們也不敢小覷他們家,他們家的日子過的十分滋潤,小藍的娘也被她爹慣的什麼都不會。
誰知,去歲小藍的爹突發急病,竟就這樣去了。這一下便如同天塌了一般。
小藍的娘什麼都不管,就是每日躺在床上哭,年僅十歲的小藍只得自己想辦法。她先是拿了家裡僅剩的積蓄給她爹把後事辦了,然後遣走了下人,自己開始學著洗衣做飯。若是沒錢了,就拿了家裡的東西去變賣。
然而坐吃山空豈是長久之計。小藍眼見著家裡的東西越來越少,左思右想,只得學了其他的同齡孩子那樣,去海灘上拾些比較好看的貝殼來賣。
這些孩子撿了貝殼,或賣給檔次低一些的首飾店,或賣給陸地上來的小商人。然而這些貝殼都十分普通,拾貝殼的孩子又特別的多,因此貝殼的價錢被壓的十分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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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藍卻是個心思活絡的。她不直接賣貝殼,卻是尋了那些樣子不錯的貝殼,自己動手做成各式各樣的首飾。她頗有些心靈手巧,做首飾用的雖都是些常見的貝殼,做出來的樣子卻都十分别致可愛。
她在海灘上撿貝殼的時候,便會專門盯著看那些衣著普通卻不寒酸的外人,殷勤搭訕,然後領人到家裡來。運氣好的話,便能賣出一兩樣首飾來。
不得不說小藍頗有些生意頭腦。她尋的這些人皆不是大富大貴之人,那樣的人是看不上她這些廉價的首飾的。而這些人也並不是特別貧窮之人,既能交得起入城費,花個一兩百錢買些趣致的首飾也是可能性極大的。此外,她領人去沈姨的店買衣服,沈姨也會給她一些辛苦費。
如此下來,小藍比那些撿貝殼賣的孩子還賺的多些,竟能把整個家撐起來了。而她娘看女兒這樣能幹,也受了感染,開始學著做各種事情。如今她家也能混個囫圇飽。
魏紫方才雖照顧了小藍的生意,心中其實是有些堵得慌的。她並不是在意那些錢,只是有些遺憾。她只當小藍是因為和自己投緣才對自己如此熱情,卻不想小藍竟是另有目的。
如今聽小藍說了緣故,魏紫心下明白,她將境況說的如此淒涼,恐怕是有些博同情的成分在裡面的,只是大體的情況應該也是屬實的。
因此魏紫心中只余感慨。
她這一路行來,遇見了形形色色的人,耍心機也罷、卑躬屈膝也罷,不過都是為了活下去。就連小藍這樣一個年方十一的小女孩,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的活著。活著,是所有生物最最原始的本能。
魏紫心中對這些既平凡又努力的人生出了極大的敬意。
魏紫便從袖袋中摸了張五百錢的絹幣遞給小藍,道:「妹妹,這個給你。」小藍一看,神色為難:「姐姐,我沒有那麼多零錢找給你。」魏紫笑道:「不用找,這全是給你的。」
小藍驚道:「這怎麼行,多出這麼多來。」魏紫微微笑道:「妹妹便收下吧。我還在你家用了飯呢。」小藍心道那頓飯連十個錢都不要,卻看見魏紫眼裡滿滿的善意和瞭然,明白她是有心幫自己。她眼角一酸,也不再推辭,認真地望著魏紫的眼睛道:「小藍謝謝姐姐了。」她又仔細打量了魏紫一下,從托盤裡挑了一串用極細碎的海螺穿的手串送給魏紫。
那手串上的海螺雖小,難得的是個個皆是一般的大小,和魏紫方才挑的耳墜子一樣,也泛著淡淡的珠光。魏紫知道小藍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因此便笑著謝了,接過手串來套在手腕上。魏紫手腕纖細、骨骼修長,配著這一串細碎的小海螺手串,顯得十分細巧精緻,她連連讚嘆小藍的眼光好。
魏紫偏頭想了一下,又從百寶囊中摸了一串淺藍色琉璃珠子的手串出來,遞給小藍道:「你叫小藍,這手串正適合你。就當是我回贈你的禮物吧。」小藍聽了,忙擺手道:「姐姐這我可不能要。」魏紫便道:「這東西不值什麼錢的,只是別致好看些,妹妹就收著吧。」
小藍見魏紫情真意切,也就接過了手串,又小心翼翼的戴在了手腕上。她鄭重的對魏紫道:「姐姐對我這樣好,我手串我會一直一直帶著的。」
之後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魏紫便告辭了。小藍有心留她,然而看看自己家環堵蕭然的樣子,也知道實在沒法留人,只得讓魏紫走了。她不放心,一路把魏紫送到一處客棧門口,又連連叮囑:「姐姐,若有什麼事,就去我家尋我,我不在的話就留話給我娘。」魏紫答應了,小藍才依依不捨的和她道了別。
魏紫抬頭看了看客棧的牌匾,見上面寫著寧靜客棧,覺得這名字還起的挺文雅。她抬腳進了客棧,抖了抖袍子表面的水珠。便有一身魚藍布短打的小二來招呼她:「姑娘這邊請,請問可是要住店?」魏紫點點頭,便問那小二:「可有普通些的房間?」
小二早已瞟見了魏紫身上的衣服,見那衣服雖說是魚藍布的,但剪裁別致,跟自己身上這種幾十錢的明顯不是一個檔次。心裡不由嘀咕,看著也不像個窮酸,卻偏偏要什麼普通房間。
小二故意想了想,方道:「普通的房間已經沒有了,倒還有一間『地』字號的。」魏紫想起連霓裳當年都是住「地」字號的房間,一晚上無論如何也得一千錢,心中猶豫,便問:「『地』字號一晚多錢?」
魏紫其實身家頗豐,然而這都是爹娘和小姨留給她的錢財,花一錢便少一錢。雖說該花的地方魏紫也不手軟,但若是能節省些,她仍是想要節省些的。
小二見魏紫說起價錢來如此精細,由不得在心裡翻了個白眼,面上卻仍是堆著笑,道:「姑娘,『地』字號房也不貴的,只要二百錢一晚。本店價廉物美,雖說價格不貴,但房間卻乾淨精緻,每日一早還有早膳提供……」魏紫一聽,大為詫異。心道連霓裳住的「地」字號房怎麼都得一千錢一晚,這裡怎地只要二百錢?難道海底的物價要便宜這許多?
魏紫不知道,因她和小藍初見之時只穿了一身極普通的棉布衫子,身上頭上也沒有什麼首飾。縱然她付入城費的時候十分痛快,後來還付了五百錢買首飾,小藍卻當她手裡只是略有積蓄,卻並不很多的。因此,小藍領她來的這家客棧只是中下等的客棧,即使是「地」字號房,也是十分便宜的。而若是這家的普通房間,才只要五十錢一晚。
其實普通的房間還剩很多,只是那小二見魏紫穿得還過得去,便想多賺她些錢,方故意說普通房間沒有了。
魏紫聽說「地」字號房間也只要二百錢,覺得比想像中便宜很多,便數出一張五百錢的絹幣和一張一百錢的絹幣,付了三日的房資。
那小二見了錢,神色更是熱切,問掌柜的取了鑰匙來,點頭哈腰的引著魏紫上了三樓。到了一間屋前,小二打開門,又拉開一層模樣古怪的黑色窗簾,屋內瞬間便亮了起來。他請了魏紫進門,又一溜煙兒去提了一壺熱茶上來。
魏紫想了想,便摸了十幾個錢給他。小二接了錢,更是笑的見眉不見眼,連聲讓魏紫有事吩咐他。魏紫見時辰有些晚了,便吩咐他打盆水來洗漱。
小二忙忙的應了,自下去打水。
魏紫打量了一下房間。房間十分狹小,靠牆擺著一張石塌。魏紫見那榻上的被褥竟是粗棉布的,想了想才明白大底是陸地上的商人運來的。
原來海城和陸地之間常年互通有無,自有商人來回運了兩地的特產倒賣。海城不但有粗棉布,細麻布、綾羅綢緞之類的也是有的。只這些布料用來做外出的衣服會濕,所以大都用來做被褥、簾幕、寢衣之類的。
物離鄉貴,粗棉布運到海底價格就已翻了一倍,綾羅綢緞更是翻了幾倍有餘。這家店也只有幾間這上房用的是粗棉布被褥,其他普通房間都用的是魚藍布面子塞了烘乾的海草做被褥,海城中普通的人家也大都用的是這種被褥。
靠窗的地方擺著一張小小的石制條幾,還有兩個石凳。石桌上有一面銅鏡和一個小小的沙漏,牆角還有一個石制的洗漱架。因這海底不產木材,石頭卻是極多,因此許多家具都是石頭做的,倒也頗有些怪趣。
魏紫又仔細的觀察了一下窗戶,見窗框似也是用貝殼粉做的,窗格子則是用一種細細的綠色海草交織成的菱形格子,能透出外面的光來。窗簾則是用一種黑色海草編的細細密密的,一拉上便絲毫光亮都透不進來了。魏紫由不得再一次感慨海城人民的生存智慧,竟能如此物盡其用。
這時,小二端了一盆水來放在洗漱架上,請魏紫洗漱。她探頭一看,那水竟是淡藍色的,奇道:「這水怎麼是藍色的?」小二笑道:「姑娘是第一次來海城吧,咱們這的水就是這樣子的。」
原來海城所用之水皆是就地取自海中。剛取回來的海水自是又苦又澀,然而用藥店賣的「淨濁符」淨化之後,便會變成這種淡藍色的水,叫做淡海水。淡海水含鹽量已經很低,也沒有什麼雜質,人可以正常飲用,也可以用來洗漱。這淨濁符也是海藍殿發行的,一枚只要十個錢,卻可以淨化一百升海水之多,可以說是海城家家戶戶居家旅行必備之法寶。
其實還有一種高端淨水產品,叫做「淨水石」。淨水石淨化出來的海水透明無色,完全無一點咸色之味,和陸地上的淡水幾無差別。只是這淨水石和避水罩一樣價格昂貴,也不是普通人家能消費得起的了。
魏紫聽了小二的解釋,方明白為何小藍家和客棧的茶水都有一股淡淡的咸腥之味,她初還以為是海城人民的口味就是如此呢。
魏紫用淡海水洗漱了,臉上因帶著面具,倒沒有什麼感覺,手上便覺得有滯澀之感。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略有些泡皺的指尖,仿佛看見連霓裳正嗔怪的望著她:「女孩子怎地能把皮膚弄壞了,還不快去抹了雪玉膏。」
魏紫一陣心虛,忙打開百寶囊取雪玉膏。百寶囊里整整齊齊排著十來個白瓷小罐,魏紫取了一罐打開來,用指尖挑了些瑩白如玉的香膏細細塗在手上。手上的黃粉雖仍未掉,但肌膚在雪玉膏的滋潤之下卻是細膩多了。
魏紫盯著百寶囊里的瓷罐發呆。這雪玉膏需用數十種材料製作,過程又極複雜,以前連霓裳每次都是只做一罐,待她快用完了才會再做一罐。
連霓裳離世之後,魏紫卻在她的百寶囊里發現了十來罐雪玉膏。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早早察覺到了自己已不久於人世,才忙忙的給魏紫一口氣做了這麼多。想到此處,魏紫心中的感傷又涌了上來。
她取出連霓裳的骨灰罈緊緊抱在懷中,任由淚流了滿面。大哭一場之後,魏紫只覺得又倦又累,便起身拉上窗簾,合衣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窗外,有人輕輕從窗格子間伸了一隻手進來,略略撥開些窗簾往內看。一線光芒從窗簾的缺口處擠入屋內,恰恰落在少女身上。卻見那身形瘦弱的少女在床上蜷成一團,如同嬰兒蜷縮在母親肚子裡,懷裡死死抱著個瓦罐形狀的物事。呼吸有些粗重,帶著濃濃的鼻音,想是哭了一場的緣故。
窗外的人無聲的嘆息了一聲,收回手,回身游上屋頂,躺著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