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刻骨銘心的恥辱

  黑銀基當然記得那天和兒子的談話。自從黑一海去日本留學後，父子倆已經有整整三年沒見面了，當聽到兒子回來的消息時，黑銀基還沒來得及高興呢，就聽說他的寶貝兒子竟然去了日本人的廠里做事了。當天晚上父子倆見面時，黑銀基還是不相信自己的兒子能夠做出那種認賊作父、令祖宗蒙羞的事情來。一番噓寒問暖後，黑銀基對黑一海說：「兒子，你回來就好，我們的工廠就等著你回來呢！」

  黑一海卻說：「爹，我已經是遼海東洋製造廠的大管事了，我不能回來！」

  黑銀基強壓怒火，說：「花錢送你留學東洋是為了什麼？就是巴望著讓你回來繼承父業，這也是你爺爺的願望啊！」

  黑一海卻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一般，對父親的苦口婆心毫不為之所動：「爹，我主意已定，您就成全了兒子吧。」

  黑銀基不能理解：「你怎麼了呀？兒子，你放著中國工廠的少東家不干，偏偏跑到小日本的工廠里給人家當什麼大管事，你昏頭了吧？」

  

  黑一海看著父親，濃黑的眉毛微微皺起，但表情依然很平靜的樣子，只是，他的眼睛裡，隱約透著一絲痛楚和憤怒。他望著父親說：「爹你聽我說，我在日本學的是現代企業管理，現在在日本工廠里當這個高級職員，就是為了更好的學習日本的企業管理啊!」

  黑銀基不接受這樣的理由：「你這不是捨近求遠嗎？他日本人的工廠是工廠，難道我們家的工廠就不是工廠？」

  「爹，咱家的工廠的確不是工廠啊！」

  黑銀基一下子站了起來，指著兒子的鼻子大聲問：「什麼？我們家的工廠不是工廠？那是什麼！啊？」

  「是作坊。」

  「你放屁！日本人的工廠是工廠，我們家的工廠就成作坊了？」

  「是的，是作坊。爹，你知道什麼叫有限責任公司嗎？什麼叫現代企業管理制度嗎？我們家的工廠里沒有這些，人家日本人的工廠里就有！」

  黑銀基大發雷霆，抓起面前的茶杯就砸在了黑一海面前，「你放屁！你給我滾！滾遠點！再也不要回來！」

  然而，當兒子真的離他而去時，黑銀基為自己的衝動後悔不已。所以，今天他才決定，再找兒子談一次。

  「這麼說，我們家工廠的事你真的就不管了？」黑一江耐心地問。

  「我主意已定，我不會跟你回去的。再說了，現在這種情況，爹你還以為那是自家的工廠嗎?」

  一句話戳在了黑銀基的傷心處，他顫抖著手指著兒子，「你……你這個敗家子，你是想把老子氣死啊！好好好，你這個忤逆，你改名換姓，丟人現眼，就去當你的日本鬼子好了，從今往後，你我父子恩斷義絕，各走各的路，我黑銀基再也沒有你這個認賊作父的兒子了！」黑銀基說完，生氣的起身就要往外走。

  黑一海一把拉住了黑銀基的衣袖，但卻沒有看著父親，而是將頭深深低下，「爹，您千萬不要氣壞了身子。我這樣做，也是為了我們民族工業的自強自立，為了我們國家不再被人欺凌的未來，爹，我們面臨的並不是我們家工廠的那點事，而是整個中國，整個中華民族的未來啊！請您理解我，您放心，到時候，我一定會回去的！」

  黑銀基這個時候根本聽不進去兒子這些話，他管不了什麼國家民族的未來，在他看來，那些都不是他一個平頭老百姓該關心的事。他只知道，他家的工廠就要成為日本人的了，就要生產打自己人的炮彈了，他就要被迫當一個漢奸了。從此以後，他就成了一個愧對祖先愧對世人的賣國賊了！想到這裡，他的心頭痛得流血，他也害怕得每晚都做噩夢，夢見那些死在炮彈下的人來找他索命。可是，最該理解他也最該幫他一把的兒子，卻在這個時候背棄了他。他說什麼也不能理解兒子的所作所為，今生今世，他恐怕再也不會原諒這個忤逆了……

  黑銀基狠狠地瞪著面前這個穿著日本人衣服，還改了個日本名字的兒子，眼裡寫滿了憤恨和悲痛：「日本人盯著我的鑄造絕技呢，你看著辦吧，我回去就把技術傳給日本人！」

  黑一海的身體震了一下，緩緩鬆手，放開父親，沉沉地說道：「中國工業要想趕超日本，就必須徹底學習日本，研究日本。爹，您走好。」

  黑銀基眼前一黑，幸虧黑一湖上前扶住了他，他用拐杖指著兒子，氣得渾身亂抖：「你欺祖叛宗，你不是個東西！我上輩子到底造了什麼孽啊，生下你這麼個混帳東西！為什麼當初丟掉的不是你，而是一江呢，我的兒啊……」

  黑銀基哀慟著他失去了的那個兒子，淚水縱橫在他蒼老的面頰上。黑一海只是低著頭，不吭聲。

  「走，一湖，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兒子，我黑銀基只有你這麼一個兒子！」黑銀基收起淚，毅然拉了黑一湖離開。黑一湖有些張皇地跟著出門，偷偷地回頭去張望黑一海，黑一海猛地抬起了頭，目光有些呆滯地望著父親離去的苟僂而蒼老的背影……

  黑一海站在門外，眼望著父親很快的消失在了暮色里，回想著父親剛才生氣的樣子……他深深地嘆了口氣。他眼中含著淚花衝著遠處的黑暗說：「爹，對不起……」

  黑一海永遠也不會忘記，在日本留學時的那個晚上他所經歷的事。就算是挖了他的心，掏了他的肺，他也要將那天發生的事刻在自己的腦子裡。不會忘，也不能忘，那是抽打他的鞭子，驅趕他的狼牙棒，讓他時刻謹記著自己的使命。

  那是黑一海在日本留學的第二年。一天晚上，他應邀參加了一個「未來中國」的同學聚會。幾十個學生湊在一間茶屋裡，討論著中國以及中國的未來，還有世界的局勢。突然，一個叫山田的日本學生站了起來，他把牆上的一塊布幕猛地拉開，布幕後的牆上出現了一個粘接的中國地圖。下邊喝茶的同學，其中有不少是中國學生，包括黑一海在內，大家都愣住了。

  山田大聲問：「同學們，請大家看一看，這是什麼？」

  大家幾乎是異口同聲：「中國地圖啊！」

  山田從旁邊拿起了一把日本刀，把中國地圖上的東三省一刀劈了下來：「嗨！」

  黑一海和中國學生忽的一下全站了起來。黑一海感覺這一刀讓他的身體分開了一樣，好像山田的那一刀不是劈在地圖上，而是劈在了自己的身上，自己的心臟上！那種撕心裂肺的銳痛，那種血肉模糊的慘烈，那種轟然倒塌的崩潰，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頃刻間，他手腳冰涼，全身僵硬……此時此刻，他雖然憤恨，但他還沒有反應過來該如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恥辱。

  山田把砍下的東三省在中國地圖上分開了一點，又貼了上去，然後用粉筆把中國的東三省和日本的版圖圈到了一起，「大家看到了吧？滿洲國已經是我們大日本帝國的領土了！」

  黑一海這下才回過神來，他勃然大怒，踏著椅子就沖了過去。他一下子撲倒了山田，然後捏住了這個日本混蛋的脖子：「你胡說！你這個王八蛋！你欺人太甚！同學們，打死這個王八蛋！」

  其他的中國學生都也撲了上來，把山田團團圍住了……

  「大管事先生，您怎麼啦？」駱子的聲音突然間響起，把黑一海從回憶中喚醒。看見駱子用奇怪的眼光盯著自己，黑一海這才覺察到了自己臉上的冰冷。他摸了一把臉，才發現，自已已經是淚流滿面了……

  「先生，你怎麼了？」駱子關切地問。

  「啊……沒什麼，駱子，沒事了吧，走，陪我去喝一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