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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若我問心有愧

2024-09-19 18:48:00 作者: 常山漸青

  清明節這天桂卿又去市立二院看望母親了。

  在醫院裡他高興地看到,經過一段時間的系統治療,母親的病情已經大為好轉,至少她已經能明確地感知到自己在裡邊拘束得慌了,並且有儘快治好病,好趕緊出來回家的意思了。她現在已經能夠接受自己是個精神病人,並且也能很好地配合進行治療了,這在他這個當兒子的看來確實是極其難得的,也是令他感覺非常喜出望外的。而且管床醫生也明確地說了,根據她的治療和康復情況,大概再過個把星期或者十來天左右就能正常出院了。

  這真是一個好消息,春天裡的好消息。

  從醫院較為整潔的病房裡出來的時候,他才有心情仔細地看了看醫院前後兩個院子裡那些忙得不可開交的花花草草們,並深深地嗅了嗅空氣中那股特別清新脫俗的春天的味道。他有理由堅信,正像那年慢慢到來的後來被炎熱的夏天逐漸驅走的十分可惡的非典一樣,這完全可以期待的已經到來的神聖無比的春天最終也會驅走母親精神上的疾病。或許等不到真正的春天完全顯示魅力的時候就能實現,這恐怕是誰也擋不住的趨勢,因為天氣正一天更比一天暖,也一天更比一天充滿生機。

  清明節後的十來天,天氣一直都非常的寒冷,一場數年來都比較罕見的倒春寒無情地籠罩了整個青雲大地,使得正在開花的露地櫻桃受到了很大的影響,紛紛變得憔悴和焦灼起來,也不知道夏天能不能順利結果。儘管桂明大棚內的櫻桃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響,並且因為是第一年在不該結果的時候被迫結果,所以產量並不是很高,但是其銷售形勢卻是異常的火爆,根本就不用他親自出去推銷,各路大小商販就都涌了過來,人氣顯得很旺,形勢可謂一片大好。

  桂卿也沒想到弟弟能把事業搗鼓到這樣成功的地步,這令他既感覺驚訝和歡欣,又感覺有些慚愧和不安,同時還覺得自己平時還是放不開路子,邁不開步子,處理事情未免過于謹小慎微了,怎麼看也不像個能成就大事的人,雖然他壓根也不想成就什麼大事。

  桂明的果樹大棚里有一棵樹,一棵正處在少年期的白櫻樹,今年長得異常茂盛,開起花來煞是好看,但是結的果卻極少極少,和它那數量龐大的花朵極不相稱。因為這棵白櫻樹開花和別的櫻桃樹不一樣,所以他也未動它,而是把它留了下來,權當棚中一景來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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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卿是最為喜愛這棵他後來才在偶然間發現的小白櫻樹的,因而不免對弟弟的好感也就多了幾分,捎帶著對叩婷婷的認可度也跟著高了幾分,並且開始認為弟弟和叩婷婷兩個人還是非常般配的,也不是像他從前想像的那樣存在著諸多不合適的地方。

  「記得花開雪滿枝,」他偶爾會想起這首唐朝人於鄴的詩《白櫻樹》,並且覺得這首詩寫得實在是太好了,簡直寫到他的心窩裡去了,「和蜂和蝶帶花移。如今花落游蜂去,空作主人惆悵詩。」

  說來可笑的是,他就是在默念著這首詩的過程中慢慢迎來穀雨節氣的,而他之所以能在多年之後依然牢牢地記住這個日子,完全是因為兩件事觸動了他:一件是,這一天縣長朱得遠在下午臨下班的時候乘興來活動辦公室看望大家了;另一件就是,曉櫻在五點之後通過QQ和他聊天了,並且是提前預約好了的。當然,從心情上來講他更願意記住的是第二件事,但是因為第一件事發生在前面,所以他也沒法把它從記憶里硬給摳掉,儘管他也很想這樣做,因為他對朱得遠之流沒什麼好感。

  臘八節這天是曉櫻的生日,他自然是沒有忘記的,好像也不應該忘記,又好像這事對他而言有多麼刻骨銘心似的,但是他也沒能去參加什麼慶祝活動,或者對她有所表示,所以他們的聊天就是從這個較為合適的話題開始的,這也算是正常的程序和節奏,一如普通朋友之間的網聊那樣,根本就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

  他倒是想於無聲處聽驚雷,只可惜此時並沒有驚雷。

  「今年的公考,你報名了沒有?」她欣然問道,覺得這個話題還是非常體面的,因為說的是他自己身上的大事。

  這是一種中等水平的套路,正適合現在的情景。

  「嗯,22號,也就是後天,才報名呢,」他愉快地答道,非常積極地配合著她,「我現在正在準備,有棗沒棗打一竿子唄。」

  「你打算報考哪裡?」她隨後又問道,非常及時而恰當地顯示出了對他的某種關心之意。

  「市水利局,只有這個職位最符合條件。」他道。

  「嗯。」她大約是讚許了一下,便沉默了許久。

  他已經開始不知道她想的什麼了。

  這當然不是一個好現象,但是他又左右不了。

  屋頂上的蜘蛛結了個網,屋地上的狗是沒辦法干涉的。

  「你最近情況怎麼樣?」他禮節性地關心了一下她,並且覺得自己目前也只能這樣做了。

  他的內心或許有著很深刻很複雜的感情體驗,但是卻怎麼也不能在喜歡的人面前清晰流暢地表達出來,這顯然是一種令他感覺極其窘迫和難受的悲催境況,只可惜他既擺脫不了,也逃離不出,因此只能一個人默默地忍受這種難言的煎熬。

  「多謝你的關心,」她禮貌性地回應道,帶著些許調皮和開心的意思,那是一種久違了的美好感覺,因此使他倍感溫暖和珍惜,「多數時候還是那樣唄,但有時候我感覺還不如原來呢。」

  「哦,是嗎?」他遂打字道,「給我詳細說一下吧。」

  「咳嗽還是有的,」她說得倒很實在,一點也沒有要掩飾病情的想法,那確實也沒必要,尤其是在和他說話時,「有時候還很強烈,然後呢,就是經常性地嘔吐,完全不受控制的那種,很難受的感覺,也許你是體會不到的,我感覺也很恐懼,一種深深的恐懼。」

  「是不是情況有點往不好的方向發展了呢?」桂卿一邊快速地打著字,以便不讓他依然特別在乎的曉櫻久等,一邊覺得心裡也是一陣陣地泛酸,猶如吃多了芋頭想吐的那種感覺。

  她難受,他自然不好受。

  「嗯,或許是吧。」她坦言道,同時在心中湧起了無限的心酸之感和眷戀之情,仿佛這就是她和他在現實中進行的最後一次會話了,由大眾的人生續接和堆砌起來的宏觀意義上的人生雖然渺渺茫茫,或者說無始無終,但是她和他的具體可觀的人生卻是十分有限和短暫的。

  如此輕飄飄的一句話怎能對得起他對她的片片深情?

  而她偏偏喜歡這樣說,讓他好不痛苦!

  「實話告訴你吧,」她終於又道,讓他重新感覺到了滿血復活的神秘力量和新生,雖然他極為討厭她經常使用的這種曲曲折折的欲言又止的獨特說話方式,「我的腦袋上已經埋了一根管子,這根管子直接通到胃裡面,好讓顱內的液體流到那裡邊,因為我的顱內壓力很高。」

  「哦,原來是這樣啊。」他本能地回應著,眼裡卻已經噙滿了不爭氣的淚水,好像她很快就要和他訣別了。

  近來他是變得更加容易動心和流淚了,也不知究竟為何,雖然他還是年紀輕輕的模樣,也不能算是多大、多老,可他就是改變不了這種愈加不堪的境況,真不知他該如何面對今後更加漫長的人生之路。

  「現在我的頭髮幾乎都快掉光了,」她終於提到了她的容貌,這是他曾經最為關心的地方,也是她曾經最為關心的地方,「又是放療又是化療的,副作用很厲害,所以我就只能戴著假髮了。」

  他抽空想像了一下她的樣子,然後苦笑了一下。

  女人如果沒有頭髮,那將會恐怖成什麼樣子?

  他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而且也是頭一回想像這種情況,他覺得自己不能再這麼想像下去了,因為他接受不了這種情況。

  「如果你親眼看到我的話,」她又補充道,算是替他說話了,這讓他感覺有些臉紅和難堪,「一定會感覺很難看的,所以我也不敢和你,以及原來的好朋友們見面什麼的,因為自尊心我還是有的。」

  「那怎麼會呢?」他雖然又想了想,但是想得並不深入,然後就盲目地回復道,讓她感覺到了一些不真誠的東西,「人是因為可愛而美麗的,又不是因為美麗而可愛的,你倒是不必考慮這麼多。」

  「那麼,你的意思是說,」她接著打趣道,看似心情很好的樣子,其實稍微有點反常,「我現在已經不美麗了,而只剩下可愛嘍?」

  「不,不,你什麼時候都是美麗的,在我心裡!」他一邊如此勉強地回應著,一邊不禁想到了林黛玉臨死的時候所展現出來的那種瘦骨嶙峋的可怕樣子,就是傳說中瘦得只剩下一把刺的那種可怕情況。

  他真不應該說「在我心裡」這四個字的,太多餘了。

  「哦,但願吧。」她無聲無息地回應道,不如一絲微風。

  她已經無意再和他爭辯或解釋什麼了,宛如他們已經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了。同時,她又飄飄忽忽地想起了諸如慧極必傷、強極必辱、情深不壽之類的傷感字眼,白白地讓自己的心情重又陷入了憂鬱的境地,這一直都是她唯恐避之不及的。

  「一定是的,」他想振奮一下她的心情,便這樣枯燥地回道,「而且一直都是,這一點你完全不用擔心。」

  「你今天怎麼有空和我聊天了?」她想到了這一點便說到了這一點,顯得非常豁達和開朗,「別人都走了嗎?」

  「今天快下班的時候朱得遠縣長來視察同志們了,」他刻意為她解釋了一下,有些沒話找話的意味,其實她平時並不關心這些無所謂的勞什子玩意,今天算是徹底破例了,「然後又沒什麼其他任務,於是大家就都早點回去了,所以我才能在打字室用公家的電腦和你聊會天。」

  「打字員也走了嗎?」她若無其事地問道,依然不改機敏多心的性格,讓他不禁感覺有些莫名的束縛。

  「是的,親愛的李女士,」他不禁開心地笑了,好像有什麼好事要悄悄降臨了,然後又仔細地回道,「平時沒事的時候,顧佳佳和付莉莉老是喜歡用電腦看電視劇,好在今天她們也都早早地走了。」

  「她們看什麼電視劇呀?」她多問了一句無關痛癢的話,現在越是這種看似瑣碎無聊的話越能引起她的濃厚興趣。

  大事她已經無力關心了。

  「就是《尋秦記》呀,」他想了想佳佳和莉莉這對佳麗,然後含笑答道,「據說是一部很有意思的古裝片,只是我不大喜歡而已。」

  「因為是穿越劇,一會古代一會現代的,所以你的思維有些凌亂了,跟不上劇情的發展了,對吧?」她調皮地說道。

  「看來你很喜歡看嘍?」他揭省道。

  「只能說是輕輕點水地看過,」她坦言道,其實順著這個話題完全可以無限延伸下去,只是她需要懂得適可而止的道理,「曾經匆匆掃了幾眼吧,說實話我也不怎麼喜歡穿越劇的,就和你一樣,因為這裡邊時空跨距太大,我的思維有些跟不上,很多方面理解不了。」

  「你這是完美主義綜合徵,」他稍顯武斷地分析道,並且覺得這樣能和她走得更近一些,從而名正言順地分得她身上的一縷芳香,「總是希望什麼東西都是有序的,嚴謹的,有規則的,在面對大面積的無序和混亂的時候,特別是那種嚴重不按套路出牌和恣意妄為的情況,總是感覺非常彆扭,心理上不好接受。」

  「你似乎比我還了解我啊。」她高興地回道。

  「因為有時候我就是你呀。」他回了一句他認為無論是表象還是意境都還不錯的話,並且也不指望著她能夠清晰地理解這句話,因為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裡邊的真正含義,亦或者這裡邊根本就沒有什麼真正的含義,而只是一句無關痛癢的閒話。

  然後,他又想起來《水滸傳》中魯智深圓寂前曾經說過的那段非常有名的話:「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裡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只不過他和魯智深所不同的是,人家那是「我是我」,而現在他是「我是你」,想來這其中還是有著很大區別的。但是,那種悲涼至極的意義深遠的禪意卻還是有的,他已經深深地體會到了。

  「如果不能真正地感同身受或者推己及人的話,那麼有時候這確實是一種莫大的悲哀和痛苦,」她隨即嘆道,仿佛天下總有她關心不完和思考不完的事情,「人最缺乏的就是換位思考的精神了,有時候是因為不想,有時候是因為不能,更多的時候是兩者兼而有之。」

  「多愁善感的你呀,最近有沒有寫點什麼啊?」桂卿又隨手找了一個曉櫻也比較感興趣的話題,同時想起了那首高曉松創作的曾經紅極一時的校園民謠《同桌的你》,他不想再讓她沉浸在剛才那種較為壓抑和痛苦的負面情緒里了,他想為她打開一個新局面。

  「病痛之餘,閒來無事,也曾記點什麼的,」她仔細斟酌了一下用詞和語氣,然後看似輕鬆地回道,她了解他的意思,因此配合得較好,恰似風過不留痕,雨打草未濕,「不過是想著留住某些曾經的美好時光罷了,也沒別的意思,也不可能有什麼別的意思。」

  「當然,」她又苦澀地笑道,心裡想的比嘴裡說的要多出無數倍,「這些努力註定都是徒勞的,以後又有誰會記得呢?

  「發過來看看,好不好?」他強迫自己饒有興致地回道,不忍去觸碰她心中隱隱的傷痛,還有她身體上的病痛。

  他不希望她如此悲觀下去,儘管他這麼做也是徒勞的。

  他知道,從更長遠的視角和更廣闊的維度上講,人生任何的作為都是徒勞的,也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但是他現在不能把這些消極無益的東西告訴她並和她一起討論下去。她已然承受了太多的負重,他不能再給她的心靈或肢體增加哪怕是一根微不足道的稻草了。

  很多時候,自欺欺人都是被迫的。

  於是,她發了一首舊作,與他看看:

  山重重,

  水重重,

  人隔山水萬千重,

  月明殘夢中。

  菊花黃,

  楓葉紅,

  數聲歸鴻寄離情,

  一杯與誰同?

  「嗯,不錯,是《長相思》的詞牌。」他旋即贊道。

  受他鼓舞,她又發了一首名曰《秋思》的小詩:

  明月相思染,

  梧桐葉上秋。

  枕上無好夢,

  唯留夜夜愁。

  「嗯,怎麼都是寫秋天的?」他好奇地問道。

  「因為這都是去年秋天的時候寫的呀,難道你看不出來嗎?」她像曾經的她那樣輕輕地嗔怪道,那個曾經的她現在僅僅是停留在他的想像中,而且他一不留神就會迅速地失掉這種想像的能力,「況且現在的我怎麼會有那樣的好心情,去欣賞那樣的好景致呢,對吧?」

  「哦,原來如此啊。」他感慨道。

  「那麼,下面這段話,你覺得好嗎?」她又溫柔地問道。

  然後,緊接著她就複製粘貼了一段內容:

  夜是這樣的深沉,又這樣的厚重,如重重的灰,如層層的幕,而雨下得又是那麼唯美,那麼從容,那麼的不經意,它輕輕地打在碧綠的芭蕉葉上,留下的都是細碎的傷悲和朦朧的哀愁,飄飄蕩蕩地在時空里游弋著,消散著。隔著瀝瀝的水晶般的雨簾,不停地深情回望著,我看見落寞獨孤的自己,就站在如煙如塵的往事裡,任憑秋風無情地吹開凌亂不堪的記憶之門。指尖觸碰過的夢啊,此刻已經不知在哪裡停留,休憩,我瞬間忘卻了心事的太多輪迴,只留下一聲聲的無味嘆息……

  「好,好得沒法再好了,真的,」他發自內心地誇獎道,只是希望她能開心點,因為她開心一會是一會,「要是換成我,斷斷是寫不出這樣的文字的。」

  「你謙虛什麼呀!」她隨即笑道。

  「或許我能感受得到,但是未必就能寫得出。」他謙虛道。

  「行了,你就可著勁地奉承我吧,」她語氣故作輕鬆地回道,仿佛又回到了從前無憂無慮的青春歲月,似乎她現在已然不夠青春年少了,「我也就可著勁地接受吧,不然還能怎麼著啊?」

  「因為,你就是這樣一個人。」她說了句較為親昵的話。

  「繼續啊,肯定不會只有這一段的。」他自信地要求道。

  「好吧。」她果然答應了,這讓他無比興奮。

  於是她又發了一段給他看:

  我用盡前世所有的情緣,只為換得今生能與你偶然相遇,赤誠相見。映在眼帘里的瀲灩深情,歲月勾勒的青春痕跡,時光雕刻的愛戀和不舍,轉身都化作飄飄渺渺的雨霧,雲煙。握不住的流年,帶不走的相思啊,是誰忘了那曾經山盟海誓的諾言,又是誰痴痴地留在那無邊無涯的古老荒原?愛,未曾有過後悔,只恨當時情太深,回憶里的痛,步步生根。再回首蝶夢已醒,徒留一地落花逐流水……

  「向來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劇中人。」面對她身上無意間展現出來的灼人才氣,他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便匆匆忙忙地揀了這句話來應付她,他估計她應該會喜歡這句話。

  經過了這麼長一段時間的沉澱和冷漠,他現在已經完全不能確定曾經對她的那份異常炙熱的感情是否有所懈怠和淡化,就像放久了的牛奶也會變質一樣,因此他只能努力地重溫一番以前的舊印象和舊感受,如同一個在大海邊默默拾夢的孩子。

  對於自己是不是有些薄情寡義,他是不能確定的。

  「你有沒有什麼好的東西,也發給我學習學習?」她發出明確的要求了,表面上看這是很自然的事情,因為來而不往非禮也。

  「沒有好的。」他直接回道,簡單調皮了一下。

  「那就把不好的拿出來,也行呀。」她笑道。

  她的話讓他想起了《倚天屠龍記》里中的一個經典情節。

  周芷若冷笑道:「咱們從前曾有婚姻之約,」「我丈夫此刻卻是命在垂危,加之今日我沒傷你性命,旁人定然說我對你舊情猶存。若再邀你相助,天下英雄人人要罵我不知廉恥、水性楊花。」

  張無忌急道:「咱們只須問心無愧,旁人言語,理他作甚?」

  周芷若道:「倘若我問心有愧呢?」

  是啊,倘若我問心有愧呢?

  他也是無法回答的。

  「好吧,謙虛不如從命。」稍過片刻他便回道。

  接著,他發了一首名字為《雪》的小詩:

  白雪飄飛織煙紗,

  落上枝頭作瓊花。

  一枝欲折無從寄,

  幾番舊夢隔天涯。

  「不錯呀,請問是冬天寫的嗎?」她高興地問道。

  「是啊,正所謂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啊。」他有些得意地回道,在想像中又為自己在她面前的表現多加了幾分。

  「意境挺好的,」她由衷地贊道,就像個十八九歲的小女孩,「特別是後邊兩句,確實很有意思,佩服佩服啊!」

  「過獎了。」他不對等地回應道,因為有點惜墨如金。

  「再發,我還想瞧瞧。」她央求道,似乎在歡呼雀躍。

  於是他便又發了一首《玉龍公園冬晨》:

  曉看竹林里,漫遊池塘邊。

  抬頭邀紅日,俯首賞幽潭。

  胸無煩心事,便似在雲端。

  但能流連處,舉目皆雅閒。

  「嗯,暫時我就不評論這首了,」她有些撒嬌地回道,這回又像個可愛無比的小貓了,只是這隻貓有些無賴,而且貪心又很盛,不怎麼惹人喜歡,「你接著發吧,把你手裡的存貨都發出來,我也好充分地對比一下,好有個更加客觀全面的印象,省得你以為我胡亂評價。」

  為了讓她感覺舒服和順心,他只好再次從命,又發了一首連他自己都感覺有些做作和扭捏的《冬至》:

  又是一年冬至時,臨窗聽雨別有意。

  滿眼霧靄怨冬早,缺星少月嘆春遲。

  一陣狂風都吹去,更留青天譜新詞。

  自信人生無愧怍,煙雨浮雲任由之。

  「嗯,最後兩句挺好的,」做好充分的鋪墊之後她終於肯出口評價了,於是便嬉笑著評價道,「自信人生無愧怍,煙雨浮雲任由之,很大氣,格局也很好,有一股說不出來的英雄氣象。」

  「另外,」她又打字道,說的自然都是技術層面的小問題,「上下轉折承接得也很好,既有新意又很自然,還很……」

  「你,說完了嗎?」桂卿很直接地問道,因為這就意味著他和曉櫻之間的關係非同一般,他很喜歡這種從自我認定和自我陶醉的固定動作里悄悄提煉出來奇妙感覺,他喜歡的原因還在於這種感覺今後恐怕會越來越稀有了,「你這樣搞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我不過是隨便寫著玩的,好與不好的也就是個意思罷了,說到底誰在意這些啊?」

  「甚至說,」他又追加道,也是小心慣了的意思,「要是讓別人知道了,肯定會嘲笑我拽的,難道你不覺得嗎?」

  「可是我在意啊,不是嗎?」她故意笑道。

  「對,對,對,的確如此,」他馬上回道,一副如夢初醒和欣喜若狂的樣子,仿佛她說她愛他了,她倘若能夠有機會離婚的話,她今後一定會穿著最美麗的婚紗嫁給他,「你在意就好,那就當是為你寫的吧,其實也是為你寫的,要不然我才懶得寫呢。」

  「不勝榮幸!」她道,其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要是這樣的話,那是最好不過了,」他趕緊又道,好準確地抓住她的話尾巴,省得她跑掉了,「也省得我有別的什麼不舒服的想法,總是過不了自己心裡的這一關,老是有一種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自責感,而且還矯情得要命,農村話說就叫『拽羊蛋』,是吧?」

  「其實呢?」她道,就知道他要說什麼。

  「其實的話還用再說嗎?」他隨即回道,同時心裡突然產生了一陣強烈的悸動,一股甜甜膩膩的熱血迅速湧上心頭,「這些東西我非常想讓你看,一直都想讓你看的,不然誰會閒著沒事搗鼓這些玩意啊?」

  「畢竟這件事很容易感動了自己,噁心了別人。」他又自嘲道,他總是喜歡這樣對待自己,好獲取某種無所謂的主動權。

  「我覺得有感而發總比無病呻吟的好,你說是吧?」她道,顯然是要把話題轉折到別處去了,所以才用這種略顯生硬的字眼的。

  「說說你對我剛才複製粘貼的那些矯情的話的真實感受吧,那個我心中的誰誰誰。」她直接要求道,不再囉嗦別的了。

  面對著不斷閃動的電腦屏幕,他的腦子陷入了一片交織著絕望、淒涼和無限感傷的混沌當中,如同喝酒喝到了二八溝,即刻就要入夢升仙了一般。由著這股子難以自制的強烈勁頭,他慢慢地敲下了幾行文字,同時眼裡早已含滿了濕熱的淚水:

  如果說

  還有一種風景

  讓我著迷的話

  那麼

  它無非就是

  春天的風

  夏天的雨

  秋天的月

  還有冬天的雪

  你看

  起風了呀

  下雨了呀

  月亮升起來了呀

  還有

  我們的頭頂上

  又飄起漫天的雪花了啊

  一場潔白的大雪

  不期而至

  晶瑩而剔透

  美麗而輕盈

  雪花啊

  融化在

  我一直迎接著它的一雙眼睛裡

  然後

  化作滴滴淚珠

  悄然流下

  流下來了

  那就是雨了啊

  雨淋在臉上

  又被風颳走了

  最後

  消失在那

  最溫柔的月光里

  ……

  晚上,他做了一個夢,一個關於她的夢。

  在迷離而混沌的長夢中,她穿著一襲紅艷艷的衣服,是用像蚊帳那樣的輕薄料子做的寬大衣服,飄飄搖搖地來到他老家北櫻村南邊的打麥場,仔細地端詳了半天麥場北沿那三間用粗糙的水泥切塊蓋的老屋,良久地沉默不語。那三間屋子原本是生產隊用來盛放公家的糧食的,所以裡面的腰牆都是用細細的水泥抹的,並且屋地上還建有很大的糧倉,只是後來廢棄不用多年了。那裡應該是盛產生活水平不高的妖魔鬼怪的地方,因為從來不見有人打開過那所房子,那所總也不壞的房子。

  然後,她又神乎其神地飄到了老屋不遠處的水庫邊緣,在光亮如鏡的水面和斜斜的鋪滿細泥沙的岸邊之間找了一塊圓圓的大青石,接著她就高高地端坐在那塊大青石上釣起魚來,也不怕凍了腚。

  一個未婚的女孩子也可以在野外釣魚嗎?

  為此,他不免大吃了一驚,覺得這件事情十分好玩,當然也十分有趣,畢竟好玩和有趣是兩種看似相同而其實大不相同的東西。據說這水庫當中最大的魚,一甩尾巴就能輕鬆地把一個大活人給打死,想來也是十分可怕的,天下有誰不怕死呢?不過坐在岸邊的石頭上用細細的魚竿釣魚顯然不會碰到到這種危險,所以他倒不是特別擔心她的安全,只是遠遠地懷著複雜而多變的心情看著她。

  她不開口說話,只是專心地釣她的魚,好像她生下來就是專門幹這個事的,她微微地笑著,恬靜嫻雅,悠然自得,宛如丹麥哥本哈根長堤公園邊那塊花崗岩上的美人魚雕像一般,自有一股天然的風韻和神采強烈地吸引著他,還有他周邊的一切雜物。

  終於,她釣到了一尾修長苗條的鯽魚,一條根本就不像鯽魚的鯽魚,一條張愛玲口中帶著刺的鯽魚,一條渾身閃著耀眼銀光的鯽魚。隨後,她把那尾特別好看的鯽魚當做最好的禮物送給了他,以表達她心中積蓄已久的無限深情,那當然也是他心中特別渴望的東西。

  他順勢攬她入懷,開始和她盡情地親熱起來,只是因為他太愛她了,儘管他其實並不喜歡她剛剛送的那條顏值頗高的鯽魚。如果他不喜歡她,那也只是因為他怕自己今生今世戒不掉她而已,那種極其致命的寒冰或烈火般的危險境地他確實對付不了。

  「有了美色誰還掛心美食呢?」他如此這般毫無秩序地想著,也這樣自欺欺人地寬慰著自己,以減輕內心無處不在的自責和愧疚之意,因為他確實抵禦不了眼前的絕色誘惑,她又是這麼美,這麼動人,「除非他是個天生的傻子,或者完全不解風情,況且那又是一份不能立即實現的美食,而只是一條帶著淡淡水腥味的鯽魚,這種味道和土腥味不一樣,暫且放到一邊不管不問也未嘗不可。」

  「風既有約,花必不誤,歲歲如此,永不相負……」盡情歡娛之間他穩穩地聽到她如此這般說道,恍若從未親耳聽過的天外之音。

  此時,恰有一陣微風吹過,甜膩膩的,微醺醺的,還伴著無盡的惱人花香,待他想要回首細品細看時,卻怎麼也尋不到其中一絲一毫的痕跡了,就像那一陣風從未吹過,只是曾經有過一段虛無縹緲的模糊語言在空氣中輕輕地滑過,然後就快速地消散了。

  時間太短,所有的歡娛都是這樣。

  張愛玲曾經這樣說過:遇見你,我變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塵埃里去,但我的心是歡喜的,並且在那裡開出一朵花來。這是她曾經引用過的話,她說她很喜歡張愛玲,喜歡到骨子裡去的那種喜歡,而且難以自拔。可惜他不是過去的胡蘭成,既當不成對敵人來說頗有些價值的漢奸,也給不了她短暫且難忘的歡情。他和她之間始終隔著一道高高的厚厚的卻又是無形無跡的牆,一道誰都無法逾越的牆,這道牆霸道地擋住了現實中一切的可能和渴望,對此他是完全沒有辦法的,她又何嘗不是呢,塵世中可憐的一對男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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