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六十歲不算老
2024-09-19 18:47:53
作者: 常山漸青
陽曆3月底的日子正是山野里不少地方桃紅柳綠、奼紫嫣紅、鶯歌燕舞的時候,也是田埂地頭紫花地丁、薺菜花和貓眼棵等野花野菜爭先恐後長滿地的時候,更是桂明的果蔬大棚陸陸續續開始採摘上市的大好茬口,天地萬物都充滿了勃勃生機。
因為大棚蔬菜早就不怎麼稀奇了,所以村里人也沒有誰真拿那些個黃瓜、茄子和辣椒當回事,可是在這個缺少青口的季節能讓櫻桃樹結出嬌艷欲滴、鮮嫩誘人的櫻桃那就顯得極不尋常了。極不尋常的事情自然需要極不尋常的付出,所以為了那幾個嬌貴無比的大棚,桂明整個人幾乎都搭進去了,除了叩婷婷之外,其他所有的人他都無暇顧及了。
田野里雖然是一派草長鶯飛、生機盎然的美好景象,可桂卿老家裡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因為春英的病情隨著氣溫的回升和天氣的轉暖變得越來越厲害了。別的不消說,單就看這一段時間裡道武頭上越來越多的白頭髮就能知道個大概了。這個典型的農村半大老頭似乎一夜之間就變老了,同時也變瘦了,變傻了,其神情舉止中頗有些道不盡的悽慘和惶恐之意,就像一個還不怎麼懂事便被冷酷地拋到滾滾社會洪流中的小孩子一樣,老人和孩子確實有幾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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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卿也是在偶然之間才發現父親其實早已經老去許多了這一事實的,而一旦發現他便不敢再去看第二眼了。他不敢拿正眼去看父親並和父親的呆滯的眼神對視,更不敢悄悄地在一旁偷看,如同做賊那般。曾經最熟悉和最值得互相依靠的親人之間竟然變得如此陌生,這是他始料未及的,也是他絕難面對的。在父親百年之後他一定是極其傷心的,一定是淚流成河的,可是現在他卻不能有所表示或者有所行動,而只能任由點點時光匆匆地流逝,如同傳說中不息奔流的河水一般。
終於有一天,父親打來電話說母親的精神狀態不行了,她一心只想去死,任誰也攔不住她了,這可把桂卿給急壞了,他掛上電話便火急火燎地趕回家了。這一陣子,大約有一周的時間了,他的左眼正長著一個很大很大的橛根,就是醫學上說的麥粒腫,搞得他很是狼狽和煩悶。眼睛的疼痛倒是其次的事,關鍵是這個毛病很影響他的形象和視力,弄得別人都不願意和他接近。他一邊飛快地騎著摩托車疾馳在回家的路上,一邊竟然還不時地想著一個古老的說法,即人就是因為在路邊隨便拉屎所以才會得這種病的。他當然知道自己並未乾過什麼在路邊拉屎的醜事,可是怎麼也會得這種不大不小的毛病呢?他的胡思亂想,使得回家的路變得不再那麼漫長和痛苦了,這也算是一種意外的好處吧。
面對突如其來的困難和災變,誰都沒有好的辦法來從容應對,他當然也不例外。來,他是一定得來的,因為母親隨時都有可能死掉,而且肯定會以不光彩的方式死掉的,可是至於來了之後該怎麼辦,他其實是完全不知道的。他雖然在名義上和事實上已經成家立業了,可是在心理上仍然擺脫不了某些小孩子的特徵,尤其是在面對這種較為特殊事情的時候。無助和恐慌的心情肯定是難以躲避的,也是至始至終都陰魂不散地籠罩在他身上的,沒有人能幫助他排遣和解決,即使姐姐和弟弟在此恐怕也是無濟於事的。
至於姐姐那邊母親早就公開地說了,要是誰敢告訴她並讓她回來的話,她立馬就去死,一刻也不猶豫。
至於弟弟那邊則因為他幾乎天天都在家裡和母親接觸和生活,所以反而不怎麼在意和擔心她的死活問題了。一向自詡為見多識廣的弟弟竟然意識不到母親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命赴黃泉,而不能及時地採取一些有效的應對措施,這真是一件非常殘酷和令人震驚的事情,他對此感到非常憤怒和不解。他覺得弟弟像是變了一個人,變得十分冷酷無情和麻木不仁了,似乎天下只有叩婷婷一個人才能牽得動弟弟的心,或者還有那些所謂的果蔬大棚。
「愛情和事業難道比親情還重要嗎?」他不禁在心裡默默地向天發問,當然這也是一種非常徒勞的行為,因為他註定得不到答案,「老娘的死活難道還不如女朋友和大棚重要嗎?」
道武憂心忡忡地站在院子裡,用一雙早就渾濁不堪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春英,還有春英跟前一個盛滿涼水的洗臉盆。他的眉毛變得比以前更長了,其中有幾根竟然變白了。他臉上的皺紋也越發增多了,多到臉面上都排不開的地步了。他的嘴唇不住地顫抖著,嘴角堆滿了灰黃色的唾沫星子,一望而知剛才他一定說了不少勸解的話。當然,那些話一定是沒什麼用的,甚至起的還是反作用。
留著短頭髮的桂明蹲在離父親不遠的地方默不作聲,看不出來他是憤怒還是傷心,亦或是憂愁和煩惱,大約是他的脾氣和耐心也被母親連月來的反常表現給磨平了吧,久病床前還無孝子呢。
在這個春暖花開、百鳥爭鳴的日子裡,此時還不到上午十點,正是不上不下令人心頭髮癢的時間段,春英卻一心一意想要在那個補過一回的鋁製洗臉盆里溺死,這是一件令所有人聽了之後都感覺極其恐怖和無奈的事。況且對於她而言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想要輕生了,家裡人就是什麼活都不干,也不可能24小時地看著一個她大活人。為了這個事,道武最近幾乎都快要愁死了,他實在是沒有什麼辦法了。
桂卿進家之後不久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也知道事情已經嚴重到了什麼駭人的地步了,雖然在此之前家裡人並沒有告訴他母親的具體情況。他為自己曾經想當然地以為母親的病慢慢地就要好了而羞愧不已,更為自己沒有及時主動地過來探視和問候母親而羞愧不已。他覺得他根本就不配做一個兒子,不配活在這個讓人極度無語的人世間。是媳婦不讓他經常回家,甚至根本就不讓他回家,這才導致他對母親的情況知之甚少的,這是確定無疑的事情。他對此也說不上來恨與不恨,因為這一切違背倫理的事情他都已經習慣了,都已經註定是無法抗拒和改變的了。他絕對不可能因為這個事和媳婦離婚,也絕對不可能因為媳婦和母親之間發生的種種不和而離婚,那都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事。
瞬間,一種難言的心酸湧上了他的心頭,他覺得他實在是太無能,太沒用了,苟且地活著的價值並不大。或許每個男孩子都曾想過要做一個頂天立地的蓋世英雄,來實現自己心中的崇高的理想和偉大的抱負,但顯然他至少是徹頭徹尾地失敗了,而且失敗得無比窩囊,無比悽慘,讓世人拿去當反面教材他都覺得太骯髒了。
無論他和尋柳之間最後會出現多麼嚴重的後果,他都必須得帶母親去精神病院進行系統性的治療,這是他頭腦里產生的第一個想法,也是唯一的想法,更是不可動搖的想法,連一向較為強勢的尋柳都不能將其輕易地動搖,因為如果不採取斷然措施的話,也許他真的就要永遠地失去自己的母親了。人死當然是不能復生的,世界上也是沒有什麼後悔藥可吃的,所以他必須得當機立斷。請示媳婦是必須的法定程序,但是這次他不準備這樣做,因為他料到她一定不會欣然同意的。
他狠狠心,咬咬牙,決定冒險來個先斬後奏,先把母親送到醫院去再說,畢竟救人要緊,別的閒情他也管不了了。
大主意拿定之後,眼前最大的困難便是如何說服母親去醫院接受專業的治療,這在以前就是一個相當大的難題,更不要說現在了,因為母親曾經說過多次,她根本就沒有精神病,她絕對不去精神病院治療,誰要是硬讓她去精神病院,她就直接死在誰的面前。要讓精神病人接受自己得了精神病的事實並能積極主動地去配合治療,這無異於痴人說夢,勢必難如登天,家裡人此前已經領教過多次了。
前思後想地斟酌了半天,桂卿決心好好地和母親談一次,爭取讓她先去市立二院(精神病院)的門診大體上看看,等到了醫院之後再說怎麼勸她進一步治療的事。至於住不住院,得等醫生看了之後再作決定,總之第一步要做的就是得把母親順利地帶到醫院。為了說得動母親,他謊稱市立二院有他很要好的一位同學,可以先到他那裡的心理門診去諮詢諮詢,讓有名的心理醫生給她瞧瞧,這回去並不一定就要住院。而且他仔細地還告訴母親,市里二院並不是什麼精神病院,人家那裡什麼病都看,只不過心理方面的事情比較拿手一些而已。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左右,他好說歹說才勉強說動母親點頭同意去湖東區的市立二院瞧瞧。當然了,母親在答應跟他去醫院找醫生進行諮詢的同時也聲明了,如果誰想讓她就此住院的話,那她是絕對不會同意的,而且後果肯定會相當嚴重。於是乎,他就陪著母親故作輕鬆地走到村頭去坐小公交車,爭取在午飯前順利趕到醫院。臨行前,父親又從床頭底下掏出一疊並不怎麼板正的錢來,哆哆嗦嗦地交給他,讓他好好地找大夫瞧瞧。那些錢到底是3千還是5千,他覺得已經並不重要了,只要能交得起最初的住院押金就行,萬事都可以等他回頭之後再想辦法。
到了火車站,下了小公交,又登上了去湖東區的公共汽車,他這個當兒子的心裡才稍微好受了一些。母親只要肯跟著他去醫院看病,事情就好辦多了,反正到了醫院之後就由不了她了。正當他好不容易才集中精力盤算著到醫院的時候怎麼在母親面前裝模作樣地說他的同學恰好不在的時候,他的手機突然不知趣地響了起來。
「你在哪了?」來電話的是尋柳,「你幹嘛了?」
「沒幹什麼呀,」他一下子就心慌起來,仿佛剛剛做賊打搶了一樣,原先準備好的台詞都不管用了,「我還能幹什麼?」
「不對,你到底在哪了?」她問,竟然比最厲害的偵探還厲害,一下子就識破了他的謊言,「你趕緊給我說實話!」
「我在公共汽車上了,」他小聲說道,同時一股難以抑制的極為憤怒的烈火瞬間就填滿了他的胸腔,他恨不能一巴掌打爛她的嘴巴,「我領俺娘去鹿墟那邊看看,她這兩天老是想不開,有點不舒服。」
「噢,說你說個大孝子,你還真是個大孝子啊,」她毫不留情地奚落著她,聽筒里的聲音高得幾乎一個車廂的人都能聽見,「我看你還怪疼恁娘唻,那你明天趕緊搬回北櫻村住去吧!」
「你先別這樣好不好?」他一邊儘量低聲地勸著,一邊拿著手機往旁邊躲了躲,防止被敏感的母親聽到,「你聽我給你解釋。」
「解釋,解釋什麼,又有什麼好解釋的?」她的不良情緒已經到了火冒三丈的兇險程度了,便惡狠狠地對他說道,根本就不考慮一下他的艱難處境,「噢,我這邊有兩個小月窩孩急等著人照顧,她什麼事都沒有,竟然連個屁也不放一聲,跑家走享清福去,她算是什麼老婆婆呀?世間上有她這樣的人嗎?」
「她還覺得她是個人唻!」她接下來罵得更響了,大概就是想讓老婆婆聽見的意思,這是唯一可能的解釋了,「噢,她想不開,她有神經病,那我還想不開,我還有神經病呢,恁老的少的誰又關心過我,誰又想著給我找個醫生看看了?」
「好了,好了,你先別生氣了,我現在不方便給你說這個事,」他回頭看了看表情依然呆滯和恐慌的母親,那個具體的神情實在難以捉摸和把握的母親,然後強忍心頭的悲憤和怒火,咬牙切齒地低聲對她祈求道,「等回頭我再告訴你具體的情況,總而言之一句話,我現在必須得領俺娘去醫院看看,別的我就不多說了——」
「你想領恁娘去看病就領去吧,」她歇斯底里地說道,語氣里充滿了刻骨的仇恨和無窮的埋怨,這幾乎就是公開辱罵了,「俺娘幾個的死活以後你也不要再問了,你先把恁娘的病看好就行,等她老人家的徹底病看好了,好讓她使個愣勁地罵你,好大過年就跑你家裡來罵你!」
見對方實在難以溝通,他便強行把電話掛死了。
大巴車在勻速地向西開著,這個點坐車的幾乎都是閒人,以看起來無所事事的渾渾噩噩的中老年乘客為主。他沒向母親解釋剛才是誰打來的電話,因為母親好像已經不在乎這個問題了,大約坐在西去的大巴車上這個行動本身就能治癒她心靈上的疾病。
在重新落座之後他就想,如果從車的前頭跳下去,那會不會被車輪子當場軋死呢?人被大巴車軋死後,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呢?會不會比現在的他還痛苦,還難受,還不知所措?如果一頭撞死在高速行駛的大巴車上,倒不失為一種結局良好的解脫,可是此刻的他卻得不到這種暫時看來較為理想的解脫。
隨著湖東區的不斷接近,他也開始有些理解和同情母親的過激做法了,人要是打心眼裡覺得活著是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活著沒有什麼意義的話,那還真忍不住去想著要結束自己的生命。
「開槍打死自己好像是自殺裡邊比較好的一種方法,看著既痛快又過癮,可惜一般人根本搞不到那種工具,」他索性任由自己隨意地想著,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略微感覺好受點,「可實質上這種方法不還是讓堅硬的子彈快速地穿過自己的腦袋嗎?這和拿大錘和石塊那樣的硬物直接砸腦袋又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呢?就好比一個巨大的水泥板突然從天而降把人活活地拍扁砸死一樣,看著好像比槍擊難看一些,其實內容都是差不多的,反正人都死了,還在乎什麼好看不好看的……」
「夫妻之間到底有什麼?」他抽空也在反思這一類的問題,這也是他腦子裡揮之不去的東西,他不想也沒辦法,「除了在床上辦事的時候爽一下,還有生孩子以便傳宗接代之外,還有什麼其他的更重要的東西在艱難地維持著夫妻之間的感情嗎?」
「或者說,夫妻之間有所謂真正的生死不渝的感情嗎?」他又換了個角度重新考慮這個問題,希望能從中得出點新意來,「如果有的話,那麼那種真正的感情到底是什麼?又究竟值不值得人拿出大半生的時間和精力去追求和維護它呢?」
「還有,如果是我開車去送俺娘看病,我接了她的電話會不會因為生氣和走神而出車禍?」他又牽三掛四地想下去,根本就停不下來了,好像這樣做有癮一樣,「剛才我甚至都想把手機給砸了,或者一腳踢死那個不懂事的她,所以開車出車禍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她根本就沒認真地考慮我的切身感受,」他憤憤不平地想道,後悔自己怎麼認識了這樣一位不通人性的千金,「沒考慮到我正在車上小心翼翼地陪著俺娘,甚至是處心積慮地騙著俺娘,更沒考慮到我是費了多大的勁才把俺娘勸動的。她只是想著要發泄她內心積壓已久的不滿和憤恨,只圖著她自己心裡痛快,而毫不在意她的老公我心裡的苦衷和難言之隱……」
「看來殺一個人其實根本就不需要用刀,」他隨後又總結道,「只要在關鍵的時候說上幾句讓這個人心寒和傷心的話就夠了……」
他有理由覺得,要是他的內心不夠堅強的話,剛才接完她的電話之後他就已經死好幾回了。他的心真是在滴血,而且是一滴一滴地往下滴,都滴淌了一路,從青雲滴到湖東區,一直滴到市立二院,直到他的血管里沒有任何流動的東西可以滴出來為止。
市里二院位於湖東區東南方向的城鄉結合部,和桂明以前工作過的那個分公司在東西方向上基本上是對稱的。它的周圍全是大片大片的被田埂分割著的麥田,和三五個半半拉拉沒有什麼經濟效益的果園,以及怎麼都排不整齊的成行成行的高大楊樹。
在有模有樣地表演完老同學不幸臨時有事不在醫院之後,桂卿拿著一紙掛號條就領著母親到了專家診室,並把母親近期以來的基本情況都如實地告訴了醫生,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值得欣喜的是,母親居然能大致正常地把她的病情描述清楚,恐怕一般人都看不出來她腦子有什麼大問題,這甚至都讓他這個當兒子錯以為她只需要吃點藥就可以了。當然他也知道,精神病人歷來都喜歡證明自己沒病,所以她才會說得那樣好,簡直是周吳鄭王的,一點紕漏都沒有。
「這樣,你們先去做個腦電圖吧,」那個男醫生非常和藹地說道,一副胸有成竹和遊刃有餘的樣子,這裡的醫生好像都是這個相當不錯的態度,「然後再根據情況確定怎麼個治療法。」
於是桂卿便在交錢之後,領著母親做了個腦電圖。
和他事先預料的結果一樣,腦電圖是看不出來什麼眉目的,所以他在拿到結果之後又領著母親回到了專家診室。
「我看要不這樣吧,」那個男醫生繼續笑眯眯地說道,仿佛眼前的病人很快就可以回家休息了,根本就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病,「後邊那個樓的三樓,就是中間那個位置,你們進去之後就說找陳主任,我一會給他打個電話,讓他再好好地給看看吧。」
「嗯,好的,大夫。」桂卿隨口答應著,便領著自從進了醫院之後一直都對他言聽計從的母親往北面那座五層大樓奔去了。
他忽然體會到了一種大人領小孩來看病的感覺,不禁心頭一酸,覺得歲月的輪迴也不過是瞬間即到的事情,並沒有此前想像中的那麼遙遠,萬事只有到了臨頭方才知道結果竟然是這樣的,而不是那樣的。
很顯然,他領著母親要去的那個地方正是住院樓,和剛才只有三層的門診樓不大一樣,一般人單從外觀上就能大致地將其區分開來,因為一個沒有防盜窗,一個到處都是不鏽鋼防盜窗。春英當然是看不出來門診樓和住院樓的具體區別的,她也沒意識到醫生讓兒子領著她去另一個地方有什麼不對勁的,她甚至還異常天真地以為醫院是想找更厲害的專家再給她做進一步的檢查和診療呢,因為畢竟兒子在這裡有個所謂的熟人,儘管那個熟人今天碰巧不在這裡,但是其影響力應該還是有的。
一條不寬的較為整潔甬道規規矩矩地連接著兩座大樓,兩座貼滿白色瓷磚的大樓,甬道兩邊的水泥花池子裡開滿了各色的應季鮮花,讓人誤以為這裡充滿了春天的氣息和生活的希望。甬道的右邊大概是藥械用房,左邊大概是伙房,伙房再往西還有一個標準的籃球場。兩座樓之間的空地上,在那些沒有葉子的大樹和雜七雜八的花花草草之間則是一大片不怎麼規則的停車場,裡邊零零星星地停著一些小汽車。
進了門廳桂卿直奔電梯,他不想讓母親走樓梯。
很快到了三樓,便是一個小小的四方形的空地,在西面的牆上有兩扇墨綠色的大鐵門,大鐵門裡面是一個長方形的空間,顯得十分狹窄。他輕輕地敲了敲門,喊了幾聲,但是沒人理會,他便按了按門鈴。
不一會兒,一個略帶溫情的女性聲音從門上的喇叭里傳來:
「你好,什麼事?」
「你好,醫生,」他趕緊回答道,唯恐那個聲音消失後他再也找尋不到,「我是從門診那邊過來的,醫生讓我們過來找一下陳主任。」
「你稍等一下,我給你開門。」那個溫柔的聲音回應道。
等大鐵門的門鎖自動打開之後,他便和母親輕輕地走了進去,在不經意間身後的那扇大鐵門竟然自動又關上了,他們便被堵在了那個較為狹小逼仄的空間裡了。儘管頭頂上還亮著一盞橘黃色的電燈,他還是感覺到了一種沉悶和壓抑的氣氛正在向他身上壓來,他很擔心母親受不了這種意外的窘迫。待他回頭看了一眼母親之後便稍稍地放心了,因為母親並沒有表現出什麼異樣的情緒,她好像並不怎麼在意這些環境上的巨大變化,只要有兒子跟著她就好,反正兒子又不會害她。
停了片刻之後,南面牆上突然又打開了一扇乳白色的單扇子小門,一個穿著白大褂的非常漂亮的中年女性推門而出。桂卿根據她的裝束猜測她可能是一個資深的護士,心裡頓時感覺溫暖了不少。然後那位護士就非常熱情地招呼著他們兩人,像是多年的老熟人:
「來大姨,都過來吧,陳主任正在裡邊等著呢。」
三個人進了小門之後,又是一個更加狹窄逼仄的通道,僅有那扇小門那麼寬,但卻足有四五米那麼長,讓生人看了感覺十分窘迫和壓抑。就和剛才一樣,有兒子在前邊親自領著,春英依然沒有感到害怕,再加上領路的那個護士既溫柔又漂亮,她確實沒有理由害怕什麼。
待眼睛稍微適應了這段通道之後,桂卿看到前面還有一道乳白色的單扇子鐵門,上面的鎖更加精緻,更加牢靠,也更加高級,因為那是一把比較罕見的指紋鎖。在護士輕巧地刷了指紋之後,三個人便通過那扇門進入了一個寬敞明亮、乾淨整潔的大走廊,一個比一般的走廊要寬許多的大走廊。這個時候桂卿忽然有了一種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新奇感覺,同時他的情緒也跟著變得好起來,不覺得是帶母親來看一種很嚴重的精神疾病的,倒像是閒著沒事來參觀考察的。
「來,老薄,」一位年紀大約五十來歲,面容十分和藹可親,看起來應該就是陳主任的男醫生在一個半人高的櫃檯後面招著小手對春英喊道,「到這邊來,讓我看一下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一聲「老薄」讓桂卿感覺到了一種格外的踏實和溫馨,於是他和母親便按照男醫生的吩咐走到了那個乳白色帶藍邊的大櫃檯前邊,等著對方進行診療,猶如溺水的人已然上了岸一般。
櫃檯後邊是一個長方形的凹進去的地方,大約有個幾平方米左右,裡面有好幾個醫護人員,有忙的也有閒的。
北面的牆壁前立著一個巨大的木製方格柜子,每個格子裡都放著不同的東西,其中主要以牛奶、八寶粥、餅乾等食品為主。
在走廊里有幾個穿著帶藍白色格子條紋的病號服的人在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像極了傳說中的遊魂野鬼,只不過這是陽間的遊魂野鬼,因此少了幾分陰森森的可怕氣息。這些人的表情雖然千奇百怪、各不相同,看起來也都很不正常,和外邊的好人儼然不是一個範疇里的東西,但是卻齊刷刷地表現出來一種潛在的比較有規律性的東西,正是這些一直隱藏著的比較有規律性的東西在背後扎紮實實地控制著他們,才使得他們看起來一點都不具備攻擊性的,就像一幫子溫順柔和的小綿羊一樣,當然這都是些病態的小綿羊。
雖然這些天外來客一般的小綿羊們看起來沒有什麼明顯的攻擊性,因為那些醫護人員幾乎完全無視那些詭異病人的存在,該幹嘛的依然在幹嘛,一副風和日麗、和諧共生的樣子,但是這些陌生景象卻足以對春英的心理產生巨大的震懾作用了,因此她很快就感覺到了絲絲冰涼的害怕。她開始不由自主地提高警惕了,手腳也開始不聽使喚了。
按照陳主任的意思,她把剛才在門診回答過的問題又簡單回答了一遍,但是聲音已經明顯開始發顫了。恰在此時,一個瘦骨嶙峋的年輕女病人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走到了她的身邊,然後死死地盯著她看,嚇得她都不敢再說話了。幸好那個可怕的女病人及時被一個女護士大聲地呵斥走了,她才得以暫時喘口氣緩緩神。
住院部上來就給了她一個下馬威,這就足夠她害怕的了。
「你像這種情況吧,患者不光是有自殺傾向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已經實施過多次了,應該說病情還是比較嚴重的,所以必須得住院進行系統的治療。」陳主任直言不諱而又從容不迫地對桂卿宣布道,臉上全是專業式的自信和果斷,大約是因為患者已經進入了他的地盤,所以他就可以充分地發揮他的專業特長了。
「噢,既然是這樣的話,那就住吧。」桂卿一邊緩慢地說著,一邊又轉頭看了看母親,表現得有點猶豫和為難。
他這樣做的目的主要是想讓母親知道,他這個當兒子的其實並不是特別捨得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裡,儘管他早就認為這樣做是必須的,因為門診的醫生剛才已經給他使眼色了,那個意思是很明確的。
「啊,就在這裡邊住院?」春英這回反應得倒挺快,陳主任的話剛一落音她就緊張兮兮地問道,臉上所呈現出來的那種極度恐懼的表情任誰看了都會於心不忍的,她現在畢竟是個不折不扣的病人。
「對,就在這裡邊,」陳主任非常果斷地說道,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儘快地使患者進入角色,從而接受自己必須住院的事實,「裡邊那些房間你也看到了,一會你們就可以辦手續了。」
顯然,不到瀕臨崩潰的最後一刻,一般的精神病人都不會爽快地承認自己在精神上是有病的,這幾乎成了絕大多數世人都能充分理解的慣例,大概類似於小偷不會說自己是小偷,貪官不會說自己是貪官一樣,這都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不管,不管,我不住院,我不想在這裡蹲……」春英一邊顫抖著嘴唇大聲地叫喊著,一邊由慢到快地往後邊使勁縮著身子弓著腰,想要往進來的那個地方轉身,然後好趕緊跑掉。
桂卿聽到母親嘴裡發出來的不斷提高的哭喊聲,看到她臉上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異常恐懼和痛苦的樣子,心裡不禁再次一酸,差點當場流下眼淚來。他在瞬間就覺得,如果是他不幸淪落到了眼前這種地步,恐怕表現得也不會比母親強到哪裡去。
他清楚地知道,對於一個沒什麼見識的農村婦女來講,一下子從自由而熟悉的山鄉世界邁進她想像中的地獄的大門,那種油然而生的強烈恐懼感顯然是可以想像的,也是讓人不得不潸然淚下的。縱然是好人一旦進了神經病院也會被迫變成神經病的,這種由來已久的非常世俗的看法當然是十分可怕的,其威力也是十分巨大的,母親一時接受不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而且大家平時總是習慣性地把醫學上所謂的「精神病」說成是「神經病」,這就更加讓人難以接受和理解這種疾病了。母親如果同意住院,那就等於承認她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神經病了,這對於她來講當然是十分殘酷的,也是一個毀滅性的打擊。
他一直都十分擔心一點,即使母親的病情原來不是很嚴重的話,那麼經過一次系統性的住院治療,恐怕也會變得很嚴重了。他給醫生也較為直接地表達了這個意思,但無論是門診醫生還是陳主任都非常明確地告訴他,他的這種擔心純粹是多餘的,完全是沒必要的,也就是說進行正規的住院治療只會減輕患者的病情,使患者的情況儘快地好轉起來,而不會讓情況變得更加糟糕。
他在心裡又一次評估了一下母親的病情和醫生所陳述的觀點,依然難以下定最後的決心。
此刻的春英完全就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嚇得什麼都不知道了,也什麼都不管不問了,滿腦子只想著趕緊逃離這個可怕的地方,無論逃到哪裡都行。多年來關於精神病院的種種可怕的主觀印象如同對森林中始終潛伏著的毒蛇的天然恐懼一樣,今天都高強度地反應在了她那容量十分有限的頭腦中了。她的精神世界一下子就崩塌了,快得令桂卿都覺得猝不及防,連個基本的緩衝過程都沒有。
但是她的這個企圖和舉動早就被剛才那個女護士預料並注意到了,所以人家一把就把她給攔腰抱住了,同時嘴上還不停地勸道:「哎,老薄,沒事,沒事,你不要害怕,這裡的環境很好,就和一般的醫院一樣,你想吃嘛就吃嘛,想幹嘛就幹嘛,你只要按時吃藥打針就行,等你吃了藥打了針,你自己就會覺得很舒服的……」
女護士的話對初來乍到的患者當然只能起到相反的作用,儘管這種安慰的話其實已經很人性化了,因此春英掙扎得比先前更加厲害了,無論聲音還是動作都快要邁上新的高度了,這就需要旁邊的兩個護士一塊來約束她了。見到有三個人要來控制自己,她的恐懼感變得更加強烈了,嚇得她一下子就癱倒在了地板上,完全不能自控了。接著,她便像個被嚇破苦膽的小孩子一樣在地上歇斯底里地打起滾來,又是拳打腳踢又是大喊大叫的,做人的尊嚴已經蕩然無存了。
「我不治,我不治,我不在這裡治,」以此同時,她的嘴裡還不停地喊著,「小卿,趕快領我走,快點領我走,我的好孩子唻,我求求你了,恁娘我求求你了,別把我關在這裡……」
她以為自己永遠都出不去了。
桂卿眼裡的熱淚再也忍不住了,開始奪眶而出,一下子就灌到了脖子裡,他心中最堅硬的那部分東西瞬間就被打得粉碎,並且永遠都不復存在了。他曾經非常錯誤地以為自己心中原本沒有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可以被誰打倒並碾碎的,結果頃刻之間就有一種強大的外力在裡邊立起了一件十分神聖而寶貴的東西,然後另外一種更為強大的外力立馬又將這個剛立起來的東西給打碎了。
他不能相信這種狀況,儘管它是鐵定無疑的事實。
他趕緊轉過身去,向著走廊西邊的方向看去,同時連忙用袖子把眼淚擦乾淨,省得人家醫護人員笑話,也省得他變得更加難過。
「小伙子,你別不忍心,也不要太難過了,」陳主任見那三個護士已經妥妥地控制住了女患者,同時桂卿也基本上控制住了自己激動不已的情緒,他便稍顯激動地安慰道,「我們今天要是放恁媽媽回去了,她真不知道哪天就自殺了,因為她已經有這個很強的自殺傾向了,並且已經不止一次地付諸行動了,這就很危險了。」
「從我們診斷所採用的醫療標準來看,」他又繼續講道,語氣依然十分柔和親切,「恁媽媽必須得進行住院治療了,這一點是確定無疑的,這既是對患者本人負責,也是對你們家屬負責。」
「你也明白,她既然想自殺,她既然有這個嚴重的悲觀厭世心理,那麼恁家裡的人又能看住她哪會的呢?」他設身處地地說道,倒也體現了醫者仁心的意思,「你們家裡人總不能24小時都睜著兩眼看著她吧?所以說,在這裡進行系統性的治療,好好地住上一陣子院,我感覺還是很有必要的。」
「另外,你也不要太擔心,」他又和風細雨地安慰道,「我們的針藥一旦用上了,用不了多長時間病人自己就會有實實在在的感覺,心情也會慢慢地變好的,當然了,她的病情也會逐漸地跟著減輕,放心吧,在這方面我們都是很有經驗的……」
就在說話的功夫,後來加入進來的那兩位護士不知道用什麼方法竟然順利地把春英勸進南面的一間病房裡面了,而那位年紀大一點的護士也得以騰出空來和桂卿繼續說話了,她好像就是這裡的靈魂人物。
「小伙子,你放心吧,病人在我們這裡都被照顧得很好,」她笑容可掬地說道,根本沒有任何自誇的意思,給人的感覺很好,「你也可以買一些營養品放在我們這裡,我們會根據需要給病人吃的,她們一人一個小廚子放東西,而且這裡的伙食也不錯……」
「噢,噢,那行,那行,」桂卿趕緊恭敬地說著,想儘量表現得平靜一些,此刻他眼裡的淚水已經流完了,眼睛周圍也擦乾淨了,「我一會就去辦手續,讓俺娘直接住院吧。」
「哦,還有個問題,」他又提道,想來問題應該不大,「現在快該吃中午飯了,我能出去給她弄點飯嗎?」
「當然可以啊,」那個女護士非常愉快地說道,「第一頓飯你可以去外邊飯店做好,然後送過來,等病人稍微適應了再吃我們食堂的飯菜就是。另外,你可以去外邊買一些八寶粥、牛奶和餅乾之類的東西,寄放在我們這裡,我們會按點發給病人吃的。」
「那好,那好,」桂卿連連點頭,並且非常感激地說道,「這兩樣事我一塊去辦,你們先處理著病人吧。」
接著他從陳主任那裡拿了手續就去辦理住院了,然後又出去到附近找了一家看起來還不錯的飯店炒了兩個比較可口的小菜,又買了兩個燒餅,打算帶回來給母親吃。
前後也不過是半個多小時的功夫,等桂卿拿著熱乎的飯菜經過三道門再回到病房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可憐的母親已經被醫護人員用灰白色的約束帶綁在剛才那個房間北邊最中間的病床上了。那是一間有6張病床的大房間,向陽的窗戶上全是很粗的那種不鏽鋼防護欄,其餘5張病床看起來也都有病人住,她們或者躺床上呼呼大睡,或者坐床邊默默地發呆,或者出去到走廊里溜達著玩去了。
春英的床邊還立著一個高高壯壯的鐵塔般的中年女病人,既像是所有病人的公共保鏢又像是醫院裡養的專業打手,既像是主持正義和維持治安的警察又像站場子收保護費的痞子流氓。此悍婦年紀大約在四十歲左右,雖然長就的一臉橫肉,看著有點嚇人,但是正常人一看就知道那肯定是吃藥吃多了造成的,因為那張臉顯得發白髮軟,也沒有什麼韌性和力度。她的頭髮呈現出三個顯著的特徵,即粗、短、亂,就像個大號的鳥窩一樣,顯得囂張而怪戾。如果單是粗粗淺淺地看一下她的外表的話,那麼這個女人幾乎和好人一樣,但是仔細一瞧就能發現她其實是個標準的愣頭愣腦的人,其性情一定特別彪悍,絕不是個省油的燈,儘管這是在醫院,她也不能想幹嘛就幹嘛。
牢頭獄霸,桂卿的腦海中迅速閃過這個並不經常使用的詞,然後他就意識到這種人應該就是病人里的頭頭,同時也是醫護人員的助手和工具,幫著他們干一些管理病人的粗活。等後來時間長了他才慢慢地知道,原來這裡所有能活動的病人都是有所分工的,有的人負責打掃衛生,有的人負責打飯分飯,有的人負責巡視病房和維持秩序,有的人負責管理電視、象棋、撲克牌等娛樂設施,有的人負責管理家屬給病人送的食品或衣服等等,這裡簡直就是一個微縮版的小社會。因為醫護人員畢竟人手有限,而且也確實沒有那麼多精力去管理好這些腦子有問題的病人,所以讓病人管理病人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此刻春英像是睡著了,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和條死狗一般,原先緊緊地捆綁著她四肢的約束帶也已經有些鬆弛了,由此可見她一開始肯定強烈地反抗和掙扎過,只不過沒有奏效罷了。現在的她甚至連呼吸聲都不怎麼明顯了,就和個典型的植物人一樣。
桂卿猜測母親要麼是被餵完藥或者打完針了,要麼是被旁邊的那個女的給恐嚇住了,要麼是眼見著掙扎或反抗沒有用就選擇放棄了,亦或者是這三種原因都有。他忍痛想道,既然母親已經住進來了,那麼就得聽人家醫院的安排,好好地配合治療,這樣才能爭取早日康復並進而出院,至於她老人家受不受委屈,吃不吃苦,現在已經變得不重要了。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看病也是這樣。
「護士,我現在能喊俺娘起來吃飯嗎?」他轉臉向隨著他進屋的那個女護士輕聲問道。
「完全可以呀。」護士答道,她的笑容看著很甜。
「那麼,這個綁著的東西,能臨時先去掉嗎?」他又試探著問道,唯恐因為無知和愚蠢破壞了人家這裡的規矩。
「完全沒問題呀,」護士又含笑答覆道,仿佛一定要把一股特別溫暖的春風送到他懷裡去一樣,好讓他知道這裡也是好模好樣的醫院,她也是好模好樣的護士,「只要鬆開之後她不亂動就行,這個帶子主要是約束那些不配合治療的人的,我看恁媽媽的情緒現在也穩定了,應該沒什麼大問題,也可以鬆開了。」
說著,她便開始動手解開綁著春英的那四條灰白色的約束帶,看起來動作很是嫻熟和自然。而旁邊那個女漢子見狀竟然也跟著幫忙解帶子,動作也是非常嫻熟和自然,一看就是經常幹這個活的。
見此情景桂卿便想著,剛才綁他母親的時候估計也是這個女人打的下手或者起的主要作用,不然的話正常人誰能震懾得了一個精神已經崩潰了的而身體上又比較健壯的農村婦女呢?這就好比城市的大商場裡突然跑進來一頭野豬,逛商場的顧客里有幾個能從容應對的?
帶子已經完全鬆開了,春英才緩緩地睜開渾濁不堪的雙眼,疑惑不解地看了看周圍的世界,然後便完全茫然不知所措了,她只是呆呆地躺著,仿佛三魂六魄已經全部離開她的身體了。
「俺娘,起來吃點飯吧。」他慢慢地彎下腰,把母親輕輕地扶起來,讓她靠著枕頭斜躺著,然後含淚忍痛道,「我在飯店裡給你炒了兩個菜,都是你平時喜歡吃的。」
「吃飯——」她含混不清地徐徐說道。
此刻她的眼睛裡早就沒有了一星一點的光澤和神采,整個人純粹就是一具喘著氣的行屍走肉,光剩下一個沉重而又輕浮的空殼了。而就是這個空殼也隨時都有可能被迅速地風化掉,從而變成沒有任何顏色的輕飄飄的一堆粉末,隨隨便便就能被一陣隨隨便便的風颳走。
接下來他就老實地守在一邊,眼看著母親蜷縮著身子趴在病床旁邊的那個四方形塑料小桌子上吃飯,並且以為她會吃得很多,因為即使她不喜歡吃這兩個菜,她也會因為不願意浪費而強迫自己吃下去的,這已經是她多年養成的舊習慣了。但是,最後她卻只是草草地吃了幾口菜,同時咬了巴掌那麼大的一點燒餅便不肯再吃了,然後誰也沒理,什麼也沒看,拉開床上的被子蓋在身上倒頭就躺下了。她如冬眠已久的蛇被旁邊爐子裡的火短暫地烤了一下一樣,抬抬菱形的布滿暗花紋的頭,連嘴裡的信子都沒吐,感覺火焰移走了才又重新睡下,又繼續冬眠了。
他突然感覺有一個碩大無比的蠍子把他的心狠狠地蜇了一下,就搖著尾巴瀟灑地跑遠了,然後又來了一群黑黑的大螞蟻,不停歇地輪番啃齧著他那已經被蜇腫了的心,難受得他想吐。但是吐了之後一定會更加難受,所以不能輕易地吐。那些不能吐出來的東西壓在肚子裡如同壓著一大包鐵蒺藜,比吐出來也好不了多少。
難受,異常的難受,這是躲不了的。
桂卿不忍心再在病區里呆下去了,便想著先回家,然後第二天再過來,看看母親還缺點什麼東西,一併帶過來就是,無非就是簡單的洗刷用具和一些日常換洗的衣服罷了,其他的也沒什麼。
他在考慮走的時候便清晰地想了,其實就算是天大的事一旦真正著手做起來也不過都是些瑣碎具體的小事或雜事罷了,只是事後可能會感覺有些不可思議而已。雖然事實上他是在非常危急的關頭憑藉一己之力挽救了母親的生命,這本是一件意義非凡的事情,可在這個時候他也沒覺得這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一切都是出於做人的本能,一切都是按照基本的路子來的。他所惱恨的只不過就是媳婦的不理解和責罵,除此之外真沒有什麼讓他感覺特別難受的地方。
另外,究竟精神病院是會加重母親病情的人間地獄,還是會徹底醫好母親病情的人間福地,他是不得而知的。但是此時此刻,他也只能選擇把她放在這裡了,這都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死馬權當活馬醫,賭就賭這一把吧,他想。
這事回頭再給姐姐說,讓她來看看母親,他盤算著。
該離開母親的病房了,他便加快了腳步,好使自己的內心不再那麼難受和掙扎。就在快到最裡面的那扇門之前,他打算喊護士打開指紋鎖的時候偶一瞥眼,非常意外地發現了一個很特殊的女病人,她靜靜地站在醫護台西邊的空地上,嘴裡嘟嘟囔囔地念著什麼。
那個女病人形容枯槁,面如死灰,頭髮花白,身材消瘦,似乎一陣極小極小的風,哪怕從是窗戶縫裡僥倖飄進來的一陣最溫柔、最無形、最多變的春風都能將她吹跑。弱不禁風,就是弱不禁風,簡直是弱到了極點。不過幸而這裡是室內,是走廊,在周圍緩緩遊蕩著的只是一群毫無自主意識的精神病患者而已。
她的前胸是乾癟而下垂的,沒有一絲女性的魅力。
和所有的女病人一樣,她自然也沒戴什麼胸罩,那是那個物件在這裡根本就不是必需品,因而她那個尖尖的部位從內衣外邊就能輕易地看到。想來她的臀部一定也是平坦的,塌陷的,因為她全身的脂肪都好像被蒸發掉或抽掉了,壓根就沒留下多少看得見的痕跡,如果她曾經豐腴肥美過的話。她應該是曾經豐腴肥美過的,那簡直是可以想像的,單憑她現在的樣子就可以輕易地推測她從前的樣子。
她是絕對會令人感到無限憐憫和愛惜的,也是絕對會令人感到同情和不得不為之哀婉動容的,因為她的樣子雖然看起來不免有些落魄和潦倒的意思,可是在氣質上卻有著一種天然的並且是少有人能參透和讀懂的風流和韻味,那絕對是無情的歲月和突然的變故絕對掩飾不了的東西,就像再厚的烏雲也遮不住太陽的光輝一樣。
他覺得她好眼熟啊,一定是熟悉的人,或者是曾經熟悉的人,而且她必然曾經是個美麗異常的女人,否則便對不起他現在對她的這份感覺和想像,因為他是從來不會輕易對一個陌生女人產生濃厚興趣的。此時的他特別相信自己,因為對於任何美麗而弱小的東西他都有著一種本能的親近感和想去保護對方的強烈衝動。
他悄然走近了她,也是慢慢地走近了她,一位或許是靈魂不朽的女人,女精神病人,帶著一顆顫抖而澎湃的心,還有一雙好奇而激動的眼睛。她就像一顆天外磁石,深深地吸引著他的目光和內心。
「啊,怎麼是王文兮老師?」待他在理性上終於能夠反應過來,認清對方究竟是誰的時候,他瞬間就石化了,猶如被人當頭擊了一棒。
他感覺天地都完全改變了,整個世界也都嚴重顛倒了,光明不再是光明,流水不再是流水,樓房不再是樓房,女人不再是女人,男人不再是男人,外面不停吹佛著的陣陣春風全都有了令人極度討厭的形狀和重量,外面所有盛開著的鮮花全都是虛假的令人作嘔的塑料花。
「……法浴水風,滌浮華而潔虛白;」待走得更近她一些,近到能夠帶起一陣污濁而奇怪的微風,從而能把其實是近在咫尺的王老師推倒的時候,他終於聽明白她嘴裡念叨的是什麼東西了,「印持十字,融四照以合無拘;擊木震仁惠之音,東禮趣生榮之路;存須所以有外行,頂所以無內情;不畜臧獲,均貴賤於人;不聚貨財,示罄遺於我;齋以伏識而成,戒以靜慎為固……」
不出所料,王老師沒有認出來他。
很顯然,她根本就不可能再認出任何她曾經熟悉的人來了,估計連傻子都能看得出來,能使她活下去的精神世界已經不在這個世俗的世界上了,她的身體雖然還在這裡,靈魂卻早就升華了。
大悲即大喜,大痴即大智嗎?
誰又知道,誰又能想得到呢?
見此情景他不得不離去了,不得不迅速地逃遁了,因為地獄的火就在他面前猛烈地炙烤著他,容不得他有所喘息,也容不得他暫且駐足。他斷然沒有想到會在這種特殊的場合碰到他曾經最喜歡的老師,女老師,漂亮迷人的女老師。除此之外,世間還有什麼更殘忍、更可悲、更令人痛徹心扉的事情嗎?肯定有,但是他卻不曾有幸感受過,他只是見到了他曾經最喜歡的女老師,在精神病院的病房走廊里,寧靜而單純地念叨著什麼她以為十分重要的東西。
「……貞觀九祀至於長安,」他又聽她輕輕地念誦道,如同一個被老師罰站在教室外邊的必須得進行長篇背誦才能重新走進教室的可憐兮兮的小學生一樣,同時一種時光嚴重錯亂的奇異感覺迅速席捲了他的全身,讓他立即就產生了一種不知究竟身在何處的意味,「帝使宰臣房公玄齡總仗西郊賓迎入內。翻經書殿,問道禁闈。深知正真,特令傳授。貞觀十有二年秋七月。詔曰:道無常名,聖無常體。隨方設教,密濟群生。大秦國大德阿羅本,遠將經像來獻上京。詳其教旨,玄妙無為;觀其元宗,生成立要;詞無繁說,理有忘筌;濟物利人,宜行天下。所司即於京義寧坊造大秦寺一所,度僧二十一人。宗周德喪,青駕西升;巨唐道光,景風東扇;旋令有司將帝寫真轉摸寺壁。天姿泛彩。英朗景門。聖跡騰祥。永輝法界……」
看著王老師那清瘦清瘦的臉龐,認真而虔誠地聽完她所吟誦的東西,並仔細地琢磨一下其中的意義,或許才是對她最大的尊重,也是對她最後的尊重,這個道理他雖然心裡明白,可惜現在卻怎麼也做不到,因為他不想再一次流下傷心欲絕、根孤伎薄的淚水。
最可親的人同時也是他最不能坦然面對的人,因此只好將一切有溫情的想法都作罷,任其隨風而去,飄搖散掉。也許離去才是最好的表達,只要他心裡明白就行,清風白雲自然懂得答案,也懂得原因。
桂卿倒了一次城市的公交車,才坐上回青雲的縣際班車,一種體積更大但是空間卻更小的車,和典型的公交車比。這種車上的乘客通常比較奇葩,因為上邊坐的不全是進化得比較先進和文明一些的城裡人。這其中就有一個是位六十來歲的老年農村婦女,她長得比較隨意和率性,穿得比較邋遢和瀟灑,而且一看就是那種特別喜歡說話,特別喜歡諞能的人,即非常不惹人喜的比較低端的江湖人士。
她應該就是靠這個不惹人喜的特點而混飯吃的。
她一上車就開始自言自語地說開了,仿佛身邊的人都正在和她進行著熱烈的討論和交談似的。她這種人從來都是完全不在乎別人的切實感受的,當然也不怎麼在乎她自己的切身感受,因為她的感受根本就不值錢,相應地她也認為別人的感受不值錢,因而所有的話也就跟著不值錢了。不值錢的東西她當然是捨得揮霍和浪費的,所以她嘴裡的話就如同天氣大旱時農村大口井旁用來澆地的噴灌機在噴水一樣,水頭看著挺猛的,其實水資源的利用效率很低很低。
不知道幾時,這位年邁的江湖女俠竟然說到了兒女孝順不孝順的話題,進而又扯到了老年人怎麼怎麼生活不容易的事。說著說著,她竟然咿呀咿呀地開始唱起來了,就像一個矗立在街頭的老叫花子一樣:
六十歲,不算老,腰裡鈔票不能少。
退了休,不能閒,騎著小車到處轉。
帶小孩,加買菜,腰裡得帶百十塊。
如果一天不帶錢,里孫外孫都會煩。
別人吃啥小孩饞,不花不花幾十元。
到了月頭算一算,又買油,又買鹽,
又買米唻又買面,還買豬肉和雞蛋,
火腿腸,方便麵,家裡零食不能斷。
交水費,交電費,什麼東西都愣貴。
退休工資那點錢,不到一月全花完。
孫子上了幼兒園,爺爺奶奶沒空閒。
上午送,下午接,好像當年伺候爹。
做老人,真辛苦,每天都起五更鼓。
又刷碗,又刷鍋,晚上睡覺十點多。
年輕人,不管事,每天就愛撅腚睡。
不做飯,不刷鍋,年輕人真沒法說。
你要一說就翻臉,嫌你老人啥都管。
為了照顧這個家,現在老人沒鳥法。
起得早,睡得晚,老人吃飯沒正點。
又忙裡,又忙外,孫子孫女還要帶。
帶得不好還不行,兒媳說你不心疼。
星期天,大團圓,買菜花的老人錢。
做飯時候沒人干,吃飯時候圍一片。
這個吃,那個咽,老人坐在一旁看。
咸怕咸,淡怕淡,最怕孩子提意見。
年輕人,悶頭喝,老人不敢亂偎桌。
兒子孫子都吃完,老人臉上露笑顏。
收拾桌子和碗筷,盤子剩了一點菜。
天氣熱,不能擱,剩菜剩湯自己喝。
老年人,受過罪,勤儉節約不浪費。
出力大,吃得孬,為了兒孫把心操。
操心受罪無怨言,轉眼過去二十年。
孫子大學都上完,爺爺花了十幾萬。
孫子外地把班上,爺想孫子見不上。
想念孫子沒法說,臉上還得笑呵呵。
東街走,西街轉,街上遇到熟人面,
不論孫子管不管,還得把他夸一遍。
孫子外地上了班,一月工資好幾千,
一年收入十幾萬,爺爺臉上多體面。
現在風氣真不管,兒子兒媳是老闆。
一切全都顛倒了,老的倒歸少的管。
人到老來不中用,什麼鳥活干不動。
就算兒子有心疼,怎奈兒媳把眼瞪。
跟著兒子吃頓飯,兒媳氣得直瞪眼。
吃飯時,看著碗,千萬別看兒媳臉。
那驢臉,拉得長,嚇得老人想喊娘。
年輕人,聽我說,在家不能隨便作。
我說這話你別怪,娘家婆家一樣待。
我的話,你別煩,人生哪能淨少年?
看看後,想想前,你能年輕多少年?
現在不把老人敬,你到老了咋著弄?
人上年紀把病生,渾身上下都是病。
高血壓,腦血栓,中風不語帶偏癱。
難下炕,難上床,走路都得扶著牆。
嘴又歪,眼又斜,披個棉襖趿拉鞋。
穿著棉襖不扣扣,鼻涕口水一大溜。
身上衣服都發臭,臉上黑灰二指厚。
渾身上下全是油,讓誰看了都難受。
到老得了一身病,針了藥了不能停。
兒娶了,女嫁了,孫子孫女長大了。
幾大任務完成了,也該自己火化了。
勸老人,別發愁,百年之後上壩頭。
壩頭往東八里半,那邊有個好醫院。
不檢查,不拍片,疑難雜症都會看。
煙囪裡面冒冒煙,火化場裡走一圈。
大腦炎,腦血栓,中風不語帶偏癱,
治好這些不犯難,一股青煙上了天。
高血壓,冠心病,一把小火去了症。
進去時候百十斤,出來時候一把拎。
挖個坑,一米深,以後再也不操心。
骨灰盒,帶回家,回家再把請帖發。
各家親戚都發到,鄰居幫著來撕孝。
大老總,明白人,請了先生來看林。
這邊集上去買菜,那邊地里去刨墳。
桌椅板凳往家拉,家裡又把靈棚搭。
靈棚搭得大又寬,一張桌子放中間。
上面還有大照片,看得大夥心發酸。
供品水果擺放好,酒壺酒盅不能少。
桌子底下燒元寶,都想老的走得好。
跪棚孝子都來到,頭上戴著白孝帽。
兒女們,哭得歡,白綾孝布系腰間。
嘴裡連連喊蒼天,還說爹娘死得寃。
一把鼻涕淚兩行,當初為啥不孝娘?
當初不把父母孝,現在哭得像驢叫。
拳頭砸著棺材板,嘴裡連把蒼天喊。
爹吃苦,娘受罪,哪個孩子心沒愧?
想想前,思思後,一輩一輩沒看透。
哭得再嘆有鳥用,不如當初多孝敬。
死後哭得嗷嗷叫,不如當初多盡孝。
有的人,更胡鬧,臉上哭,心裡笑。
老東西,不中用,不如早死早乾淨。
哭得天昏地又暗,都是哭給外人看。
親戚朋友都來到,都到家中來弔孝。
門口放個收禮桌,現金最少一百多。
來了樂隊吹嗩吶,兒子孫子把喪發。
來的客人真是多,一個莊上都蓋鍋。
雜菜湯,都想喝,這回又得兩萬多。
我說這話你別怨,人人都有這一天。
九十三,一百三,誰也過不這一關。
同志們,恁別煩,還有幾句沒說完。
兒女們,待父母,好好孝敬理當然。
天下爹娘養兒女,從來恩情重如山。
父母腿腳不方便,兒女千萬不能煩。
冬天及時添衣被,想著老人怕天寒。
夏天時候天氣熱,蒼蠅蚊子又來犯。
閨女兒子條件好,要給父母安風扇。
爹娘手裡不寬裕,你就給點零花錢。
為人要是不盡孝,兒女就在你眼前。
家庭里的屋檐事,都是一輩傳一輩。
桂卿一邊聽得津津有味,興趣頗濃,一邊又十分佩服這個老女人的記憶力之好,並不輸眼下的很多年輕人。想想這段長長的說詞,他要背下來恐怕也不是那麼容易的,而這個農村老婦女居然能背得這麼好,確實不簡單。過不多久他進而又想到自己的親爹和親娘,還有自己的親媳婦,不知不覺便有些悲從中來的意思,進而又傷心到不能自己的地步,眼淚也就跟著不能自控了,因而悄悄地流了許多,一如產後大出血的可憐婦女。好在此刻車上的人不是很多,且都集中在了那個老婦女的附近,巴巴地聽著她在那裡賣弄著呢,他才能得以寬慰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