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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罵上門來的母親

2024-09-19 18:47:46 作者: 常山漸青

  儘管母親賭氣回家了,不再給自己看孩子了,但是該送的節禮還是要送的,這既是一個有著悠久歷史傳承的古老程序,也是一個當孩子的義不容辭的責任,所以桂卿在年二十七這天抽空到老家去了一趟,給父母送了些過節的東西,算是把這個程序走完了。

  像往年一樣,除夕夜如約而來。

  

  因為要照顧兩個還不通人性的小孩子,所以他和尋柳兩口子根本就沒功夫也沒心情看那個越來越沒意思的春晚,他們在忙忙碌碌地學著父母曾經虔誠的樣子,照貓畫虎地擺完供品、上完香、放完鞭炮之後,就去摟孩子睡覺了。

  兩個孩子,他們一人摟一個,這個活很好分配,沒什麼爭議,而晚上餵奶和換尿布希麼的都是同步進行的,也不存在什麼個性化的差異,因為大人實在沒有那個精力區別對待兩個屎娃娃。

  到了子夜時分,最密集最躁人的同時也最具有過年氣氛的鞭炮聲照例又噼里啪啦地響起了。又過了大約一個小時左右,那些各式各樣的鞭炮聲才慢慢地趨於減少,以至於最後差不多基本消失了。人在後半夜才能稍稍入睡,這是多少年過春節期間的老慣例了,他們兩口子早已適應了。過年還有什麼憬激頭?有孩子的人大約都會這樣想。

  就在迷迷糊糊的淺睡眠當中,桂卿做了一個令他印象特別深刻的夢。在深淺不一的睡夢中,他從小一直覺得十分和善可親的母親,竟然明目張胆、怒氣沖沖地嫌棄他每次回家的時候都伸手向老的要錢,而且她還喋喋不休地說什麼白養了他這個兒子一場等等。情急之下,他恨不能親自砍下自己的頭顱來雙手奉還給母親,好讓她不要再一味地怨恨和指責他了。他還言辭懇切、傷心欲絕地對母親說,他現在也是為了自己的孩子才這樣的,如果不結婚就能孝敬老人,就能讓母親心裡滿意的話,那麼他寧肯不結婚,寧肯打一輩子光棍。夢到關鍵處,他難為得失聲痛哭起來,就像一頭出了一輩子的憨力,臨了又被冤枉死的老黃牛一樣,恨不能一頭撞死在南牆上,好迅速了結自己心中那無盡的痛苦和折磨。這個帶著強烈悲愴色彩的夢影響了他很久很久……

  初一,他是必須要給老家的人拜年的,這個也是每年絕對不能少的程序和步驟,只是這回他並沒有在老家吃中午飯,吃那碗照例必須要吃完才能顯得一家人過得比較圓滿的餃子,因為尋柳和孩子還在家裡等著他照顧呢。再說了,鑑於目前母親和媳婦之間那頗為糟糕的尚未癒合的婆媳關係,他現在也沒有那個心情在老家逗留很久。

  桂芹沒有回家過年,她那種情況也不好回家裡來。家裡只有桂明在兩位老人跟前象徵性地忙活了一陣子,算是有了那麼點往常的年味。當然,年前年後這段時間裡,家裡邊肯定還有叩婷婷的身影出現,只是不那麼明顯和扎眼而已。他們的關係基本上也差不多了。

  初三這天,正是眾所周知的閻王忌,一大早桂卿正在家裡隨便忙活著呢,就聽見一陣十分粗暴無禮的敲門聲驟然響起,也不給主人喘口氣的空。他嚇得趕緊去開門,想看看究竟是誰會這個時候來,而且會那樣非常沒禮貌地使勁敲門。

  當他從貓眼裡發現來者正是自己的母親,而且看見母親臉上掛滿了一種他從來都沒見過的冷若冰霜的,或者說呆滯中有些憤怒的表情時,一種強烈的不祥和不安的預感陡然間就在腦子中大批量地產生了,根本就沒給他任何理性思考的時間。他稍微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給母親開門,因為他怕尋柳會不高興,而她會不高興那簡直是一定的。但是,這種猶豫是極其短暫的,當然也是極不理性的,作為兒子來講他必須得開這個門,這是毫無疑問的,儘管他腦子裡也閃現過了「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之類的意思。

  就算母親是來找事的,他也得開這個門。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開門之後,作為兒子的他本能地喊了一聲「俺娘」,然後就把母親讓了進來。春英並未像平常那樣答應兒子,她甚至連禮節性地「哼」一聲都沒有,其神情就和死了也差不多。她的臉依然是冷著的,像是被戶外的嚴寒給徹底凍住了,絲毫都沒有要緩和的跡象。她根本就不像是到兒子家來看孩子的,而是很像上前線來打仗的一樣,而且還是懷著血海深仇來打仗的。他當然不知道母親葫蘆里賣的什麼藥,所以在回頭看了一眼媳婦,用疑惑不解的眼神告訴她來的人是母親之後,便十分膽怯和恐慌地退到了一邊,老實地等著母親大人坐下,坐好,發話。

  他忐忑不安地用一次性杯子倒了杯水,他本想遞給母親喝的,但是又怕不小心惹怒了對方,於是只好把那杯水放到茶几上,靜靜地等著,現在他也只能等著了,後邊來的是風還是雨,他也不好猜測。

  尋柳聽見動靜後也從裡屋出來,她輕輕地喊了一聲「媽,你來了」後,便裝作有事的樣子去忙活別的事情了。此刻,她也怕直接待在客廳里會讓老婆婆感覺有些尷尬和不安,她認為自己有必要給老婆婆一個緩衝的時間,好讓對方重新適應一下兒子和兒媳婦的家,畢竟一個年已經過去了,一切都該重新開始了。

  是啊,一個年都過去了,一切都該重新開始了。

  其實從春英賭氣回老家這些日子以來,尋柳也曾反反覆覆地思考了,也確實認識到自己有些地方做得不對了,因此她暗暗打算就此機會和老婆婆和解一下,省得孩子沒人看,老公太辛苦,自己也忙得不可開交,因為畢竟光靠他們小兩口是看不了兩個孩子的。無論是從妥善地處理好婆媳之間的關係這方面來看,還是從照顧好兩個小孩子的現實需要出發,亦或者是從講大局和顧大面的角度來看,她都有必要迅速地化解和老婆婆之間的矛盾,所以現在她才表現得比較乖巧和懂事的,哪怕她是裝的,畢竟好女不吃眼前虧嘛。

  然而,春英並不領情,也不珍惜。

  她繼續一臉寒霜地盤踞在沙發上,渾身上下顯露出來的都是一股股肅殺之氣,就像一隻得了肥胖病和自閉症的座山雕一樣,一言不發地盯著對面的牆死死地看著,死死地看著,眼神里充滿不可思議的怨恨、憤怒和一定程度的呆滯,神仙也不知道她腦子裡到底都想的什麼,任誰看了都會害怕的,連桂卿也不敢多看一眼。

  過了好久好久,桂卿和尋柳還是不敢多說話,生怕哪句說得不對引發了連天戰火,就連一向比較愛哭的兩個小孩子今天都沒動靜了。屋內的空氣確實是停滯了,凝固了,各種聲音確實也是沒有了,一切都仿佛靜止了,死亡了,單等春英這個長輩發話了。

  炸彈終究是要炸的,只要條件合適,桂卿這個小家的四口人都在提心弔膽、戰戰兢兢地等著大爆炸那一刻的到來。

  「嗯,行,我就叫恁狠,我就叫恁毒,我今天就專門來看看,恁到底能有多狠,能有多毒?」本該慈祥萬分、和善可親,對自己的孩子和孫女疼愛有加、極盡呵護的春英終於發聲了,然而她這一發聲便是那麼的冷酷無情和不可理喻,震驚了這屋裡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

  「你也不要看,我說的就是你,你可真夠歹毒的!」春英看著一臉驚恐和疑慮的桂卿繼續狠狠地說道,仿佛眼前的這個人根本就不是她的親兒子,而是一條剛剛咬了她一大口的忘恩負義的藏獒。

  他雖然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但是也在慢慢地想這個事。

  母親剛上來說的是「恁」,那就是意味著她指的很可能是他和他媳婦兩個人,現在又說「你」,那就明顯指的是他一個人了。一時間他真是搞不明白了,他突然間怎麼就成了十惡不赦、大逆不道、人見人恨的那種人了呢?他以為「歹毒」這個特別難聽詞轉八圈也和他沒什麼關係呀,母親怎麼能當著他媳婦的面這麼說他呢?這可是他自己的親娘啊,他可是她的親兒子呀,她怎麼能用這種傷人心的話來指責和辱罵他呢?他長這麼大,從來都沒想過會有這樣的事發生。

  「你不讓我看自己的孫女,你可真毒!」春英終於惡狠狠地說出了她兒子為什麼歹毒的具體原因,這總算讓他鬆了一口氣,儘管這口氣松得還有點早,還有點過於天真。

  他心說,不讓母親看孩子那板板正正是屬於尋柳的事,且事先尋柳也沒和他溝通和商量一下,怎麼這個帳也算到了他的頭上了呢?但是仔細又一想,他覺得現在的情況也對,母親肯定會認為這事的背後主使就是他,或者至少是經過了他的默許和縱容,所以尋柳才敢那樣的。嚴格來講他似乎也應該承當一大半不可脫卸的巨大責任,誰叫他兩口子是一體的呢?他現在必須得和尋柳綁在一架戰車上,哪怕硬著頭皮和頂著天大的委屈也得這樣,因為母親儼然已經把他和尋柳看成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了,儘管事實上並非如此,他和尋柳之間的矛盾也很大。

  這個時候他是沒法向母親解釋什麼的,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尤其是在這種突發的緊急情況下。母親的情緒現在非常激動,態度非常固執,來勢非常兇猛,一時半會怕是改變不了什麼的。因為他不知道母親是從哪裡中的邪,所以目前也找不到什麼好的應對辦法,只能是默默地忍受和靜靜地等待著,儘管他的心在一點一點地滴血。

  他估計,尋柳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因為他一直都沒聽見她出聲,也沒見她膽敢出來現一下身。

  又是可怕的沉默,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

  「你不孝順,你就是個標準的狼羔子,」春英毫不留情地指著他的額頭,態度十分強硬和霸道地指責和控訴道,像是剛正不阿的閻王爺在地獄裡審判罪惡滔天的壞人的靈魂一樣,「這麼多年我算是白養活你了,我的辛苦都算是白費了。」

  「不行,我得去法院告你去,我必須得和你斷絕母子關係,我要讓你身敗名裂,讓你臭名遠揚!」她又兇狠狠地說道,全然沒了半點母子之情,倘若被外人看見了,肯定會目瞪口呆的,「我還要去恁單位告你,搖和你,讓恁單位的人都知道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讓大傢伙都知道你不孝順,你歹毒,你狠,你是個白眼狼!」

  他的心涼了,也碎了,永遠也拼湊不回原狀了。

  他長這麼大從未有過這種令他感到極端絕望和恐懼的感覺,就像一頭扎進了零下幾十度的冷庫里一樣,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呼吸,怎麼說話,怎麼思考了,而且這座冷庫根本就沒有門,他只有死路一條。

  「如果說我不孝順,那麼這個世界上還有孝順的人嗎?」他在承受著巨大的悲痛和難耐的絕望的同時還這樣委屈地問著自己,企圖從這種可悲而又可笑的活動中獲得一點點繼續活下去的勇氣和溫暖,「如果我真是個為人所不齒的狼羔子,那麼這個世界上還有好兒子嗎?」

  「我究竟是哪裡不孝順了?」他又捫心自問道,思考的過程中一點也不敢馬虎,唯恐想得不全面,不客觀,對母親的評判不公正,「我從來都沒和她公開頂過嘴或者吵過架,我和她說話的時候從來都是柔聲細語和慢聲慢氣的,自從上班領了工資之後我都是如數上交了的,凡是能幫助家裡的事情我都是竭盡全力去做的,我怎麼就不孝順了呢?」

  「還有,就算是我平時有做得不到位和不對的地方,她一個當母親當娘的,怎麼能說出來要去法院告自己的孩子,去單位糟蹋自己孩子的名聲這樣的話呢?」他又痛苦萬分地想道,心中的悲涼之意源源不斷地向外翻騰著,奔涌著,「都說虎毒尚且不食子,天下怎麼會有這樣不愛惜自己孩子的母親呢?再退一萬步講,就算是我這個當兒子的不孝順,本著家醜不可外揚的原則,她也不應該這樣對我呀?」

  可怕的沉默再一次降臨,又不知過去了多久。

  後來他的手機響了,他呆呆地接了,那是一幫子同學約他出去散散心的,他本來就打算去的,那也是尋柳事先就同意過的既定活動,只是被母親的突然到來給打亂了。現在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即他告饒逃走的機會,他打算抓住這個天賜的機會,因為他實在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面對母親的萬般責難了。他覺得母親已經從他剛才的通話中知道了事情的大概,所以他也沒多說什麼,就準備出門了。

  「哼,你跑,你想往哪跑?」春英竟然跟著也起身了,而且嘴上還不依不饒地質問道,「我看你能往哪跑?」

  「今天你就是跑到天邊,」她公然威脅道,連一點活路都不給他留,「我也跟著罵你到天邊去,看我能讓好過的,哼!」

  扎在他心頭的那把鋼刀,此刻扎得更深了。這個事倘若發生在禮教嚴格的古代,他也只有一頭撞死的份了。想那《紅樓夢》里的賈政因為打寶玉一事而被賈母厲聲責罵的時候,賈政就是跪在地上哭著向賈母賠的不是,人家賈政還是個背景深厚的大官呢。

  「我怎麼就是想跑的呢?」他聽了母親的責罵和威脅後越想越氣,越想越覺得窩憋得慌,越想越覺得自己真是走投無路了,心裡縱然有天大的委屈也說不清了,「我本來就和人家約好了的,況且時間點早就過了,人家都開始打電話催我了,我總不能隨隨便便就和人家失約吧?」

  「再說了,就算是我不孝順,就算是我該受到相應的懲罰,問題是我有那個必要跑嗎?」他又搖著頭想道,又不敢把自己的心裡話說出來,「我跑得了初一跑得了十五嗎?」

  他咬了咬呀,狠了狠心,還是決定繼續出去,好讓自己在母親面前先消失一會,讓她暫時找不到對手,以便平息她心中的滔天怒火。他不停地告誡自己一定要沉住氣,一定要忍住,一定要微笑著面對眼前的一切,不管母親怎麼責罵他,怎麼冤枉他,包括接下來怎麼對待他。

  他輕手輕腳地出屋門了,她隨即也跟著出屋門了,一步都不差,並且指著他的腦袋罵了他一樓梯。

  他慢慢地穿過布滿鮮紅色鞭炮碎屑的小區裡面,她也跟著穿過布滿鮮紅色鞭炮碎屑的小區裡面,並且又指著他的腦袋罵了他一路。

  他走到小區外的大馬路邊,在靜靜地等著滾滾的車流過去的空,她又指著他的腦袋罵了半天,直到他快速地穿過馬路,走到路的另一半。那條不算太寬的馬路,他感覺走了有半個世紀的時間。

  這回,她沒有再跟上來,真是萬幸。

  還沒等走到馬路對面的人行道的時候,他就已經淚流滿面且泣不成聲了,不如此他還能怎麼著呀?

  「何以如此,何以如此呀?」他不停地這樣問著自己,卻一點也找不到答案,似乎這個問題根本就沒有答案。

  為此,他折磨了自己好久好久,直到徹底感覺到無法排解這事,不能再想了為止,萬事總有結束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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