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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秦大娘尋短見了

2024-09-19 18:47:00 作者: 常山漸青

  第二天是周六,桂卿和尋柳沒事就回了他老家一趟,正好碰見秦元象的娘,也就是秦光亮的奶奶出殯。他到家一問父母才知道,原來前兩天這個老媽媽跳水庫死了,她今年不前不後正好84歲,屬於閻王不請自己去的大好年紀,只是死得讓人有點同情和可憐。

  「你等著看吧,」春英坐在家裡的沙發上和大兒子以及大兒媳婦閒扯道,她這回終於不用費心找話題了,「出了這樣的稀罕事,娘家人肯定饒不了那弟兄幾個,別看他們人多,平時人五人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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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元象和他兒子秦光亮、女兒秦麗,秦元虎和他老婆孫鳳英及其兒子秦贏、秦楊、女兒秦娜,秦元豹和他老婆郭允玲及其兒子秦兵、女兒秦華,秦元停(狼)和他老婆漸懷蘭及其兒子秦超、女兒秦一凡,秦元住(狗)和他老婆喬艷及其兒子秦瑞,桂卿把他所認識的老秦家的這些人在腦海里統統都過了一遍,然後很隨意地想像著他們在出殯時候的種種可能表現,不禁覺得有些啞然失笑和無可奈何,同時又體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陣陣悲涼之感。老秦家這五個兒子平時在村裡邊個個都和人熊一樣,而且孫子孫女也一大把,竟然逼得老媽媽跳水庫死了,這事是怎麼也說不過去的。要說以前的日子多災多難,農村人普遍吃苦受罪活得很憋屈,時不早晚地出現個喝藥、上吊、跳井、跳河的事多少還可以理解的話,那麼現在這個文明昌盛的社會還出現這種老年人自殺的現象,那就顯得很丟人也很可恥了。老媽媽用一種決絕的方式讓附近三個莊五個莊的人都知道,她對這五個孩子是多麼的失望和厭煩,她最後的日子又該是多麼的痛苦和絕望呀。

  「凡是他們去過的人都在那裡說,老媽媽一個人在水庫邊上吸了大半夜的煙,」 春英又繼續不勝唏噓地說著,眼角里似乎還有些曾經流過眼淚的痕跡,「你想想當時她心裡得是個什麼味?但凡有一分活路,她也不至於去跳水庫呀,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嘛。」

  桂卿和尋柳聽後只能默然。

  「等後來撈上來的時候,」春英又無限惋惜地描述道,「她的兩個手裡邊全是汁泥,手指蓋子縫裡也是泥,手指頭都抓爛了……」

  「唉,她當時得難受成什麼樣啊?」她又嘆道,心裡的酸楚也不是那麼好消化的,「那條路就是那麼好走的嗎?」

  「不好走呀。」她兀自嘟囔著。

  「唉,所以說這個人啊,」她又重重地嘆道,今天的感慨看來是多得都沒地方放了,「只要還有一口氣活著,就不該去弄這些事啊,一來是自己受罪,二來是給孩子們添心事,讓兒女們背著一輩子的罵名,包括孫子孫女們,將來在莊上也都抬不起頭來……」

  事情正如大家事先所預料的那樣,興師動眾的娘家人終於帶著騰騰的殺氣和濃濃的哀傷如期到來了。現在老秦家這五個兒子已經不能被稱為孝子了,儘管他們都披著麻戴著孝的,一個個哭得和牤牛蛋子一樣嘆,一樣屈。這些僥倖披著人皮的傢伙,這些在老娘跳水庫死了之後才知道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大聲地喊著「我的親娘唻」的人,在辦事大老總的引導之下,拄著又粗又重的哀棍子去村頭迎接娘家人。當時圍觀的人群那絕對是里三層外三層的,說是把進出村莊的小路堵得水泄不通那是一點都不假,畢竟大家都想親眼目睹一下娘家人究竟是怎麼治治這些個不孝順的狼才虎豹之徒的。

  「我問你,小大象,」娘家人裡邊的領軍人物是「孝子」的親母舅,一個鬍子拉碴,牙齒黑黃,個頭不高,並且乾枯灰白的頭髮也幾乎掉了一大半的農村老頭,但見他渾身哆嗦著將半拉屁股端坐在一把快要散了架的暗紅色的木頭椅子上,厲聲對跪在地上的傢伙們問道,「你是家裡的老大,你現在給我說說,恁娘是怎麼死的?」

  「俺的親舅唻,俺的好舅,俺娘是跳水庫死的——」秦元象仍然是鼻涕一把淚一把地開始求饒、服軟和請罪了,後邊跟著的四個兄弟和其他的人也跟著嚎啕大哭起來,這哭聲混著周圍鄉親們的議論聲和感慨聲,一時間形成了一種令人不得不哽咽流淚的特殊氣氛。

  「我的姐呀,我的親姐呀……」老舅此刻也顧不上訓斥腳底下跪著的那幫混帳東西了,而是忍不住地放聲哭叫起來,兩行滾熱的老淚嘩嘩地往下淌,怎麼也止不住。

  後邊跟著的一大群娘家人里立時又響起來一陣難以抑制的哀嚎之聲。本村里站在椅子旁邊的兩個穩當人連忙扶住不勝悲傷的老舅,以防他哭暈過去或者不小心歪倒了。四旁圍觀的人大多數也跟著紅了眼或落了淚,感慨唏噓之聲不絕於耳。

  「恁些個狼心狗肺的小賊羔子起來的,恁這個時候知道有恁娘了,恁早幹嘛去了?」傷心欲絕地大哭了一陣子的老舅忽然睜開眼來,又強忍著悲慟氣呼呼地接著訓斥道,「恁幾個熊東西要是平時但凡對恁娘好一點,她能去走那條路嗎?」

  「啊?」老舅將頭一低,又是一聲追問。

  「我一想想恁這些混帳東西平時給俺姐受的那些委屈,還有吃的那些氣,我就恨不得一耳刮子扇死恁幾個熊東西,或者一腳踢死恁幾個熊玩意!」他繼續大聲地罵道,極其認真而又虔誠地完成著他今天承擔的重大任務,「叫大傢伙說說,恁幾個傢伙還是人嗎?」

  「俺舅,俺不是人——」秦老大領頭哭道。

  「恁現在一個一個哭得和人樣,恁早幹嘛去了?」老舅接著憤怒地斥責道,他邊罵邊哭,情緒十分激動,「恁現在哭給誰看的?恁哭得再響,又有什麼用呢?俺姐的人已經沒有了——」

  「俺舅唻,俺的親舅唻,」秦元象羞愧無比地再次帶頭哭訴起來,至少在這一刻他是真心地在懺悔,旁人也都看出來了,「我知道錯了,是我這個當老大的行事不對,沒給下邊的弟兄們帶好頭。」

  「對,我是老大,我確實沒帶好頭,」他又嘟嘟囔囔地哭道,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沒領著弟兄們幾個照顧好俺娘,我確實該死,我確實不是個熊東西,俺舅你罵得對……」

  「俺娘死了,我心裡也不好受啊。」他插空又說了一句。

  「叫恁自己看看,啊,恁可是弟兄們五個啊,整整一把手,滿莊上有幾個像恁弟兄們這麼多的?」老舅氣得都不想睜眼看他們幾個熊玩意了,而是搖著頭流著淚繼續責罵道,「人家也都是這麼對待自己的老的嗎?我問問恁,恁覺得丟人不丟人,現眼不現眼?」

  「丟人,顯眼!」跪著的傢伙們連聲答應道。

  「恁這些個不吃人糧食的混帳傢伙,難道說恁一個一個都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嗎?」老舅繼續發力道,心中的話還多著呢,「恁娘以前生恁養恁的時候有多難,有多苦,恁也都是當爹的人了,難道說恁都不知道嗎?噢,恁這一個一個的都成人了,都有家有業的了,恁就不想想恁都是怎麼長大的,恁都是怎麼一步一步混到今天的嗎?」

  下邊的人嗚嗚啕啕地哭著,沒人再敢回話。

  「啊,恁這麼對待恁娘,恁也拍拍脯肋子問問,恁這些熊東西虧心不虧心?」老舅發威道,「難道說恁的良心都叫狗吃了嗎?」

  「是的,俺的親舅唻,你老人家罵得對,也教訓得對,俺弟兄幾個真不是個東西,」秦元象又領著後邊的弟兄們掉起尿汁子來了,以求儘快過完眼前的這一關,反正凡事總得有個結尾,老舅也不能老是沒完沒了地罵下去,「要不然俺娘也不會走這步路。千錯萬錯都是俺弟兄們幾個的錯,這個罪俺認了。俺舅唻,你該罵的罵,該打的打,俺保證什麼話也不說,只要你老人家能出出心裡的這口氣就行——」

  「罵恁,我的乖兒唻,罵恁我都嫌髒了我的舌頭,打恁我都嫌髒了我的手!」老舅如此這般地諷刺道,心裡的氣憤已經超過悲傷了,理智也已經超過情感了,他就是來替自己的親姐報仇雪恥的,所以有些話必須得當著眾人的面說清楚,說到位才行。

  「孝子」們偷偷地直了直身子。

  「行了,別的我也不多說了,」老舅見狀又抬頭褒貶道,大家都知道這話其實比罵他們還難聽十倍呢,「現在恁娘死也死了,恁弟兄們幾個也徹底脫離開她這個負擔了,好日子都還在後邊等著恁呢,恁一個一個的就領著老婆孩子翹著腳丫子好好過吧……」

  「俺舅,你老人家就照我的臉狠狠地打幾下吧,」一聽老舅的話沒有好意,秦元象趕緊抬起頭來對著老舅祈求道,他多少還是想要點臉的,「你今天就是把我的臉打出血,或者乾脆打死我,我也沒有二話說,我可知道改了,可知道錯了……」

  他本來想說「我以後再也不這樣了」,可是一想到老娘已死,哪裡還有什麼以後啊,於是便趕緊剎住車了。

  「行了,別一個勁地跪著了,這樣有什麼意思?」老舅又嗚嗚地哭了一會,然後對著那幫傢伙吩咐道,「恁自己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心裡有個數就行了,我怎麼想不是無所謂的事嘛,關鍵是俺那死去的姐啊,提起來我就難受得要命……」

  說著說著,老舅又忍不住大哭起來。

  「行,俺舅,俺都聽你老人家的,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俺絕不打一個愣。」秦元象一邊假惺惺地說著,一邊狡猾地猜意到這最難過的一關基本上就算是過去了,因為老舅已經開始收場了,正應了「事大事小,到時候自了」那句老話。

  「行,恁看著怎麼好就怎麼辦吧,」老舅終於極不耐煩地極不心甘地發話了,他確實看夠腳下這幫傢伙了,他們平時都是什麼尿性,他這個當舅舅的自然是非常了解的了,「反正事情已經這樣了,說再多也沒什麼用了,也不能把恁幾個都槍斃了——」。

  一想到一年多以前外甥媳婦也因為過得不順心而喝農藥死了,這個老舅就更沒心思再理會眼前的這些個狗東西了,所以他現在只好吐口讓老殯接著出下去了。另外,再這麼在村口和這些個狗東西僵持下去他也覺得特別難受,因為大夥都是住得不遠的鄉親,就算外甥們不嫌丟人他這個老舅還嫌丟人呢。

  再好看的戲也不能老唱下去。

  隨著悲切感人的喇叭聲的猛然響起,秦元象等一干人如釋重負般地起身,回頭,並且開始程序性地再次嚎啕大哭起來,娘家人也開始程序性地再次嚎啕大哭起來。現在大夥都知道,一定會被父老鄉親們記住很久的重頭戲已經結束了,高峰時刻過去了。

  桂卿正好錯過了老秦家弟兄五個迎接娘家人的那一段,等他趕到現場的時候只見到了回來的人群,因此覺得有些遺憾。就因為這個事,他還被尋柳狠狠地諷刺了一頓呢。

  「你看看你,洋心得什麼呀?」她冷笑著諷刺他,這是她的招牌動作,「就和八輩子沒見過出老殯的樣。」

  「你不知道,這回的老殯有點不一樣,」他居然還痴心妄想地如此爭辯道,真是可笑至極,雖然他內心深處也是非常難過的,但是在她面前卻不敢流露出來任何的同情和哀傷之意,「這回那個大奶奶是跳水庫死的,娘家人肯定會大鬧一場的,一般也沒有這樣的事——」

  「那行啊,既然你心心娘娘地想看,那你就看去吧,」她故意平平靜靜地說道,其實話語裡淨是不容挑戰的威嚴,這種情況就連最傻的傻子都能看得出來,更不要說他這種比較稀有的傻子了,「一會我自己走就是,你就留在這裡好好地看熱鬧吧,反正後邊還有別的動靜呢,都是你喜歡看的爛玩意。」

  「行,我不去。」他有些賭氣道。

  「看你百爪撓心、雞鳴狗不食的那個熊樣,」到最後,即他以為的最後,等村頭那邊的喇叭聲重又響起,孝子們都開始回來了,她又得意洋洋地戲弄著說道,「你真心想看,直接去就是了,不用專門看我的臉,我剛才那是諷刺你的,你去吧,我的乖孩子唻。」

  「你是故意說反話的吧?」他道,還不放心,這很有道理。

  「不是的,我這回說的可真是真話,」她佯裝一臉無辜地說道,就像一個被委屈了的小女孩,「你去吧,真的,我真不攔你。」

  「那行,我一會就來。」他一邊心虛地說著,一邊抬腿就出去了,也不管她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哼,我就知道你跑得比兔子還快。」剛出屋門的時候,他就隱隱地聽到她如此說道,心裡氣得差點吐出血來。

  他當然也知道,但是他卻沒像她那麼損。

  他本來想說她饒人玩的,但是此刻他是不好再和她計較什麼的,也不能再和她計較什麼。他知道,他絕對不是單純去看熱鬧的,而是作為不遠的鄰居去送別那位命運多舛的大奶奶的。他覺得任何人的生命都是值得尊重和敬仰的,任何人的死亡都是令人痛心和惋惜的,尤其是這位死去的老人還是一個村里他比較熟悉的,而且她還是跳水庫死的。不過非常遺憾的是,他不能將這種很天然的想法或者感受明確地告訴她,因為她只會因此而嘲笑和諷刺他,而不會理解和支持他,一點都不會,他能肯定。有時候他覺得,她就是一種極其冷血的動物,而不像一個溫文爾雅、感情豐富的女孩子。

  「一個人的自殺,就是對全世界的致命攻擊,」在去村頭「看熱鬧」的路上,他毫無秩序地胡亂想著,腦子裡已然亂成了一鍋粥,「同時也是一種最高程度的自我攻擊。自殺的人用對自己的殺戮,試圖去喚起對方心裡殘存的內疚,去喚起整個社會對對方的攻擊。當一個人完全無法左右和改變其難以接受和忍受的現實狀態時,自殺往往就會成為一種非常理想化的選擇,並且通常還是唯一的選擇。」

  「有時候,人失望或者絕望到一定程度後,內心世界反而會開出一朵奇麗的小花來,那朵小花的名字就叫無所謂,」他繼續這樣想著,同時也覺得自己有些過於矯情做作了,畢竟死的人又不是自己的親奶奶,他還不至於表現得多麼傷心和難過,「所以,任何來自他人的安慰都沒有自己看得透徹來得有效和直接。非常可惜的是,她一個農村老媽媽是不懂得這些事情的,或者即使她身上能產生類似這種心境的東西,她也無法精準地理解並接受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她只能活得稀里糊塗,死得稀里糊塗,但是所承受的痛苦卻一點也不會變少……」

  「昨天她老人家還笑著給我們送來番瓜湯呢,」他的心頭不禁開始酸楚起來,那種感覺就好像他自己的奶奶死了一樣,或許比自己死了奶奶還要難受,當然他現在還不便於深入地思考這些問題,「怎麼今天就死了呢?而且還是跳進水庫里活活地淹死了。」

  「哦,死有點難聽,」他及時糾正道,「應該是駕鶴西遊。」

  「她都活到這麼一大把年紀了,又何必再去走這條路呢?」他又疑問道,只是為了引出後邊的想法,「也許她恨透了她的五個兒子,或者說她恨透了她的幾個兒媳婦。大家都知道,她的這幾個兒媳婦沒有一個是好說話的人,沒有一個是能饒人的貨色,她們一個比一個狠,一個比一個瞎,瞎得都沒眼珠了……」

  他曾經在很小的時候,在水庫邊洗澡玩耍時被那裡的水差點淹死過一回,所以他特別害怕那種極端絕望和恐懼的瀕死感覺。一想到秦老媽媽在冰涼的水中痛苦地掙扎著死去,他的心裡就會驟然緊縮起來,然後疼上很久很久,直到他的胃裡產生另外一種特別想嘔吐的感覺,才能略微好受一些,重新變得正常一點。

  他其實是非常害怕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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