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花因喜潔難尋偶
2024-09-19 18:46:56
作者: 常山漸青
「兒子哭起來驚天動地,媳婦哭起來虛情假意,女兒哭起來真心實意,女婿哭起來驢子放屁,」在丈母娘的葬禮上,桂卿一邊按照古老的程序規規矩矩地行著九叩禮的路祭,一邊胡亂地想著一些奇奇怪怪、雜七雜八的東西來草草地填充思緒上的空白,「我雖然是標準的女婿,不過哭得也還可以啊,應該不屬於驢子放屁那種情況,所以別人也笑話不了什麼的。另外,要是換成別人,也不一定比我做得更好。」
他知道,按照本地的風俗習慣來講,他是完全可以把行路祭的節奏拼命放慢,把時間可著勁地拉長的,而且絕大部分死了岳父或者岳母的女婿都會充分地行駛這項特殊權利的。但是他這回並不打算這樣做,他覺得別管什麼事適可而止就行,即使有權也不能隨便濫用,他行大禮的時候只是象徵性地將整個流程略微一拖就差不多了,點到為止即可,不能等到旁人都看得不耐煩了再進行下一個動作。
「要味行,但不可以太過分了,」他很不應該地想道,其實這是一種更高形式的謀略,「很多女婿都是濫用了這個權力,從而把大家都惹煩了,回頭還覺得自己的行為多麼符合老規矩呢。」
有一個表面上非常強悍、粗俗和霸道的老岳父在,再難操辦的葬禮都是完全不在話下的,所以作為女婿來講他更是不用操什麼心的,而只管在該掏錢的時候利索地掏錢,在該掉淚的時候當眾掉淚就行了。葬禮嘛,本來就是搞給閒著沒事的外人看的,給死人弄個動靜以寄託哀思的意思反倒是在其次了,所以只要各種規定的動作做到位那就差不多了。至於無窮無盡的哀思、連綿不絕的悲傷、不忍提起的生死離別、事實上的陰陽兩隔等等這些感情上的東西,那歷來都是深藏於死者親人內心的,不會輕易向外表露。
呂傳秀終於沒能等到外孫出生就撒手人寰了。
「唉,我也算是對得起她了。」尋善友在辦場的時候曾經給別人這樣說過,但看他當時的意思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其言外之意大概就是他該做的都已經做到了,而且從外觀上來講做得還不錯,也算是問心無愧了,不知道他心中到底還有什麼可愧的。
作為年齡不大的桂卿來講,他當然也感覺這個不是老殯的老殯出得確乎有點大了,很多不該動的親戚也動了,不該通知的朋友也通知了,而且大家差不多都是出於同情呂傳秀年紀不老卻得病而死的心理而在禮金上有所拔高了,所以這次出殯主家應該是能收不少錢的。
場面和風光的背後是金錢這個大力士在辛苦支撐,別管這個金錢來自哪裡,出自誰手,正如作風問題的背後也是金錢問題一樣,這都是配套的東西,自古以來就是這樣的。
「這個老殯最大的贏家也許就是尋強吧,」隨著催人心酸和令人悲慟的喇叭聲的不時鳴奏,他又漫無目的地想道,「尋強賺巧了了,就是艾文娟賺巧了,艾文娟賺巧了,她就滿意了,她滿意了,尋強的日子就好過了,尋強的日子好過了,他爹的日子就好過了,他爹的日子好過了,就是我老丈人的日子好過了,這都是一環扣一環的事情……」
他深深地覺得,一場老殯竟然出其不意地將他的智商拉低了,將他的腦子變愚鈍了,將他的眼界給弄狹窄了。他既沉浸在這種表演式的悲傷當中而覺得其樂融融、頗為充實,又為這冗長、無趣、僵硬的程序和儀式而感到憤怒和不可思議。就像充滿童真的小學生一樣,上學時間長了就渴望放假,放假時間長了又渴望開學,如此反反覆覆的。
「田美考上了江津大學,那可是白郡的母校啊,」他不知怎麼竟然想起了不久前經過尋柳的同意剛給他的表妹買了雙鞋子作為禮物送給她的事情,「一種全新的生活就在不遠處悄悄地等待著她,正如一條隱藏在河流里的巨大鱷魚在守候自己的獵物,她會走白郡走過的路,到白郡到過的地方,或者還會經歷白郡經歷過的事情……」
接著,他的腦海中又浮現出了因為給田美買鞋而和尋柳發生數次爭執的事情。當然,爭執的內容也無非就是買這樣的而不買那樣的,買這種價位的而不買那種價位的,在這裡買而不在那裡買等等非常瑣碎無聊的東西,但恰恰就是這些看似不重要的其實完全沒必要因此而爭吵的東西一次又一次地毀滅了他心中那份原本還不錯的耐性。他不止一次地覺得,他是寧可一頭撞死在牆上,都不願意再陪她去買任何東西了,永遠都不願意,儘管這個永遠是他根本就煎熬不起的。僅僅是陪她買東西這一種事情,其實早就傷透了他的心,更不要說別的事情了。
別的事情,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僅僅是死了個丈母娘又算得了什麼,儘管丈母娘這個人平時對他也還不錯,這種傷心怎麼能與對老婆的徹底絕望相比呢?這根本就不是一個水平上的事情,也沒法拿來相互比較。死的已然死了,永遠都不會再來了,而活著的卻要許久地活下去,這真是一件讓他無奈而又頭疼的事情。一想到他將來需要面對的那些日子,他又不由自主地放聲大哭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對丈母娘的感情有多深呢。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他想到了歸有光的散文《項脊軒志》中的名句,並且很自負很想當然地以為,他那個老丈人尋善友是絕對不會對死去的妻子產生這種十分深厚且纏綿的感情的,那種俗人嘛,根本就不應該對他給予厚望。
一想到老丈人尋善友非要固執地愣愣歪歪地為丈母娘呂傳秀搞那麼大一個紅漆棺材,他就感覺心裡特別堵得慌。他悄悄地以為,既然人都火化完裝進骨灰盒了,就剩下一捧灰了,何必再勞神費力、張張揚揚地弄那麼大一個棺材呢?因為即使在較為傳統和愚昧的農村,現在也鮮有人會這麼弄了,大家都是怎麼省事怎麼來,除了他老丈人這麼肉頭和這麼倔強的老人家之外。當然了,作為女婿來講他是不好出面說什麼的,人家的親兒子尋強那邊都沒提出反對意見,他一個外人又何必站出來表達自己的意見呢?況且他的意見也不是什麼好意見。
那麼大的紅漆棺材,現在村裡的人當然是沒法人工抬的,因為大家已經不知道怎麼來對付那個看起來很瘮人的龐然大物了。原來農村好多的生活和生存技能,老祖先掌握得都比現在的人要好許多,抬棺材這個活就是一種典型的代表。不過,既然尋善友讓人專門打造了那麼大個的一個棺材,那麼他只有花錢雇那種用拖拉機改裝的專門運送棺材的車來幹這活了。再難的事,也是難不倒活人的。
桂卿在他老丈人眼裡並沒有看到什麼特別悲傷的意思,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努力地安慰自己說,也許老丈人要拿出心勁來操辦事情,所以才強壓心頭哀傷而不表現出來的,而這並不代表老丈人就不痛惜自己的老伴。他向來不願意僅憑自己的主觀感受就去武斷地評判別人的內心世界,今天自然也不例外。同樣的,他在尋強和艾文娟的眼裡也沒有看到什麼特別悲傷的意思,這一點倒是很正常,他其實早就預料到了,如同公雞要打鳴,母雞要下蛋一樣。
前邊呂傳秀還沒剛埋進土裡幾天,九泉之下的新鮮世界還沒怎麼混熟呢,後邊尋善友就開始瘋狂地打掃家裡所謂的垃圾了。他把老伴曾經用過的幾乎所有的東西全都給扔到村外的臭水溝里去了,包括鍋碗瓢盆、衣服被子、椅子凳子、梳子鏡子、牙刷牙膏、鞋子襪子、針頭線腦等等等等,只要是她直接或間接用過的東西,不管值錢不值錢,也不管有沒有紀念意義,他全都毫不猶豫地給扔了,就差他們一起住過的那所房子沒給拆掉了,顯得一點人情味都沒有。
人去世了,又和一條狗或者一隻雞死了有什麼本質的區別呢?或許還不如一條狗或一隻雞死了呢。關於丈母娘出殯的事情,桂卿已經不願意再去多想了,雖然這本應該是一件很大的事情,他只知道這其中最傷心難過的人大概也就只有他的媳婦尋柳了。
「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雖然真正的秋天還未曾到來,但是凝望著尋柳在吹滅生日蛋糕上那些五彩斑斕的小蠟燭時所展現出來的非常難得的笑臉,他還是沒來由地想起了這兩句詠白海棠的話,並且覺得他和她之間那早就初現端倪的隔閡已經越拉越大且越來越難以彌合了,「這話說的究竟是我還是她呢?」
「雖然我並不是一個多麼挑剔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個一點都不挑剔的人,可為什麼我總是做不到她的心窩裡去呢?」他不停地審問著自己,一直審到無可再審為止,「我已經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了,與此同時也把她捧得很高很高了,為什麼一天到晚她還是不滿意,還是不高興呢?為什麼她在任何事情裡面都能輕而易舉地挑出我的不是來呢?她居然是七夕這天出生的,真是太值得玩味了……」
「你知道七夕的來歷嗎?」他不懷好意地問道,言語間掩飾不了逞能的意味,儘管那可能不是他的本意。
「知道,不就是天上的牛郎和織女在銀河相會的日子嘛。」她有些輕蔑地說道,但一望而知就是為了撒嬌討好他才這樣說的,因為面對著他買來的蛋糕,她怎麼著還是得表示一下,以儘儘夫妻情分的。
「可是你想過沒有,牛郎和織女之間也許根本就沒有什麼堅不可摧的愛情可言啊,多少年來很多人可能都誤解這個故事本身的意思了。」他稍顯賣弄地說道,並且抽空仔仔細細地看了她一眼。
「胡扯八連,你又想拽什麼的?」她將粉臉陡然一沉,故意高聲教訓道,「今天可是我的生日,你說話要注意點,千萬別惹我不高興,不然你也別想好受,不是我嚇唬你啊。」
「我知道,莫罵酉時妻,一夜苦淒淒,」他嘿嘿笑道,又想起來一些兩口子間可以盡情去做的好事情,並且對其充滿了極為真誠的期待之情,「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嘛。」
「再說了,恁娘才去世不長時間,我哪敢在你好不容易才有點心情過生日的時候掃了你的興呢?」他嬉皮笑臉地開玩笑道,希望能將她的情緒煽動起來,「除非我不想好了,而我又是特別想好的。」
「真是的,你怎麼又提起這事?」她半真半假地氣惱道,多少也傷心了一下,「我的心情才剛剛好了一點點,你也忒不識竅了吧?」
「好吧,我還是說說牛郎和織女的事吧,」他連忙條件反射般地拱手求饒道,他知道他必須在老婆大人面前永永遠遠地做小下去才行,否則的話便真是傻到家了,終究也沒他好果子吃,「你想啊,當時牛郎明知道織女沒有衣服穿就飛不回天上去,結果他還是受老牛的蠱惑,去湖邊偷人家女孩子的衣服,這種行為是不是有點太下流了啊?而且說不定他還偷看人家一群仙女洗澡了呢,是吧?」
「你這傢伙,什麼事都不照好的方面尋思,人家牛郎有你說的那麼下賤嗎?」她免費替牛郎辯護道,「人家多老實本分、憨厚樸實的一個農村娃呀,整天吃苦耐勞、勤勤懇懇的,就知道幹活吃飯和吃飯幹活,怎麼一到你嘴裡就變味了呢?」
「是你這傢伙,思想不純。」她又褒貶道。
「善良淳樸的老實厚道的窮小子通過不那麼光明正大的手段娶了個天仙當老婆,」他諞嘴道,說的也不全是玩笑話,「這是大家都普遍期待的結果,而且整個過程也非常具有戲劇性,所以他的手段怎麼樣就是可以原諒或者忽略的事情了。如果是一個窮得叮噹響的光棍中年男人或者老年男人,出於同樣的心理幹了同樣的事,估計就是正兒八經地耍流氓了,也沒有什麼神話色彩可言了。」
「哎呀,你真是閒得沒事幹了,淨扯這些不咸不淡的事,你自己覺得有意思嗎?」她面帶怒色地責問道,「人家牛郎織女到底是怎麼回事又關你什麼事呢?還有,牛郎是什麼人,真的很重要嗎?只要人家織女願意跟他,你管得著嗎?」
「說這些事,你是能添膘還是能長肉啊?」她挖苦道。
「都不能。」他道。
「好了,好了,你不要再給我說這些了,我不想聽!」她白愣著小眼直接堵他道,「我再很明確地給你說一遍,我對這些爛玩意不感興趣,非常地不感興趣,你這回聽明白了嗎?」
「這不是過七夕嘛,正好又是你的生日,所以我才叨叨這事的,不然的話我給你說點什麼好呢?」他辯解道。
「真有意思啊,聽你的話音,難道我們之間已經到了無話可說的可憐地步了嗎?」她輕輕地冷笑道,也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你還需要刻意地去想給我說點什麼嗎?」
「另外,」她隨即又隆重地指出,且覺得這個問題絕對不能忽視和繞過,「是給我過生日在前,咱過七夕在後,你不要把這個事給弄顛倒了,還什么正好又是你的生日,我呸,你個瞎賤貨!」
「噢,那倒不是,」他連忙解釋道,「我肯定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
「哼,你的那個小心眼子——」她冷笑道。
「好吧,我收回剛才說的那後半句話,」這話說得連他自己都覺得有點下賤了,可是他又覺得不這樣說不行,絕對不行,「我滿肚子都是話想說給你聽,都愁得我不知道先說什麼後說什麼了。乾脆,你就寬宏大量原諒我吧,我笨嘴拙舌的,從來都不怎麼會說話,要是惹你生氣了,你可千萬別和我一般見識,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