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大姑夫去世
2024-09-19 18:46:10
作者: 常山漸青
僅僅在一周之後的一個冰冷淒涼的夜晚,平時人緣非常好的李福成突然就去世了,這令他所有的親戚朋友都感到非常愕然和惋惜。他的去世既大大地超出了桂卿的預料,更大大地超出了尋柳的預料。特別是對桂卿而言,他根本就不能接受這樣的噩耗,因為就在五六天前他才剛剛到醫院去看望過大姑夫。那個時候大姑夫的病情還很穩定,說話什麼的都還很好,期間甚至還開了幾句玩笑話,不知道情況的人甚至都看不出來他是一個癌症晚期的病人。
因為桂芹、桂卿和桂明是必須得參加李福成葬禮的,所以他們姐弟三個也算是有了個非常難得的碰到一起的機會。又因為三人對大姑夫的猝然離世都感覺過於悲傷,所以他們見面之後甚至有很長時間都沒能靜下心來好好地聊一聊,交流一下。特別是桂芹,直到她在楊樹莊參加完葬禮離開青雲縣,她都沒能和兩個弟弟好好地談談,也沒能和父母好好地談談。對此,她自己也覺得很遺憾,很難過,很內疚,但是她卻無力去做到她本該做到的事情。她現在已經是一個離了婚的女人了,她不想和家裡的人有過多的接觸和牽扯,她忍受不了那種主要是她頭腦中想像出來的各種難言的隱痛和尷尬,儘管實際上她所有的親人當中並沒有誰說過她一句難聽的話,更沒有誰責怪或抱怨過她什麼。在回北埠的汽車上,她幾乎是哭了一路。她沒有坐火車,她覺得坐火車離開青雲太快了,她接受不了用那種絕情的速度離開青雲老家。
因為李福成的年齡並不很大,所以若說他的葬禮是出老殯吧,怎麼都讓人感覺有點難以接受。對此,桂卿的心裡老是疙疙瘩瘩、扎扎歪歪的,翻來覆去地為了能找個更合適的詞來恰當地對應這事而傷了老半天的腦筋。人在最痛苦的時候,往往容易去注意一些毫無價值的瑣碎細微的事情,以此來轉移注意力並減輕內心巨大的痛苦,他當然也不例外,儘管他自己也許並沒有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弟弟,我心裡覺得最不好受的就是,」桂卿在參加葬禮的間隙,找了個相對安靜些的地方和桂明單獨聊了起來,這種機會如今是越來越少,也越來越珍惜了,「我去醫院看咱大姑夫的時候,咱大姑夫當時問我借錢,我一分錢都沒拿出來。」
「他問你借多少?」桂明問道。
「也就是萬兒八千吧,」說到這裡桂卿的眼睛又開始濕潤了,鼻子也有些發酸,大姑夫生前的音容笑貌又開始一幕一幕地浮現在他的眼前了,他是越想越覺得難過,越想越覺得對不起大姑夫,「他也沒說一定要多少,我估計也就是要要看吧。當時咱大姑夫還笑眯眯地給我說,小卿,你看看能給我準備兩個錢吧,反正多少都行,能弄個萬兒八千的最好了……」
「唉,我當時也沒直接答應他,就光聽著了,」他表情極為痛苦地說道,心中的滋味可想而知,「我心說,別說萬兒八千了,就是二千三千的,我手裡也沒有啊——」
「俺哥,我知道你沒錢。」桂明瓮聲瓮氣地說道,這話倒是顯得非常體貼,桂卿聽後心裡多少好受了些。
「咱大姑夫也是硬往好的方面想,當時他覺得自己還能好,所以才笑眯眯地張那個口的,」桂卿的聲音開始顫抖了,他已經有些泣不成聲了,畢竟是自己最喜歡的親戚駕鶴西遊了,「其實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他的病已經徹底不行了,根本就沒什麼指望了,只是家裡人都沒給他說實話,反正說不說的也就是那麼回事罷了。」
「當然,我也知道,」他又道,「他從來都是最疼咱的,打從咱小時候一直到現在都是這樣,所以他也沒想著真問我要錢。」
「可是呢,我也真是的,」講完基本情況之後他又自我譴責道,心情自然是極為沉悶和壓抑,「那個情況下,我,我確實是一分錢都掏不出來,你知道我心裡是什麼味嗎?」
「我知道,俺哥,我理解你的難處。」桂明的眼睛也跟著紅了,他拍了拍哥哥的肩膀安慰道。
「我知道他根本就沒打算真問我要錢,」桂卿難過得都有些受不了了,心裡也是無味得很,「可是我本來就該給他點的,多少都得給點,結果我去的時候,身上也沒帶錢。」
「俺哥,你也別太難過了,」桂明含淚勸道,「人都已經走了,過去的事就過去吧,再提也沒什麼意義了。」
「可是我一直都覺得愧疚啊,」桂卿這話既是在說給弟弟聽,更是在說給自己聽,他抬起臉來看著弟弟,淚水已經止不住地流了下來,猶如下雨一般,「咱大姑夫從發現有病一直到死,我也沒能出一分錢的力,盡一點心,他真是白白疼了我一場啊。」
「唉,話也不能這麼說,」桂明忍痛繼續勸慰道,心裡也不比他哥哥強多少,「只要是你的心盡到了就行,反正他這個病無論花多少錢都治不好了,所以你掏錢和不掏錢都一樣。」
「你像我,掏錢了又怎麼樣?」他又提到了自己,心中也是充滿無限遺憾的,「還不是沒能救活他嗎?」
「咱大姑夫自從轉院到北埠以後,」他見哥哥低頭抽泣,便又繼續感嘆道,「叫人省立醫院的專家大夫看完,他一聽說是癌症晚期了,直接就叫家裡人把他拉回來,一分錢都不要花,說什麼也不看了。」
「唉——」桂卿嘆道。
「咱大姑夫這個人,」桂明嘆道,「一輩子就是這樣!」
「他要是早知道自己不行了,肯定也不會給我張口要錢了,」桂卿低頭嘟囔道,他看起來似乎都有些魔怔了,仍然沉浸在一種無邊的內疚和自責當中,同時又想起了剛一來時大姑一遍遍地描述大姑夫臨死前各種情景的樣子,「他一輩子都是這樣,幹什麼事都要面子,什麼事都想好,寧肯自己吃苦受累,也從來不願意麻煩別人,不想求別人,不管什麼時候還都笑眯眯的……」
「唉,好人不長命啊,」桂明仰天嘆道,仿佛一天之內就成熟了許多,「咱大姑夫就是個濫好脾氣啊——」
兩人一時無語,就蹲在那裡恍恍惚惚地聽了一會零零碎碎的或高或低的喇叭聲,或者半天才「咚咚咚」響幾下的鐵炮聲,和平日裡看村里老人出老殯時的感受完全不一樣。
桂卿覺得,今天楊樹莊大姑夫的這個喪事場面和本村的唐建國死的時候差不多,都是淒悽慘慘、冷冷清清的,都是讓人肝腸寸裂和痛不欲生的,都是讓人無比惋惜和特別感嘆的,都是讓所有的旁觀者從裡邊找不到一絲一毫的正常老殯里通常都具有的那種特殊的娛樂氣息的。中年人的死亡,是一種沉痛的死亡,也是一種難以讓人接受的死亡,想想都令人感到極度的恐懼和震撼。
「俺哥,你知道吧,」過了好半天,桂明就像變了個人似的,突然若有所思地問道,「就是咱在縣城上高中的時候,有一回咱大姑夫開著他的那個小拖拉機給學校里送石子和沙子,他在卸完東西回去的時候,看見我在操場上打球了,他離老遠就喊我。我抬頭一看是他,穿得破破爛爛的,齜牙咧嘴地光笑,當時就覺得特別丟人,我就想裝著沒看見他,想趕緊躲過去。要不是旁邊有幾個同學硬喊我,說有人叫我,我覺得我肯定跑遠了。我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跑出操場,到學校大路上去見他。他當時笑眯眯地給了我一把錢,總共是100塊錢,說是讓咱兩人好買點吃的補補身體,別光顧著學習,把自己給累著了——」
「我知道,我知道,」桂卿哽咽著說道,在外人看起來不免有些迂沫粘談的樣子,同時滾燙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怎麼也止不住,「就是後來你給我的那50塊錢,就是那個錢。其實他當時送一趟石子也掙不了幾個錢,他是有活就干,也不分什麼苦不苦或者累不累的,也不管能不能受得了,只要能掙點錢就行。他和咱達一樣,一輩子出的都是牛馬力,掙的都是血汗錢,吃的都是孬東西,連一天好日子都沒過過……」
他眼裡鹹鹹的淚水,汪汪的淚水,既有對大姑夫的深切懷念之情,更有難以言表的愧疚之意。他明白,假若當時在操場上打球的是他,恐怕他鐵定無疑會當場跑掉的,而不會去當著那麼多同學的面去認他大姑夫,儘管大姑夫是想給他送錢的。
儘管事情並沒有發生在他身上,但是他依然像真有其事一樣恨自己為什麼會那麼虛偽,為什麼會那麼狠毒,為什麼會那麼無情又無義,為什麼會那麼沒有人性。他覺得他根本就配不上大姑夫對他的一腔愛意,對不起他對他全部的關心和照顧。再或者說,他根本就不是個東西,不配享有這世上的一切,包括和白郡、曉櫻等人之間那種能夠溫暖他一生的友情,也包括和李忠良、高峰、蘇慶豐等人之間那種牢不可破的珍貴友誼,更包括和尋柳之間那種日漸濃厚和深沉的夫妻感情。而更為可惡的是,大姑夫作為一個最疼愛他的長輩,在見他最後一面的時候都破天荒地親口問他借錢了,他竟然一分錢都沒帶,一分錢都沒答應給。一想到這一點,他就恨不能找塊石頭當場碰死,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略微洗刷一點他身上重重的罪惡感。
在悔恨和自責的同時,他又想起了尋柳阻止他到醫院看望大姑夫的事,不禁心頭猛然一惱,感覺氣不打一處來,一時間差點就快要憋死了。雖然最後她也勉強同意了,但是依然是那種不以為然的存心要戲弄人的樣子,壓根就沒意識到他對大姑夫一家人的深厚感情,更沒意識到大姑夫病情的嚴重性。在這一點上,他覺得今後已經很難再原諒她了,儘管他實際上很愛她,也很寵她。
恨和愛壓根就是兩碼事,卻總有人把二者混為一談。
他不知道當時弟弟拿了多少錢給大姑夫,但是有一點他很清楚,那就是他未來的兄弟媳婦凌菲肯定不會答應得那麼爽快的,或者她有可能根本就不知道這個事。雖然他也對凌菲抱有禮節性的青年男女之間所普遍具有的那種純天然的好感,但是從內心來講他並不怎麼認可這個有點特別的女孩。他覺得她身上好像天然地擁有一種好高騖遠和不切實際的東西,也就是一種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宿命性的東西。這種東西向來都是他比較討厭的,但卻恰恰是弟弟比較喜歡的,正如從小他和弟弟兩人一個愛吃蛋白,一個愛吃蛋黃一樣。他們從來沒因為吃煮的雞蛋而打過架,其根本原因就在於各自的喜好不同。
提到曾經親身經歷過的那些艱難困苦和窘迫異常的生活,桂明似乎有更多的話要說。他趁了幾趁,等哥哥的情緒終於能夠平靜一些時,便開口道:「俺哥,你知道嗎,就在我剛上大學那一年,我記得應該是過年放假回家的時候,我在街里碰見了我的一個高中同學。他和我聊了一會子,然後告訴我班裡的同學打算聚個會,就在過完年的那幾天吧,他問我參加吧。我說好啊,我肯定參加,我也很想見見大夥。然後他說,參加的人得交50塊錢。我當時就知道答應他了,說我一定會去的,因為我覺得50塊錢也不是什麼大數目,我還不至於掏不出來。等回到家裡我給咱達提起這個事的時候,咱達愁了好半天,在院子裡轉悠了好半天,然後難為著臉告訴我,咱家上哪弄錢去呀?」
「俺哥唻,」他直直地望著哥哥淚痕猶在和不勝悲傷的臉龐繼續嘆道,眼裡頓時就流出了一種和剛才哭大姑夫的時候截然不同的淚水,那是一種更為痛徹心扉的淚水,「50塊錢呀,就是區區50塊錢,當時咱家裡都拿不出來呀。不光是拿不出來,就是借,我估計咱達也借不出來了。當時我看著咱達說話時的那個表情,那個難受的味,我心裡就和刀絞的一樣,也是難受極了——」
「所以,」他用痛定思痛的語氣說道,眼睛裡全是剛毅和堅強之光,「從那之後我就發誓,我這一輩子絕對不能讓錢把我憋住!」
說著這話,他的臉上就漸漸地生出來一種特別神聖的光輝。這光輝,讓桂卿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弟弟那最真實最可敬的內心世界,那個他曾經多少年都忽視甚至輕視了的世界,一個和他的內心世界完全不同的另一個內心世界,一如青松與翠柏,高山與深谷。
「他其實是和我一樣崇高的,堅強的,」桂卿愧疚不安地想道,竟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異樣感覺,「多年來我竟然把他輕易地就看輕了,自以為是地覺得是他親手造了一個結結實實的籠子,把自己給關了起來,拒絕我和家人的靠近和進入……」
「唉——」他長長地嘆氣道,頭是低著的,臉上向下的,口氣里沒有一星半點的意氣和生機,有的只是和他這樣的年齡根本就不相符的悲涼和無奈,「我都不知道這麼多年咱達和咱娘是怎麼把咱姐弟三人給供出來的,平時一想起這事我就覺得心酸——」
雖然現在已是陽曆3月上旬,正是杏花盛開桃花初綻的美好季節,楊樹莊這個小小山村的空氣里也已經帶著融融的暖意了,但是他們哥倆的心情依然和天寒地凍、鬱結難捱的冬日一樣,茫茫然,冷兮兮,悽慘慘,並且毫無按期結束的希望與可能。
直到把英年早逝的李福成打發入土,桂芹姐弟三人才陪著同樣傷心不已、扼腕嘆息的父母回到同樣冷冷清清、陰暗凋敝,被一大片濃厚的愁雲籠罩著的北櫻村。
在和哥哥長時間單獨相處的非常難得的時間裡,除了談論已經魂歸西天的大姑夫的諸多往事之外,桂明說的最多就是他打算回家鄉創業一事。他創業的主要內容就是在老家北櫻村建設一片現代化的高標準蔬菜和果樹大棚,同時利用這裡秀美的山形地勢搞搞農家樂之類的餐飲業。這個想法聽起來似乎很好,頗有上流人士功成名就之後歸隱田園的意境,而且放在嘴上談談倒也不錯,只是能不能很好地實現還是個未知數。
桂卿在得知了弟弟的驚人想法之後,並沒有在明面上表現出任何傾向性的態度,即支持還是反對,因為他一時半會還理解不了弟弟的這一舉動對於家裡的人來講到底意味著什麼,對於弟弟本人來講又意味著什麼。他對於理解不了的東西,從來都不輕易表態,哪怕是自認為能理解了的東西,也不輕易表態,這已是他多年養成的舊習慣了。有時候他還不喜歡主動變化,總是被動地適應周遭的變化。他憑著本能覺得,這回弟弟要麼是把這個家庭帶入傳說中遙不可及的天堂,要麼是帶進幾乎就近在眼前的地獄,而進地獄的可能性要遠遠大於進天堂的可能性。他當然不想全家都進地獄,但是也絕不敢奢望能夠如此這般地就進入天堂,因為他總是覺得「外財不發命窮人」這句老話說得沒錯。「平平安安就是最大的幸福,沒事別老是瞎折騰,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人再強也強不過命運。」他經常這樣有些老氣橫秋地提醒自己,儘管在外人看來他正處在朝氣蓬勃、蓄勢待發的年齡段。
「實話給你說吧,俺哥,」在聊天中桂明曾經這樣說過,桂卿記得很清楚,因為這是關鍵中的關鍵,「凌菲不光不支持我回來,她還強烈反對我幹這個事……」
桂卿迂腐地以為沒有女人在背後默默支持的男人註定幹不了什麼大事,即使偶爾干成了那麼一兩件,也不過是僥倖外加巧合罷了。
「我要是凌菲我也會強烈反對他的呀,」他一邊心不在焉地點頭聽著弟弟訴苦般地在他面前想要尋求某種支持,一邊在心裡默默地這樣想著,只是礙於面子並沒直接告訴弟弟,因為他不想過於直接地打擊弟弟那來之不易的信心和自尊,「作為好不容易才在北埠那樣的大城市初步紮下一些淺薄根基的一個外省女孩子來講,誰會同意跟著魯莽的男朋友到青雲縣北溝鎮北櫻村這樣的窮鄉僻壤來創什麼※※業啊?而且更要命的是,他這次回家又不是要建什麼工廠或者開什麼商店,而只是來種地搞農業的,這未免也太胡扯了些。如果他只是逢年過節時不早晚地回家來一趟,別回來弄這些斜撇子事,至於他在外邊混好混孬的,村里人又有誰知道呢?可是,如果他正兒八經地跑老家來混光景,那別人可就要等著看他的笑話了……」
從桂明第一次提到他要回老家搞大棚這個問題,一直到他離開老家回到鹿墟市里,桂卿至始至終都覺得弟弟一定是瘋了,或者是被某種類似傳銷的東西洗腦了,所以才會有這樣的可怕打算的。因為他並不想和一個正在興頭上的鑽牛角尖鑽得比較厲害的瘋子講什麼大道理,並試圖直接勸服對方,所以他在弟弟向他徵求意見的時候總是含含糊糊地說,建議他再考慮考慮,等考慮成熟了再決定來或是不來。他明白,其實只要他不明確地表示反對,那麼在弟弟這種人看來那就是一種無聲的支持。他不想明確地支持弟弟,還在於他不想承擔弟弟創業失敗帶來的任何責任,因為他覺得那種失敗幾乎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其後果一定是異常慘痛的,也是弟弟或者他們全家都承擔不起的。在這件事上,他天然地持有一種極為悲觀的看法。當然,如果弟弟真需要幫忙的話,他一點會竭盡全力的,只要是他能辦得到的事情。
他天馬行空地想像了好長時間弟弟和凌菲因為這事而吵架時的種種可怕情景,不禁又為弟弟和她之間的關係隱隱擔憂起來。他覺得就是用腚也能想明白這樣一個完全可以預見的事實,即如果弟弟執意要回老家瞎折騰的話,那麼她的離開絕對是板上釘釘的事。他認為如果換做他自己的話,他是絕對不會幹出回老家種果蔬大棚這種荒唐事的,甚至連想一想也不可能,即便是在女朋友或者老婆全力支持的情況下也不可能。從骨子裡講他還是一個求穩怕亂的人,長期以來所經歷的窘迫艱難的沒有任何安全感的生活造就了他的這種極為保守的性格。
「從本質上來講,其實他和我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反覆地思考著弟弟口中那聽起來很美好同時又很虛妄的打算,他有好幾次都不由自主地告訴自己,「儘管我們是一個娘生的同卵雙胞胎,從小也吃著一樣的飯一塊長大,上的又都是同一個小學、中學和大學,有著很多共同的記憶和感情。其實他和我之間有著太多的不同,而這些不同平日裡都被我們的雙胞胎身份給悄悄地掩蓋了。這既迷惑了那些不明就裡的外人,同時更迷惑了我們親兄弟兩個,而且這一迷惑就是很多年。所謂的雙胞胎或許只是外形上更像些而已,並沒有其他的意思……」
桂卿知道,要在北櫻村這一畝三分地上混,當然離不開身為村支書的小姑夫田福安的首肯和大力支持,這個道理想來弟弟當然比誰都更清楚。他也不知道從前一向不善言辭的弟弟究竟是怎麼把小姑夫的心說得熱起來的,他只是看見自從弟弟和小姑夫單獨喝了一晚上的大酒之後,小姑夫操持起這事來竟然比弟弟還積極了。
「果真是魚有魚路,蝦有蝦路,」他好多回忍不住地感慨道,「正所謂小雞不撒尿,各有各有的道啊。」
「哎呀,他們真是一對世間少找的拼貨,」除了他這個當哥和當妻侄的這樣想桂明和田福安之外,他們家幾乎所有的親戚朋友或者熟人什麼的都這麼看待這爺倆,這一對二貨,「一個小年輕一時頭腦發熱,考慮問題不周全,不知道輕重倒也罷了,另一個四五老十的大人,還人五人六地在村里幹著,竟然也跟著吃熱上勁地上躥下跳,真是沒治了,這事最後肯定得弄茄子棵里去。」
大家當然是強烈地反對桂明回家搗鼓什麼果蔬大棚和開所謂的農家樂的,因為他們都覺得幹這事比在禿子頭上硬栽頭髮還不可思議和難以理解。但是,既然桂明拉上了田福安這樣一個說話比他還不入路,辦事比他還沒準頭氣的霧症貨色入伙,那麼原來那些有可能敢站出來說幾句反對意見的人現在也都嚇得不敢吱聲了。村里幾乎所有的人誰也犯不著去招惹田福安這樣一個從來都強烈地自以為是而根本就不知道怎麼替他人考慮的人,一個從來都得理不饒人和無理辯三分的人,一個從來都擅於把各種情形講得非常有利於自己的人,一個從來都喜歡殺雞駭猴、打馬摩嘍牛、說東道西、指桑罵槐的人,一個從來都會在有權有錢人面前巧舌如簧、巧言令色、大言不慚的人,一個從來都不值得信任和託付,但是卻非常值得警惕和防範的人,一個典型的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的人,一個非常適合被聰明人拿來當槍使和當炮灰用的人,一個很容易就被人貼上「鬼迷心竅」和「利慾薰心」之類負面標籤的人,一個一旦被他黏上或者瞄上就很難輕易再甩掉的人,一個磕一個頭緊接著就能放十八個屁的人,一個人人都唯恐避之不及而永遠都無法輕易躲避的人。
一個聽不得意見的人,他的面前永遠都沒有意見,誰會那麼不識趣地給他提什麼意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