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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人生如寄

2024-09-19 18:45:31 作者: 常山漸青

  關於白郡的婚禮究竟有多盛大和風光,桂卿當時是不願意直接面對的,事後也是不願意去回憶的,永遠都不願意。他只是強烈地覺得選擇在如此炎熱的夏天結婚是一件極其不明智的事情,因為這個季節實在是太熱了,什么正經事都不適合干,只適合帶著一把老茶壺和一把舊蒲扇到處轉轉,好找個比較涼快地方把身心安下。如果不是舉辦婚禮的酒店裡有足夠冷的冷氣的話,無論是誰都會承受不住這種炙熱的煎熬,尤其是對曉櫻這種體質本來就比較弱的人來說更是這樣。可是,室內產生多少冷氣,室外就會產生多少熱氣,不知道享受冷氣的人想過這一點沒有。真應該讓站在屋裡愜意地吹著冷風的人,去體驗一下站在空調室外機跟前被滾燙的熱風迎面吹來的滋味。

  「她為什麼不在美麗的秋天結婚呢?」他反覆思考著這個和他關心不大的問題,似乎覺得這樣做充滿了一種無可比擬的樂趣,人生也因此變得更加有意義了,「秋天秋高氣爽,天高雲淡,充滿了豐收的喜悅,多美好的季節啊!秋天裡還有想像不完的童話,還有美麗無比的楓葉,還有滴著蜜汁的葡萄和其他各種誘人的水果。」

  「葡萄多好吃啊,」他順路想像下去,希望能以真實的物體來填補內心的空虛和寂寞,「一串一串的,有紫色的,也有半紫色的,還有綠色的和半綠色的。最好是收完棒子,種完小麥,等小麥剛剛出苗的時候結婚,那才是一年當中最適合結婚的日子。」

  「夏天啊夏天,尤其是陽曆8月的夏天,任何動物都是一動一身汗,這又是何苦呢?」想過秋天的美好之後他又回到了討厭的夏天,覺得夏天加速了生物的基礎代謝,從而大大地促進了人生的進程,著實不是個好季節,「誰會愚蠢到在這個時候結婚呢?除非這個人瘋了,同時另一個人也瘋了,會同意第一個人的想法。」

  「傻子一定要湊成一對,」他進而又想道,為了別人的婚事真是操碎了心,「才能傻得步調一致。」

  「其實春天也可以呀,」轉了一圈後他又重新回到了老問題,像個蒙著眼睛拉磨的小毛驢一樣,「春暖花開,萬物生機勃發,一切都是新的,都是充滿希望的。或者是冬天也行啊,冬天有雪,飄飄灑灑的,多麼浪漫,多麼充滿詩意啊。」

  「唯獨夏天不好,」有很多想像出來的事情他是避免不了的,所以他也只能默默地接受了,「夏天有蒼蠅嗡嗡地亂飛,有蚊子悄悄地叮人,實在是討厭極了,也噁心極了。還有,溝里河裡隨處都能看到五顏六色的垃圾袋、農藥瓶子、爛衣服等東西,這些已經腐爛的和永遠也不會腐爛的垃圾時刻都在散發著刺鼻的臭味。臭水坑裡全是像阿帕奇武裝直升機一樣的大花蚊子,一咬人就能咬個大木疙瘩……」

  「夏天能幹什麼呀,誰會在夏天做這種事呢?」他接著想道,越來越跳不出自己挖就的爛泥坑了,且大有剪不斷理還亂的趨勢,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現在,如果家裡的床上有一床厚厚的新棉被,而窗外正下著漫天的鵝毛大雪,正刮著呼呼的北風,那麼脫光衣服一下子跳進被窩裡該是多麼舒服,多麼享受啊!」

  

  「愚蠢的人,為什麼要折騰自己,折騰別人呢?」他不解地自問道,心中又增加了些許的涼薄之意。

  大酒店的廚房外邊,薄薄硬硬的藍色彩鋼瓦屋檐下面,有一塊用水泥切塊圍起來的小片土地,上面已經被廚房裡抽出來的油煙燻得又髒又爛了。也不知道是誰,哪個有閒情逸緻的人,在那一小片地上種了幾株絲瓜,一棵葡萄,還有一些非常接地氣的大蔥和辣椒。那絲瓜花此時開得正好,就像一群黃色的鴿子在濃綠色的葉子間不停地翻飛,十分好看。不過令人感到可惜的是,這幾株絲瓜好像並不打算結什麼瓜,而只是一味地在那裡瘋長,看那架勢也就是抽空來人間遊玩一番罷了。那棵葡萄也是如此模樣,似乎知道即便是結了果最後也剩不下多少,索性就不結果了,性情倒是比較剛烈。綠得發亮的那一大團辣椒倒是長得很是茂盛,而且綠葉叢中好像也結了那麼幾個辣椒,大約能給這裡的主人送上一點安慰。大蔥是肯定不能結果的,因為它們只是蔥,是蔥就得老老實實地做蔥,就得散發出濃濃的蔥味,而不是別的什麼味道……

  走過場一般參加完白郡的婚禮沒過幾天,在一個慵懶的周五的下午,在曉櫻家的店裡面他又見到了她,這是他們之間約好的一次見面,就在白郡的婚禮上約好的,因為那個機會比較合適。他本來是急於要見到她的,因為他已經好久好久都沒有見到她了,可是約她的時候卻又不敢表現得過於渴望,過於著急,而只能是輕描淡寫地說說。好在她也十分理解他的意思,略作推辭便答應下來了,並沒讓他怎麼為難,似乎她也有很多的話要找個恰當的機會告訴他,並且她等待這一天也已經很久了。

  女人的期待一定不能告訴男人,否則便不值錢了。

  地點是她定的,她說她現在不大喜歡出去,怕被夏天的毒太陽曬黑了皮膚。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如今要見她一面還得提前預約,她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想來以前應該不是這樣的,那個時候他們之間好像是想見面就見面,事前只要打一個電話就可以了,有時候甚至連電話都不用打,直接去找對方就行,還差不多都能找到,好像心有靈犀一樣。

  他心裡清楚得很,他和她的關係確定無疑是日漸疏遠、日漸淡漠了,早就大不如從前了,現在只是徒留下一些形式的東西罷了。其實他和白郡的關係也好不到哪去,差不多也是如此這般,就像中年人終歸是要變成老年人,老年人終歸要駕鶴西遊一樣,也像秋天來了樹葉總歸是要落下,縱然是再留戀再不舍也沒什麼用一樣。

  「朋友總是要疏遠的,別管從前有多好,除非能夠成為親人,」他曾經想過,淡淡地想過,從來也不敢有多濃,怕濃得結成了冰,以後再也化不開,「因為只有成為親人,才能容忍那些不如意的事情,以及那些無可奈何的事情……」

  「我看你越來越像電視劇《新四軍》里的余秀英了,」桂卿心慌意亂地看了一眼曉櫻,然後非常無聊地找了個話題故作淡定地說道,「就是張延扮演的那個余秀英,漂亮,幹練,調皮,而且很有意思。」

  「哦,你很喜歡她嗎?」她壓抑著內心的焦躁和喜悅,即兩種如波浪般瞬間襲來的情緒,非常挑釁地問道,同時不忘用潔白如玉的右手去撫摸盤在她大腿上的貓兒小雪。

  他笑了笑,覺得特別不好意思。

  「她長得確實不錯,而且很有女人味,」她說了一句肯定的話,這就讓他心安了不少,「雖然同為女人,但是我也很喜歡她。」

  「說實話我很喜歡她,」他終於敢直直地對著她的眼睛看了,於是故意這樣講道,且覺得他對張延的強烈好感完全可以無障礙地移植到她身上來,「這種類型的女人我就是很喜歡,她不僅是漂亮,幹練,調皮,很有意思,而且渾身上下還充滿了無窮無盡的女性魅力,真是讓人過目難忘,流連忘返,念念不休……」

  「是不是就像小雪一樣?」她道。

  她這是什麼話?他真心理解不了,且覺得有些驢唇不對馬嘴的意思在其中,但是他又不敢這樣說她,怕她因此小看了自己。其實,真是小看了他倒也無妨,就怕她從此再忘了他,那就是天大的悲劇了。

  「對,就像小雪一樣,」他佯裝儒雅地笑了,覺得自己像極了一個擅於圓場的謙謙君子,比如那個眾所周知的大牌演員陳道明先生,只可惜他目前還不是,「這個比方很恰當,神秘,優雅,自然,清新,天生一段風流神韻,擋都擋吧住,遮都遮不下……」

  她先是朱唇輕啟,看樣子是想要說話,最後卻又沒說什麼,然後又若有若無地笑了一下,在不太明亮的光線下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像是兩排年輕的異國士兵,煞是好看,正如電視劇里的余秀英一樣,親切而又迷人,或者說簡直迷死人了。

  好一個害人精,殺人都不用親自償命。

  「據說每個男人都有一個命中注定的女人,」她輕輕地抬了一下薄薄的眼皮和彎彎的睫毛,試探性地小聲說道,並不打算讓他長久地呆在完全無解的時空里,因為這個時空對她來講也是完全無解的,「如果你能錯過她,那麼你這一生就算真正地得救了。」

  「哦,是嗎?」他意味深長地看著她那雙勉強閃著靈光的眼睛,同時冷笑著回道,像是在和勢均力敵的老對手鬥法一樣,且純粹就是鬥法,也沒別的意思,只是因為多彩的靈魂閒著無聊而已。

  此刻,他覺得對於她的話,「是嗎」這兩個字就是一個極其恰當的回答,沒有比這更合適的回答了,因為她剛才的話細聽起來顯得非常粗糙,沒有品位,沒有道理,簡直有點俗不可耐。他的內心忽然升騰起了一種從根本上就特別看不起她的離奇想法,而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勢,難以遏制,難以逃避。他怎麼也想不明白,一向錦心繡口、吐字如蘭的她怎麼會忽然說出來這種大失水準的話來。

  他不喜歡她的話,還有她的心聲。

  「那麼,你覺得這話對嗎?」她又問了一句,同時站起身來仔仔細細地把小雪放到地上,任其懶懶散散地走開,然後才不緊不慢地伸手將身旁桌邊上已經燒開的那個銀灰色的水壺拿起,想要給他倒茶。

  她這才想起來這事,確實有些怠慢了他。

  「既然是你認真琢磨過的話,那麼當然就是對的了,除此之外,我還能有什麼新的見解呢?」他一邊這樣說著,一邊打算起身去替她倒茶,可是一想到今後未必就能再喝到她倒的茶了,索性就不再起身了,而是理所當然地享受起她的寶貴服務了。

  「其實,你可以有的。」她道。

  「況且我本來就不該有什麼新見解的。」他接著冷笑道,沒理會她剛剛追加的這層意思,儘管他覺得要是自己真感興趣的話,完全可以就著她的話沒完沒了地說下去,哪怕是說上三天三夜也沒問題。

  「你呀,不是懶得和我說話,就是不屑於和我說話,」程序完整地倒完待客之茶後,她溫柔而又寬容地責備道,像個年輕的母親在照顧不懂事的幼兒,因此連一點現成的經驗都沒有,「你從來都是這個樣子,從來也不想著怎麼提高一下,搞得我有時候都不敢和你說話,生怕說不到你的心窩子裡去,從而惹得你不高興,不開心。」

  「我比刺蝟還難對付嗎?」他非常開心地笑道,想要用真實可見的行動來證明她說的話不對。

  「刺蝟只是表面上有刺,而你是心裡有刺,所以說你比刺蝟還難對付。」她直言不諱道,也不怕惹煩了他。

  「這恐怕不是你心裡的話吧?」他斜著眼問道,同時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來唬她。

  「咦,你怎麼知道的?」她道,同時眼睛一亮。

  「你怎麼會這麼說我呢,對吧?」他痴痴地笑道,知道自己又一次取得了場面上的勝利,回家後完全可以開個單人慶功宴了,借著高興勁多喝兩杯適當地暈一暈也是可以的。

  「對,我是不會這樣說你的,」她心悅誠服地滿眼含笑地說道,心裡的春天已經再次來到了,「恐怕天下也只有白郡敢這樣說你了。」

  「哎呀,這有什麼敢不敢的,」他大聲地回應道,說的倒全是真心話,雖然她聽著有點太直接了,「無非就是她心裡不嫌棄我,拿我當個人,從而願意對你直言罷了。」

  「要是換成別人她才懶得講這些呢,我難道還不知道她的性格嗎?」他隨即又非常驕傲地自誇道,把剛才那一句比較成熟的話所引起的良好效果給徹底抵消掉了。

  「你呀,就是——」她幽怨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道。

  「我怎麼了?」他問得太快了,都沒允許她再發揮一下。

  她只是淡淡地笑笑,沒接他的話。

  「我就是我,」他有些大言不慚地表白道,也不知道哪根神經搭錯了地方,使得他表現得越來越脫離真實的他了,「我從來不去刻意地影響和左右別人,或者是有意無意地給別人添麻煩,凡是能自己解決的事情,我堅決自己解決,這就是我做人的基本原則。」

  「嗯,好吧,我覺得我們應該談點別的事情了,」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同時放鬆地眨了一下眼,然後又非常頹然地說道,「別老是說這些一時半會扯不清的事情了,特別是關於你這樣一個極其複雜而又極其神秘的人的話題。」

  他嘴角一歪,沒再言語。

  「我這麼說,你不會生氣吧?」她又不放心地問他。

  「怎麼會呢,難道你還不了解我嗎?」他反問道。

  她對他的問話不置可否,並沒表現出任何明顯的態度。對此,他有些煩她,覺得是她忽視了他,不怎麼尊重他。他同時意識到,這種不和諧的念頭曾經已經出現過多次了。

  「嗯,我看你換手機了,是嗎?」曉櫻稍微沉默了一會,接著就換了個話題問道,和沒事翻書看一樣。

  「是,你的眼可真尖呀。」桂卿一邊從襯衣口袋裡掏出新換的手機隨意地把玩著,一邊佩服地說道。

  他喜歡將手機放在那個位置,儘管尋柳很討厭這一點。

  「怎麼,原來的不能用了嗎?」她有些多嘴地問道。

  「原來的摔壞了,所以才換的。」他沒好臉色地回道,想起這事來就氣得要命,很好地詮釋了什麼叫余怒未消和心胸狹窄。

  「摔壞了?」她眯縫著一雙稍顯深沉的眼睛故意追問道。

  「噢,是這麼回事,」他一副狗肚子裡盛不了四兩香油的樣子,非常主動地解釋道,就怕她不能感同身受並好好地理解他,「有一回我和尋柳在一起的時候,恰好你發過來一首詞讓我看看,我還沒看幾眼呢,她就搶著要看,我一氣之下就把手機給摔了。」

  「噢,原來是這麼回事呀,」她像個不小心做了件天大錯事的原本就非常懂道理的小女孩那樣,語氣低沉而又無限悲傷地說道,「看來我不該隨便給你發信息的,而且以後也不該再給你發什麼信息了。其實我本來應該能想到這一點的,可惜還是大意了,也有點太想當然了。畢竟你現在和從前不一樣了,你也是有女朋友的人了。」

  「也是?」他琢磨起了這兩個字眼。

  「唉,確實是我考慮不周,」她誠懇地道歉了,心中的愧疚之情絕不是敷衍他的,「沒想到一個簡訊會給你帶來這麼大的麻煩。」

  「哎呀,你幹嘛要嘆氣呀?」他忍不住問道,同時鼻子根有些發酸,也痒痒得很,「聽起來讓人感覺很不舒服。」

  「不好意思,」她再次滿臉歉意地說道,同時還想在他面前笑得好看一些,這就比較難辦了,「我光顧著想自己的不是了,沒注意到你的感受,實在是不好意思啊。」

  「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安慰道。

  「那個什麼,」她鄭重其事地笑了一下後又道,「你放心吧,我以後再也不會給你發任何信息了。」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他道,心情顯得很不好,仿佛青天白日裡突然來了一場遮天蔽日的隱形大風暴。

  「我明白,我明白,我也不是那個意思,」她忙不迭地回道,原本就蒼白不堪的臉龐更加沒有血色了,連他看了都覺得驚訝,「哦,我懂你的意思,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他的表情在告訴她,他認為她不理解他,也不懂他。

  「不過,我覺得事情既然已經這樣了,那麼還是不要再聯繫的好,」她努力地開導著他,希望他能接受這種新的變化,因為她一直都在設身處地地為他著想,同時也為他的女朋友著想,「因為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是不聯繫的好,你說呢?」

  「好吧,就像你說的那樣,不再聯繫了。」他無奈地閉著眼睛回道,然後就不想再說什麼了,因為他的眼圈已經有些發熱了。

  真正告別一個時代是很困難的,只是因為親身經歷過。

  現在,他突然發覺自己好像掉進了一個永遠都不會熄滅的爐火當中,燒得他渾身疼痛,嗓子冒煙,口乾舌燥,整個人幾乎就要化為一縷青煙了,精神的火葬場大約就是這樣的。此刻他倒是願意化為一縷飄蕩無形的青煙,只可惜怎麼也做不到,因為人生並沒有這麼簡單,也不是誰想走就能走的,更不是誰想留就能留的。

  「其實你平時應該能感覺得到,」她哽咽而又斷續地說道,眼裡不知何時已經噙滿了濕熱的淚珠,全然不顧遠處的店員是否會注意到她的情緒變化,「也不需要我再多說什麼,總而言之這個世界不過就是一場夢罷了,或早或晚,人總有夢醒的時候——」

  「想想也是。」他不知深淺地附和道。

  「正所謂人生如寄,世網如牢,一切也是那麼回事罷了,」她極為無奈和頹然地嘆道,「歸根結底我們又能怎樣呢?」

  「你怎麼會有這麼悲觀的想法呢?」他一邊激動不已而又心疼萬分地問道,一邊恨不得立刻起來,趕緊走到她的身邊,緊緊地握著她的那雙小手,好好地勸慰她一番。

  「這不是你該有的想法啊,你一向都很樂觀開朗的啊,不是嗎?」他再次努力地勸道,雖然效果依舊不好。

  「再說了,夢醒了又能怎樣?」他在認真地勸她的同時,也使自己堅信了自己的話,這也是他始料未及的,「不醒又能怎樣?對於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和尋常百姓來說,還不是一樣老老實實、規規矩矩、一天一天地過日子嗎?」

  她勉強地笑了笑,算是投桃報李了。

  「哎呀,你沒事想那麼多幹什麼呀?」他說這話時都有點不耐煩了,要不是因為確實喜歡她,並希望她能儘快開心起來,估計他早就拍手而去了,「人啊,有時候太多愁善感或者傷春悲秋了也未必就是好事,那樣容易搞得自己情緒低落,心緒不寧,狀態不佳,有些精神方面的疾病就是這麼慢慢得上的,壞情緒積累起來也很可怕的……」

  「桂卿,其實直到現在為止,你都還沒有真正地了解我,」她強作歡顏地說道,看得出來心中藏滿了不為人知的疑慮和憂愁,像是得了不治之症一般,「我並不是你想像的那樣,總是樂觀,堅強,健康。」

  「你是說,我還不夠真正地了解你嗎?」他抬頭問道,只是想確認一下現實的情況是不是真如她所說。

  她點頭不語,這讓他徹底死心了。

  「那麼,你現在有什麼話想要告訴我嗎?」他問。

  他開始的時候是有些迷惑不解,但是很快就意識到了什麼,就像頒獎晚會上馬上就要揭開什麼巨大的謎底了一樣,所以他才這樣問的。他知道拔起蘿蔔必然帶起泥,但他還是想看看後邊的泥。

  「或者你早就知道了吧?」她慘然地一笑,無力地說道。

  熱氣球下面沒火了,自然就整個坍塌了,下落了。

  「不,我不知道,」他誠懇而又認真地說道,心裡已經另外起了另外一團火,「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也好。」她有些自相矛盾地嘆道。

  「到底是什麼事,你現在願意說嗎?」他追問道,因為最後的時刻終於到來了,他不需要再躲避了,也不能對什麼都視而不見了。

  「關於我的身體,白郡從來都沒和你說過什麼嗎?」她把話又挑明了一點,也是拿刀子又捅了自己一下,疼得她痛徹心扉,連片刻時間都難以忍受,「哪怕是一點點暗示都沒有嗎?」

  「什麼,你的身體?」他隨口回應道,同時一下子就愣住了,他確實沒想到這一點,因為大家都還這麼年輕,這麼活力四射。

  「是的,我的身體。」她確認了一下。

  「沒有沒有,」他的心禁不住亂跳起來,怎麼也控制不住,然後他又語無倫次地說道,「她從來都沒說過什麼,也從來沒暗示過什麼。」

  「嗯,那樣也好。」她又一次嘆道,真的好煩人呀。

  「你的身體到底怎麼了?」他連忙問道,開始著急了。

  「那好,還是我親自告訴你吧,」曉櫻使勁咬了咬嘴唇,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一般,因為這的確是很難下定的決心,然後才緩緩地說道,「這樣的話,或許你的感受會不一樣。」

  桂卿靜靜地看著她的眼睛,想知道怎麼個不一樣法。

  「其實這事說起來也有好幾年了,」她終於肯向他吐露真情了,不過卻是另外一種讓他感覺非常意外的真情,「我得了腦瘤。」

  「腦瘤?」他歪著頭輕輕地重複道。

  他這話說得非常平靜,都到這個時候了,他竟然想要表現得從容不迫一些,就是那種泰山壓頂而面不改色的架勢,卻是有些讓人匪夷所思。不過她現在是不在乎這些的,因為她的心思並沒有放在他身上,儘管她的話就是說給他聽的,她確實該看看他的表情。

  「不過當時醫生說是良性的,」她接著解釋道,這就有點掉價了,其實她完全沒必要這麼說的,但還是控制不住慣性的影響,「只是一種比較罕見的囊腫而已,後來就動手術摘除了,而且從術後的情況來看恢復得還算不錯,基本上對日常生活沒什麼影響。」

  他點點頭,好像很懂的樣子。

  「噢,對了,你平時不是也沒怎麼看出來嗎?」她又優雅地笑道,想給他一個燦爛如花的面容。

  說完這話,她如釋重負地出了一口長氣,然後再次和善地笑了笑,且笑得特別璀璨奪目,純潔無瑕,就等待著他的回應了。她儘管表面上看起來是一副很輕鬆的樣子,可實際上卻覺得時間過得好慢,短短十幾秒的時間卻好像幾個世紀那樣漫長難捱。

  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可是最終也沒說出來點什麼。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了,他還來不及有所反應。其實作為一個出身農村的普普通通的年輕人來講,他又能怎麼反應呢?他哪種反應都不對,都不好,都不是他想要表現出來的樣子。任何時候他都要給她展現出最好的一面,最有美感的一面,可是一直以來他做得都不夠好,自己都不甚滿意。為此,他已經傷心和難過無數次了,可就是改不好。

  「你恐怕沒想到這個情況吧,」她想立即驅散眼前的尷尬之意,於是佯裝從容地苦笑道,因為談話之間偶然出現的這種空白比什麼洪水猛獸都可怕,都能讓人覺得膽戰心寒,不能承受,「我的身體竟然會這麼差,會有這麼大的問題,要命的問題。」

  儘管她也知道,有這種病絕不是身體差這麼簡單的事,但她還是這麼直白地說了,她的本意就是為了實實在在地避免這個不好的消息在他的心裡引起的比較強烈的不適。現實的結果也是這樣的,他非常及時地表達出了一種特別難能可貴的淡定和平靜,這讓她感覺非常欣慰,都欣慰到願意向他託付終身的地步了。她本能地覺得,告訴他真相對於他來講應該是一個比較沉重的打擊,如果他是真在乎她的話。說起來他怎麼可能不在乎她呢?她又不是一個在為人處世方面感覺遲鈍的人,又不是一個在感情方面傻乎乎的人,當然能精確地明白這一點。

  事實證明她的感覺是對的,他本就敏感而多情的內心確實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創,而且一時半會都很難恢復正常。他雖然也理所當然地想到了「晴天霹靂」和「天崩地裂」之類的字眼,但老是感覺那些可怕的字眼其實離他很遠很遠,甚至根本就和他牽扯不上什麼聯繫。也許這種比較經典的情節在電影和電視劇里經常能見到,但是在多年以來的現實生活中他卻從來沒有碰到過,因此不免有些難以理解和接受,畢竟他活得還不夠長,所見還不夠多,所思還不夠深。他確切地知道,一定有一種難言的悲傷和陰鬱在以後的日子裡默默地等著他,讓他細細地品味和咀嚼,但是眼下應該沒什麼大的問題,也沒什麼大的障礙,因為面前的她笑起來依然還是那麼陽光,那麼好看,似乎一點點問題都沒有。

  一時半會的,她又死不了。

  只要人不死,似乎就不必懷念。

  「嗯,你還別說,我以前還真沒看出來。」他想通過這話來表明她以前看起來確實非常健康,和正常人沒什麼兩樣,可是又擔心她會因此覺得他原來不太關注她,所以不免有些猶豫,說話就有些卡頓。

  「噢,那真是太好了。」她開心地笑道。

  「不過呢,」他轉而又道,想讓她的開心持續得久一點,「就算你現在說了,我也沒怎麼看出來,呵呵。」

  「寬我的心,是吧?」她開心地笑了,正如他所願,然後隨手拿起桌邊一把非常精緻可愛的紙扇子,輕輕地扇了起來,她現在要的壓根就不是風,而是那個極具風情的動作,他喜歡的動作。

  「是吧?」他不失時機地逗了她一下。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她接著笑道,顯然已經從巨大的陰霾中走了出來,「那就是在關鍵問題上喜歡努力表現得毫不在意,一臉的輕鬆,而不願意讓別人知道你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和感受。」

  他沖她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起身走到一旁,把那台搖頭扇的檔位又提高了一檔。等他回過頭來的時候,無意間瞥見她身旁的桌子上擺著一張稿紙,上面工整地寫了幾行文字。他匆匆地掃了一眼那種素潔無暇的稿紙,又用眼神徵詢了一下她的意見,見她並沒有反對的意思,便走過去拿起那張稿紙,輕輕地念起了上面娟秀的文字:

  於麗煙波青,一潭碧葉濃。踏浪搖入水光屏。寂寂荷塘綠汀,望絲絲雨停。雙魚掠孤影,嬌蓮獨娉婷。水波含香亦含情。恰好途徑,恰好雨荷醒,恰好初霽晚晴,曉風作曲聽。

  待他整個地把這首詞念完,然後想要看看作者的表情時,卻發現她坐在椅子上已經進入一種非常奇異也非常罕見的狀態中了。她好像是在仔細地傾聽他的聲音,又好像一點也沒聽進心裡去。她大概完全沉浸到自己遐想出來的某種無比美好的境界裡,從而忘記了周圍的一切。他不得不再次深深地以為,此刻的她像極了一朵在春天裡肆意盛開的紅葉桃花,靜則艷麗無比,動則香滿人間。這種鮮活而美好的感覺曾經多次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出現他的夢境裡,對此他很熟悉,很有感情,永遠都不會忘記,直到確實能夠忘記。

  過了好久,她才從那種無盡冥想的狀態中清醒過來,轉而和他談起了高峰是如何追求她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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