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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救人一命

2024-09-19 18:44:55 作者: 常山漸青

  又過了一段時間,就到了尋柳想要到桂卿家裡來看新房子的日子了。這是一個雖然大部分男人都會覺得俗不可耐,但是對於大部分女人來說卻又是必不可少的民間法定程序,他們兩人都心明肚知地沒有當面點破題意,而是以她來他家裡閒玩為幌子悄悄地進行的。他並沒有提前和家裡人打招呼,也沒做什麼特別的準備,就背著父母在村子西邊的大路上接完她之後,就從莊子北面那條他平常不怎麼走的路把她直接領到新房那裡去了。好在這一路上並沒有碰到什麼要緊的熟人,除了秦光亮的奶奶之外,所以他也不擔心自己的偷摸行為會被旁人學給父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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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算是有人眼尖看見了,學給俺達和俺娘聽也沒什麼,」他羞澀萬分地自我安慰道,簡直和二次做賊一般,「再說了,誰長大了不娶媳婦啊?誰娶媳婦之前不先領著媳婦來家裡看看房子啊?」

  不過他也知道,可以的事卻不代表就能辦得自然。

  「地里的麥苗都開始返青了,你來的時候看見了嗎?」他一邊推著洋車子,一邊滿面春風地和她閒聊道。

  「看見了,滿眼的青翠,黃葉子也越來越少了。」她娉娉裊裊地推著一輛女式洋車子,離開他有一小段不遠的距離,脆生生地說道。

  她說話就是脆,有些像翠鳥的翠,但又不完全一樣,比翠鳥的聲音變化要多一些,在他聽來確實很有意思。

  「這個時候,牡丹都開始吐芽了。」他無意中提起,顯得知識面較為寬廣,其實也不盡然,只是在她面前他不想把嘴閒著罷了。

  「你怎麼知道的?」她問,「咱青雲哪裡有牡丹?」

  「青雲當然沒有牡丹了,」他含情帶笑地褒貶她道,雖然他也不應該如此自信,畢竟他並沒有走遍青雲所有的地方,「可是解放公園有好幾棵啊,上次去玩的時候我就看見那些牡丹鼓芽了,只是你當時光顧著東瞅西瞧地亂看了,沒注意到它們罷了。」

  「噢,也有可能,我沒有你眼尖,」她嘿嘿笑道,心裡的春波已經適時地蕩漾開了,「你是逮著什麼就不丟,使個愣勁地硬看,尤其是對漂亮的女孩子,更是不願意輕易放過。」

  「我當然眼尖,不然怎麼會挑到你?」他調戲道。

  「我傻呀,不然怎麼就上了你的賊船。」她也學會開玩笑了。

  「恁莊上的老年人可真不少啊,」大概是怕他再沒頭沒腦地反擊一番,她趕緊又強迫自己感慨道,頗有些無病呻吟的意味,「你看看,門口那些曬太陽的,一個個都白髮蒼蒼的,應該年紀都不小了吧,都是些老壽星,真叫人羨慕啊。」

  「那是當然的了,」他頗為自豪地答道,似乎整個人也就剩下這點聊以自安的自豪了,他知道山里人平常的日子過得並不好,但至少一般的人都活得長啊,這倒是不爭的事實,也算她會總結歸納問題,「山地嘛,別的東西沒有,就是花生和大棗多,哦,對了,還有穀子、綠豆、小豆、豇豆等各種小雜糧,俺莊上的人冬天沒事的時候就逮著花生和棗使勁吃,你說能不長壽嗎?」

  「再加上這裡的空氣也好,環境也好,人想不長壽都難啊。」他又加了一句顯得有些多餘的話,來證明自己的觀點。

  「聽說恁這裡的人以前都不好找媳婦,是嗎?」她咧著個小嘴傻乎乎地笑了,笑得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真是的,她也太不會說話了。

  「別說以前了,就是現在也不好找媳婦呀!」他意味深長而又老氣橫秋地說道,這應該是發自肺腑的話,雖然他追起她來好像並不是很犯難為,其中也沒有什麼特別浪漫的情節,「看來這北櫻村的惡名一時半會是改不掉了,竟然連你也知道了。所以啊,我能有幸認識你,並且你能願意屈尊降貴到俺莊上來,那絕對是件稀罕事,絕對是值得俺全莊上的人都高興的事。為此,我很感動,也很激動,我真的謝謝你!」

  「你這是在諷刺我吧?」她一如既往地傻著。

  「諷刺,我怎麼敢隨便諷刺你呢?」他用黏稠的柔和的目光看著她,像牛肉麵館的老闆在拉牛肉麵一樣韌韌地說道,「我頂多就是附和附和你的看法罷了。你沒看見嗎,自打你一進村子,那些可愛萬分的老頭老媽媽們就都慈眉善目地看著你,像看什麼西洋景一樣。」

  「她們是看我長得醜吧?」她笑著自嘲道,其實也知道自己長得還真不醜,不過就是想增加一下聊天的趣味罷了。

  「不是,她們是看你長得俊!」他這是真話。

  「說著說著又沒正經了,哼!」她這也是真話。

  兩人正風景無邊地春風蕩漾地嬉鬧著,迎面就碰到了在新家前面住的老媽媽,即秦光亮的奶奶,也就是秦元象的老娘。

  「呦,這不是小卿嗎?」雖然一臉都是密密的灰黑色的皺紋,還有不少黑褐色的老年斑,但仍能看出來顴骨很高的秦老媽媽笑嘻嘻地迎著他們兩人大聲地問道,「領著媳婦到新屋來看看?」

  此話尚未說完,她便仔仔細細地打量起尋柳來,恨不能走到臉前去瞧瞧,或者摸摸她的小手也行,這都是極有可能的事情。只可惜她的腳是老式樣的小腳,個子也像那雙小腳一樣嚴重地萎縮了,所以即使她走到尋柳跟前來也得仰著臉才能看清一些,或者需要一定的勇氣才敢撫摸尋柳柔嫩的小手。她的笑容當然是善意的可親的可笑的,裡面充滿了對年輕人本能的羨慕和祝福,只是一切行動都有點太過了,讓眼前的人不禁有點厭煩和為難。對此,桂卿在感到有些彆扭和可笑的同時,又感到特別的貼心和溫暖,因此他也就不再計較這個老媽媽會把他領女朋單獨來村里看新房子的事情說出去了。

  「是的,大奶奶,我來新屋看看。」他甜甜地答應道,同時在老媽媽跟前略微停留了一下,以使對方能感受到他的誠意和敬意,同時無意當中離尋柳又遠了一點,他不想表現得離不開她。

  尋柳則板板正正地對著老媽媽一直笑著,非常認真地笑著,同時又沒有停下來好好地搭茬的意思,除非對方已經徹底走遠了。她就是這樣有禮貌,尤其是對於外人更是如此。對於她所表現出來的這種真誠和笑容,他是相當滿意的,他就喜歡她這一點,而且已經重複驗證過多次了,似乎都可以信任終生了,如果他和她可以終生結合的話。

  「哦,對了,大奶奶,你老人家吃飯了嗎?」由於怎麼也滅絕不了的激動和緊張情緒,他竟然又莫名其妙地多問了這麼一句。

  他說完這句立馬就後悔了。

  正所謂多一句不如少一句,對於碰見喜歡多嘴多舌的老年人來說更應如此,不然的話要真聊起來可就沒完沒了了。

  「清起飯吃完了,」老媽媽響亮地答道,滿臉都是金子般燦爛無比的過了時的笑容,仿佛桂卿的奶奶現在還活著,還經常上她家裡來串門聊天一樣,「晌午飯還沒吃呢,我正做著呢,一會我給恁兩人盛一碗,我熬的番瓜小米湯,裡面放的綠豆,可好喝了……」

  「不要,不要,大奶奶,你留著自己喝吧。」他嚇得連忙擺著手道,恐怕老媽媽真給他端湯來,到時候他肯定招架不了。

  「沒事,沒事,又沒旁人。」老媽媽一邊自顧自地說著,一邊踮著小腳慢慢地回家去了,弄得他心裡怪不好意思的。

  直到老媽媽走進她自己家了,尋柳才收起已經凝固多時了的笑容轉而和他說起話來。她的笑容變化很快,但卻不是有意的,所以倒也顯得無比單純。女孩子嘛,單純最重要了,他以為。

  進家大約有二十來分鐘,還沒撈著開始和尋柳熱乎熱乎呢,桂卿就聽見大門突然響了。一定是有人進來了,他趕緊起身去向院子裡張望去,只見秦元象的老娘正顫巍巍地端著滿滿一碗的番瓜小米綠豆湯,像過年時敬神一般走進院子裡來,真是讓他哭笑不得。

  「哎呦,大奶奶,你還真端湯來了,」他見狀,連忙三步並作兩步跑到院子裡去,把那碗濃濃的黃黃的點綴著星星點點的開花綠豆的番瓜湯接過來,同時嘴裡不停地說道,「我剛才都說了,不要的,不要的,哎,你千萬可別燙著啊,慢一點,慢一點,你別動大奶奶,讓我來接就行,哎呀,你看看,你看看,這多不好意思啊。」

  他真是難為情死了,叫這個老媽媽害慘了。

  「小卿,你和那個閨女一塊喝吧,反正我一個人也喝不了,就是燒得有點稠,也不知道恁喜喝不喜喝……」老媽媽笑容可掬地說道,言語間還流露著很大的歉意,這倒是很難得。

  她頭上經常戴著的已經起了很多線頭的青頭巾已經摘掉了,滿頭的銀髮在太陽的照耀下反射著點點光澤,像是有很多調皮的雪花在她頭上不停地跳舞,然後又慢慢地融化了。她的這個樣子和桂卿的奶奶極為相像,都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尖腳老太太,除了臉部的模樣不太一樣,脾氣性格相差很大之外。

  無論喜歡還是不喜歡,願意還是不願意,他都必須接下這碗盛情難卻的番瓜湯,這畢竟是老媽媽用心熬煮的,而且又是親手端過來的,單就這份情誼就是不能當場拒絕的,就像不能拒絕滿院子暖暖的太陽光一樣,雖然她熬湯的時候並不是為了他和他的小女朋友。他生生澀澀地接過番瓜湯之後,又禮節性地和老媽媽敘談了幾句,就趕緊把她給送走了,送走了方才安心點,客走主家安嘛。

  望著這碗稠得實在叫人喝不下去的番瓜湯,尋柳在一旁笑得都合不攏嘴了。她聲音里含著清澈的溪水,隨口譏笑道:「哎呦,你看看你老人家的人緣多好啊,連鄰居家八十多的老媽媽都知道關心你,疼你,這麼冷的天,專門燒好給你送來,可真好啊,哈哈。」

  「你胡扯什麼的,我也沒想到人家會真端碗湯過來呀,」他非常尷尬地笑著回道,臉上變得更加不好意思了,「要是早知道會這樣,我還不如領你早點走呢,那樣就能躲過去了。」

  「不過呢,說起來人家也是一片好心,你吃不吃的總得要接受吧,咱不能擰著脖子不要吧?」他又辯解道,總是一副替別人考慮的姿態,恐怕八輩子也改不了這個老毛病了,「像她這種老媽媽,又不懂得考慮一下別人的感受,老年人往往就是這樣,越老越看不清自己。」

  「那是啊,必須得要,並且最好趁熱喝了,」她接著針對他的前半句話打趣道,一副不可遏制的樣子,也不知道哪來的快樂,如決堤的洪水一般,小股的洪水,「這樣的話,你的中午飯就解決了。」

  「我的中午飯解決了,你怎麼辦呢?」他問。

  「我啊,我喝西北風就行了。」她樂不可支地笑道。

  兩人圍著那碗放在屋門前水泥台階上的非常不好處理的番瓜湯,又說笑了一段時間,最後誰也沒忍心去喝它,任由它一點點涼下去,心裡頗有點對不起人的感覺。院子西邊牆底下有一片空地並沒有打上水泥地,上面栽了一株中等身材的石榴、幾竿清清高高的竹子、一棵花期很長的大月季,開深紅色花的那種月季。

  她正百無聊賴地端詳著那棵似乎永遠不老的會開深紅色花的月季,嘴裡想要說點什麼的時候,突然大門被人撞開了,迎面跑進了一個粗粗拉拉、慌裡慌張、個頭很矮的半大老娘們。那個老娘們的棉襖和褂子都沒扣,就那麼很直接地敞開著,秋衣裡面那對並不飽滿的半球形物品晃來晃去的,簡直不成體統。來者一臉罕見的驚慌和恐懼,一看就是嚇得連魂都掉了,好像剛從閻王殿裡逃出來一樣,而且後邊還有一幫子張牙舞爪的小鬼在拼命地追趕她。

  「快點小卿,」那個女人衝著桂卿就大聲地喊道,可算抓著救命稻草了,「俺家那個七葉子半熟可能要上吊,你快去救他,快點,我求求你了,去晚了他可能就真沒命了——」

  他見來人正是三老笨剛娶沒多長時間的媳婦華美,一個在智商方面略微有點欠缺的女人,據說她還信什麼不明不白的教,而且來路也不是多正經,就趕緊隨著她往她家跑去,嘴上也沒多問什麼。他知道,眼下關頭救人要緊,至於三老笨為什麼要上吊,那個並不重要。

  「你先在這裡等著,我去看看情況。」他對已經有些驚慌的尋柳安排道,然後拔腿就跑到大門外邊了。

  三老笨家在他兄弟四老憨家北邊隔著一家,基本上算是斜對著門,碰巧附近那幾家都鎖著門呢,只有桂卿家的新房子這裡有人,所以華美才跑過來喊他的。三老笨的房子倒不是以前那種老式樣的石頭屋,而是好幾年前就拆掉老屋蓋了瓦房,只是這籠子雖然早就有了,可惜卻一直逮不到鳥,所以才閒置多年的。這房子是三老笨結婚的時候才匆匆忙忙拾掇出來的,所以裡面的擺設等也很一般化。這個宅子最大的毛病就是沒有配房,當時他準備結婚的時候女方的條件之一就是要他蓋好配房,因此他結完婚就趕緊操持著蓋曾經許諾完的配房。現在,配房的主體已經完工了,下一步就是室內外簡單裝修的事了,或者也談不上什麼裝修,就是刮刮仿瓷和裝裝門窗口什麼的。三老笨這幾天正忙著拉地排車往裡面填土墊屋地呢。原來到處漏風的老院牆自然是拆掉了,因為配不上新蓋的配房,也配不上前幾年蓋的主房。

  桂卿只跑幾步就把華美甩在後邊了,他一下跳過配房外邊堆積的建築余料,直奔配房南邊那間屋,因為華美說三老笨就在那個屋裡想要尋短見。整個配房裡到處都透著一股子澀澀的生石灰味、甜絲絲的土腥味、硬邦邦的水泥味和滑溜溜的水汽味,就像一個突然被成群的惡人剝光衣服的老山裡的新媳婦一樣。配房的窗戶框子和門框一看就是用自家的木料讓村裡的周木匠打的,因為上面不是缺邊就是缺棱,湊合的痕跡非常明顯,看著就讓人心裡發酸,不是滋味。

  三老笨披著一個灰綠色的幾乎能把他整個人都包起來的大棉襖,頭髮亂得和鳥窩一樣,正背對著門蹲在一個牆角里「嗚嗚啕啕」地哭著呢。他腳底下那一大片新鮮的泥土已經被他踩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坑,淹不死人的坑。土坑的旁邊扔著很長一段放羊用的那種花繩,花繩是用各種顏色的爛布頭和大大小小或紅色或白色或黑色的塑膠袋子編成的,不仔細看就像一條大花斑蛇一樣可怕。一向喜歡賣木肉和窮搖騷的三老笨,一向嘻嘻哈哈沒點正形的三老笨,一向霧霧症症和拼拼失失的三老笨居然哭了,這著實令桂卿感到震驚和意外。

  「哎呦,我的三叔唻,你今天這是玩的哪一出啊?」桂卿嘻嘻嘡嘡地上前拍著三老笨的肩膀子問道,他想通過這種農村的兄弟爺們之間常用的開玩笑方式來化解對方的難堪和尷尬,儘快將其從尋死覓活的企圖中拉出來,讓其不至於做出過激的可怕舉動。

  對付蠢人嘛就得用蠢招,此外別無良策。

  「別理我,恁都別理我,」三老笨像頭受了委屈的大狗熊一樣十分悲愴地吼道,這話想來也是要讓他老婆聽到的意思,只是他不能確定對方是否能聽到,「讓我痛痛快快地去死吧,我就死在這個屋裡頭,我蓋的屋,我拉的土,正好埋我——」

  「我說三叔,你可真能胡扯呀,這麼新的屋一用還沒用呢,你怎麼能死在這裡邊呢?」桂卿一看三老笨的魯莽陣勢,憑直覺就認為他這回肯定是死不了的,因為他渾身上下都沒帶點死人氣息,於是便更加放鬆地刺激他道,「你今天要是真死這裡邊,那叫別人以後怎麼在這個院子裡住呀?你玩這一出,是不是有點不大講究啊?人要真死了也就算了,旁人誰也不能怎麼著你,可是你總不能死後落個罵名吧?」

  三老笨的嘴憋咕了半天,也沒放個屁出來。

  「所以說,你連死都不會挑個好地方,也忒笨了吧。」桂卿見三老笨有點猶豫了,便又補了一句。

  「俺大侄子唻,叫你說說,我不死,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啊?」三老笨繼續嗚嗚啕啕地哭訴道,屈得和張大裂似的,似乎已經想通該怎麼回答桂卿的挖苦和說教了,「就連這種熊憨貨娘們都沒完沒了地挖苦我,抱怨我,整天罵我這罵我那的,你說我這個大老爺們還活個什麼勁啊?咱一個莊上,誰家像我活得這麼窩囊呀?」

  「哎,三叔,我看你是好日子過膩歪了吧?」桂卿繼續窮開心地調笑道,危險顯然已經過去了,後邊應該沒什麼大問題了,「這世界上有多少男人都娶不上媳婦打著光棍呢,你還在這裡瞎搖騷,你說你什麼意思啊?有意地諞熊能刺激別人,是吧?」

  「你別胡說八道,我可不是那個意思。」三老笨辯解道。

  「呦呦呦,還自殺,還上吊,」桂卿更加放鬆地嘲諷道,「你看把你給能的,你連恁姥娘家的人都丟光了。」

  三老笨又屈哧了一會子。

  「行了,趕緊起來吧,」桂卿見時機差不多了,便接著勸道,當好人干好事的感覺讓他的精神世界倍加充實,「你該幹嘛幹嘛去吧,別坐成坑站成井了,老是耷拉個頭蹲地上,你想吃土啊?」

  「我今天就不起,」三老笨執拗地說道,真是笨得喜人,「要不是門框子太矮,沒法上吊,我這會子早就伸腿上西天了,哼!」

  「我可叫這個熊娘們給氣死了,」他接著罵道,終於想起了是誰惹的他了,「她忒半熟了,有時候比我還半熟!」

  「行了,俺三嬸子也知道錯了,」桂卿不由得「噗嗤」一聲笑了,他覺得華美再怎麼不通人性,再怎麼不懂得人情世故,恐怕也比三老笨這個專業的半熟貨強許多,「你看你把她嚇得,臉都變色了,這要是再弄出點什麼么蛾子來,說實話,最後你心裡能好受嗎?你能死得那麼安生,那麼素淨嗎?我看你老人家就別假戲真唱了,快起來吧,一會等大夥都來了,顯得你臉好看是吧?」

  如此說著,桂卿彎腰就把地上的花繩子給拾了起來並草草地卷好,然後順手就扔到院子裡去了。扔完一頭沉甸甸另一頭輕飄飄的花繩子,他又走上前去一把拉起三老笨的爛手爪子,提溜著這傢伙站起來。等十分費勁地把三老笨揪起來了,他又從門外操了一把豁牙半齒的鐵杴塞到這傢伙手裡,讓他趕緊去幹活。

  三老笨抽抽搭搭地很不情願地止住嗚嗚的哭聲,用那雙爛手爪子揉了揉黑不溜秋的臉膛子上掛著的幾行淚水,咧著個爛嘴含混不清地嘟囔了幾句,然後就去幹活了。

  雖然娶了媳婦嘗了人事,他到底還是小孩子的性。

  華美此時在旁邊看得一愣一愣的,她不知道叫小卿的這個年輕人怎麼這麼快就能勸好她那個剛才還要死要活的蠢男人的。而桂卿也真想直接告訴她三老笨天生就是個驢性,也是個孩子性,關鍵時候得好好地哄哄他才行,絕對不能嗆著他或者噎著他。可是他轉念又一想,自己未免管得有點太寬了,人家兩口子過日子還不知道對方什麼脾氣或者什麼性格嗎?還用得著他這個還沒結婚的外人多操那份閒心嗎?於是他便沒再多嘴。破鍋自有破鍋蓋,啥人自有啥人愛,他才懶得去告訴她三老笨究竟是什麼人,以及該怎麼對付呢。他既不知道她是怎麼同意和三老笨結婚的,也不知道三老笨家裡用的什麼招數拿下的她,所以就更不適合摻和這裡邊的事了。反正這個世界上奇葩和狗血的事情多了,他不能都去搞個明白,都去弄個清楚。

  他見憑著老鄰居互相知根知底的關係很快就把一個天大的事情解決了,便一邊離開三老笨家一邊大聲地對那個傢伙喊道:「三叔,晌午頭吃飯的時候想著多吃點啊,要不然上吊都沒勁,啊!」

  「你個小賊羔子,趕緊滾你的熊吧,」三老笨罵罵咧咧地喊道,甜不學的老臉看著就讓人忍俊不禁,他快活得像個不合理的欲望好不容易才得到滿足的小孩子一樣,仿佛剛才要死要活的傢伙是別人,「你再拿恁三叔嘻嘡著玩,看我回頭不拾掇你,我擼得你淌沫!」

  「你還是留著勁好好地拾掇拾掇俺三嬸子吧,」桂卿馬上嬉皮笑臉地回敬道,雖然這並不是他的拿手好戲,但是一旦高興起來了也就顧不了那麼多了,「或者好好地蓋你的配房吧,別再整天閒得蛋疼,要死要活的了。你看看你那個熊樣,想起什麼就是什麼,鬧一出是一出,和發癔症的樣,擱誰誰能受得了你呀?」

  嘴上說著這話,他已經離開三老笨家了。

  「我的個親娘唻,恁莊上都是些什麼人呀?」他回到自己家之後,尋柳瞪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很好奇地問道,「剛才可嚇死我了,他怎麼說上吊就上吊?這個人是不是霧症?」

  「還有剛才那個女的,她怎麼知道上這裡來喊你的?」她又問道,根本就不等他回答第一個問題,「你的人緣可真好啊!」

  「要上吊的人是三老笨,」他像講笑話一般笑著解釋道,同時覺得這個事情來得也不錯,至少增加了他和她之間的談資,反正最後也沒造成多嚴重的後果,「俺家原來的老鄰居,剛才那個女的是三老笨的媳婦,她有點缺心眼子,你沒看出來嗎?」

  「我當然看出來了,不然的話這麼冷的天她能敞著懷硬往別人家裡闖嗎?」她紅著臉輕聲地回道,到現在還有些不好意思呢,好像她莊上就沒有這號人,「哎,剛開始我還以為是哪個女神經病,花椒瘋呢,專喜歡往小青年懷裡闖。」

  隨後,桂卿就把三老笨家的大體情況以及他是怎麼挺身而出解救三老笨的事,一五一十地都講給尋柳聽了,搞得她又是吃驚又是興奮,像是古時候的大家閨秀頭一次聽行走江湖的老藝人說大鼓詞一樣。他料她也沒聽過街頭演唱的大鼓詞,他當然是聽過的,但是卻不想告訴她自己曾在哪裡聽過,因為他覺得這樣做沒什麼意思。

  雖然在臨走之前必須要把那個有點豁子的老碗還給秦老媽媽,可是他和她誰也不願意喝那碗濃濃的番瓜湯,這就比較難辦了。

  「哎呀,真是難為死了,」他兩手端著那碗半流體一樣的湯,嘴裡小聲地念叨著,還恐怕被那個多事的老媽媽聽見的,「喝吧,實在咽不下去,不喝吧,對不起人家老媽媽的一片心意。」

  「要不,乾脆倒花池子裡養花算了,」她咬咬牙微笑著提議道,似乎這是目前最好的主意了,不用背負糟蹋糧食的罪名了,「不然的話你有什麼好法?」

  「餵雞最好了,可惜現在沒有雞。」他道。

  「都怪恁那個什麼大奶奶太沒眼色了,」她皺眉抱怨道,也覺得此事有點麻煩,「她就是用苯心眼想想,俺也不會喝她的番瓜湯呀。她好心是不假,可惜好心辦了瞎事,讓別人犯了難為。你說說啊,恁莊上的人怎麼都這麼有意思呢?我這剛一進你的新家,北邊一個大勞動力,哭著鬧著要上吊,南邊一個死老媽媽,非得纏著要讓人喝她的番瓜湯,我今天可真是開眼界了,沒白來恁莊上一趟……」

  「其實一個村莊就是一個小社會,你想想看,哪個莊上的人不是形形色色的,什麼鳥都有啊?」他一邊隨口說著,想要安慰她一番,一邊拿起西屋窗戶底下的一把許久不用的鐵杴在月季花下面挖起坑來,準備把那碗燙手的番瓜湯倒在裡面埋上,好給它一個全屍,讓它死得體面點,「其實恁莊上也一樣,瞎子瘸子二憨子,什麼樣的人都有,只不過你平時接觸得少,體會不深刻罷了……」

  參觀完未來的婚房,把仔細洗完的老碗還給囉里囉嗦的好像對生活充滿無限希望的秦老媽媽之後,就到了該走的時間了。他們兩人心照不宣地誰也沒有去見一下他父母的意思和打算,因此就不約而同地騎著車子往縣城奔去了,可謂是來也悄悄,去也悄悄,要多低調有多低調,非常符合他的意思。回去的路還是來時的那條,路上行人稀少,顯得比較清靜。兩人正並排逍遙自在地騎著車子呢,他偶一抬頭看看遠處,意外地發現他小姑夫田福安正從西邊往東騎,也是走的這條路,真是冤巧路窄,越不想見誰,越就碰著誰,真是出奇了。

  此時,他並不打算把她介紹給小姑夫認識,因為小姑夫也不是個板正人,還不知道他嘴裡能吐出來什麼動物的牙齒呢,所以連忙緊蹬幾下自行車好和她拉開一段距離。等快到小姑夫跟前了,他才裝模作樣地下了車子主動問道:「哎,小姑夫,你幹嘛去的?」

  「哦,是小卿啊,」田福安說著話就下了車,雖然他原本並沒有下車的意思,並用一雙沒點活動眼色的死魚眼掃了一遍擦肩而過的非常眼生的尋柳,「我這不是上鎮上去找黎老闆,商量商量在村子東邊劃宅基地的事情嘛,最近的事忒多了,我也忙得要命,一天到晚閒不著……」

  桂卿不住地點頭,希望對方說完話趕緊走人。

  「※※※※※,也不知道是哪個龜孫幹的好事,」說了半天桂卿根本就不感興趣的閒話之後,田福安突然又張口罵道,好像他就是為了罵給桂卿聽才走這條路的,「半夜裡把我飯店裡的兩扇玻璃給砸爛了,一會我還得找人再安上。我※他小祖奶奶,要讓我逮著是哪個小養※頭,哪個小※根生的壞熊給我砸的,我非剝了他的皮不行。※※※※※※,這些下三濫的貨,都眼紅,都嫉妒,都是一肚子的壞水!」

  「小姑夫,你光罵有什麼用啊,你又逮不著人?」桂卿聽了小姑夫的話,心裡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反正是既感到陌生得很,又覺得有些不講道理,因為他平時也不是多贊成他的所作所為,只是礙於面子不好說什麼罷了,「我覺得吧,應該還是你最近得罪什麼人了,要不然怎麼以前沒有這些事的?」

  「屁話,這個還要你說呀!」田福安極其不耐煩地打斷外甥的一番好話,冷冰冰、硬生生、橫乎乎地說道,六親不認的樣子很是討厭,可是他自己卻一點也覺不著,「肯定是我操持著劃宅基地的事引出來的這些麻煩,有些※※※※※因為撈不著好處,所以心裡就難受,就急得痒痒,所以才想出這麼個壞點子來的……」

  自顧自地說著牢騷話,他抬腿騎上車子就往東去了,同時不忘回頭看一眼在不遠處等著的尋柳。他似乎有些後悔和外甥說那麼多村裡的秘密,要不是急著罵人解解恨,他才不打算和他扯什麼找黎遇林商量宅基地的事呢。他這個人表面上看是沒什麼素質,其實內里精著呢。

  「剛才那個人是誰呀?」尋柳等桂卿追上來之後抽空問道,很好奇的樣子,這會子她壓根就不拿他當外人了,雖然也沒完全當成親人,甚至是可以白頭偕老的人,「他好像是恁家什麼親戚吧?他怎麼一見你的面就罵罵咧咧的呢?看樣子倒真像是恁一家人。」

  「哼,那是俺小姑夫,」他冷笑一聲回道,些許的自豪中又參雜著不少的自卑情緒,因為他確實不知道該怎麼看待這位連鬼神見了都會繞著走的小姑夫,「他家是南櫻村的,現在是俺櫻峪村的頭。」

  「哦,怪不得那麼搖騷呢。」她隨口道。

  「他飯店裡的玻璃半夜叫人給砸了,他就是罵這個事的。」他趕緊說到正題上,免得她又胡亂猜測,從而說出更不好聽的話來。

  「呦,他還開飯店呀?」她帶著諷刺的口氣道。

  「那是當然的了,他還是遠近有名的大廚呢,做得一手好菜,就是價格貴得嚇死人。」他有些不高興地答道,覺得她的話實在是大有問題,她不該仗著和他的關係近,就這麼說他小姑夫,畢竟他和她認識的時間並不長,而且她現在還沒過門呢。

  「那人家砸他店裡的玻璃幹嘛?」她又大大咧咧地問起來,很有些不識趣的樣子,或者是因為仗著和他的關係好又有些太識趣了,太不見外了,「我看他那個熊樣,應該是他得罪人了吧?」

  「應該是吧,」他猶豫著答道,很難評判她此番話到底水平怎麼樣,又包含著什麼意思,「可能是因為在莊子東頭劃宅基地的事,反正俺小姑夫也沒給我說多細,我覺得應該是有人撈不著,急得。」

  「他肯定是私賣宅基地了吧?」她譏諷著笑道。

  「你怎麼知道的?」他好奇地問。

  「現在這個年月,哪個莊也不會平白無故地劃宅基地了,」她口氣非常老練地解釋了一下,在這方面顯然比他懂得多多了,「村民要想蓋屋,都是拿錢買的宅基地,其實和拍賣差不多。有的人家裡沒錢,孩子又急等著要蓋屋,就有可能急眼,去他的找事。」

  「哎呦,這事你比我還明白啊!」他佩服道。

  「那是啊,」她充滿柔情地刺激他道,渾身上下都充滿了調戲人的味道,煞是招人喜歡,惹人憐愛,叫他不能自制,「你以為全天下就你一個人聰明,就你一個人知道的事多啊,嘿嘿嘿……」

  她的「嘿嘿嘿」和段子高手費玉清小哥的「嘿嘿嘿」完全是兩碼事,是標準的反義詞的關係,所以他聽著倒是別有一番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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