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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對話曉櫻(1)

2024-09-19 18:44:01 作者: 常山漸青

  因為對曉櫻懷了一片隱隱的愧疚之心,並且也是為了從她那裡儘快獲得自己是否能夠和她更加走近的確切答案,桂卿便找了個機會把她約了出來單獨聊聊,採取的方式也比較輕鬆。原本他要見她並不需要刻意去找什麼理由的,因為以他們現在的交情來看,兩人是隨時都可以見面的,可是如今他卻非要給自己找個恰當的理由不可,儘管這個理由只是悄悄地說給他自己聽的,而不是要當面告訴她。好在她非常爽快地就答應了,那語氣就像是她也正想找他說說話、聊聊天一樣,而且還稍微帶著一點點焦急等待的意思,這又讓他的虛榮心微微地膨脹了一點點。很多時候她其實還是比較順著他的,這讓他心中的愧疚之意變得更為強烈了,雖然他著實不願意表露出來這種變化。

  在玉龍河穿越城區的那一長段,河流的西岸築著高高的大堤,這大堤顯然是為了防止玉龍河發大水的時候淹沒主城區而修建的。這河堤的兩邊全是大塊的青石護坡,坡頂上是一條寬約2米的水泥小路,在小路靠近河水的一側騎著大堤又修建了半米多高的長長的石牆,使得這大堤氣派和規整了不少。在大堤的東西兩個坡面上成行成列地種了很多墨綠色的女貞樹,間或也有幾棵依然翠綠的香樟樹點綴其中。這些四季常青的樹木把長長的大堤裝扮成了一道厚實的綠牆,並使這道綠牆變成了城裡人休閒娛樂的好去處。他和她約見的地方就在這大堤被永平路切斷的地方的北邊不遠處,那裡既顯得非常僻靜又離附近遊玩的人群不遠,可以說動靜兼有,正如進可攻退可守的戰略高地一樣。

  約見的時間是下午下班以後。

  入冬之前,也就是在上個月底,她又給他發了一個簡訊,內容還是她自己隨便填的一首名為《清秋月》的詞:

  冷月清透。

  霜凝寒枝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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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孑影單,

  花徑陋。

  心事飄零久,

  徘徊黃昏後。

  遙相望,

  一懷心緒欲語愁。

  這首簡短小詞的內容他已經反覆玩味和品鑑不知多少遍了,依然不能很好地理解其中包含的意思,他希望今天能夠當面和她討論一下。自從有了上次激動人心的令他難以忘懷的牽手之後,他便更加把握不准她的心態和情感了,因為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她似乎選擇了走一條迴避和否認的道路,對於他所表現出來的那種極度渴望更加親近她的想法和意思並沒有給予過多的關注和理睬。而更令他感到迷惑不解和煩惱不已的是,她好像還不如以往對他熱情和友好呢。他曾經以為只有像白孔雀一樣驕傲的白郡會耍這種喜怒無常的讓人愛恨交加的公主脾氣,沒想到關鍵時刻她也會來這一手,所以他在感到心煩意亂且不知究竟如何是好的同時也不禁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並試著去猜測她之所以這樣對待他的各種可能的原因和目的。結果當然是徒勞的,他發現自己就算是累死在苦苦思索的昏暗小道上,恐怕也搞不懂她那鬼靈精怪的腦袋裡到底是怎麼想的,於是索性就放棄了,不再去「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了。女人的心思怎麼能被隨便猜透呢?多少優秀的男人都死在了這上邊而不知悔過。

  今天正是小雪時節,冬天已經正兒八經地來到古老的青雲縣了。在大堤東坡和玉龍河西岸之間的狹長公園裡,杜梨、杏樹和櫻花等景觀樹的葉子已經差不多落乾淨了,只剩下僵硬發黑的枝條在冷冷的風中硬撐著,不肯屈服於日漸嚴寒的天氣。幾株不甚高大的楓樹如同逞能一般紅得更加艷麗和誘人了,也許只有來上一場通天徹地的鵝毛大雪才能勉強去一去它們的威風和火氣。柳樹的葉子只黃了一半,這大約表示著它們才是北方喬木界裡當之無愧的王者,因為唯獨它們在春天發芽最早,在秋天落葉最晚,而且城鄉處處都有它們婀娜多姿的身影。

  眼巴眼望中她終於來了,迎著他喜悅和期待的目光。

  他見她腳上穿著一雙灰白相間的冬靴,下身套著一條深藍色的牛仔褲,上身罩著一件厚實的月光白長毛衣,脖子上圍著一條深灰色的蓬蓬鬆鬆的大圍巾。儘管她和他見面之後笑得非常燦爛、真誠和誘人,可是她那春天般的笑容依然掩飾不了她臉色上隱約顯露出來的那份蒼白和苦澀。同時,她的鼻翼兩側和嘴唇上也好像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灰塵,這灰塵顯然非常具有破壞力,使得她整個人看起來顯得暗淡和萎靡了不少。儘管她的頭上戴了一頂在他看來非常奇特的深褐色的線帽子,但是她的頭髮還是被這初冬的街風吹得凌亂不堪,始終找不到合適的位置,讓人看著就心疼,就想去給她梳理好。

  他很想攬著她的脖子,再回頭凝望著她的眼睛。

  大堤西坡恰好有一處不甚平整的石梯,一直通到坡底綠油油、脆生生的麥地邊。那裡既背風又幽靜,最適合他們這種情侶在此密談了。兩人心有靈犀地不約而同地從大堤頂部的小路上緩緩地走了下去,一塊坐到了石梯中間的位置,不過是上下錯開坐的,而不是並在一起,因為小路太小。是誰先開始打破最初見面的一絲尷尬逐漸地說起話來的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兩人都有一肚子的話要說,都想要讓對方真正明白自己的內心,而不要在繼續誤會下去了,如果真有某種誤會的話。

  「上個月白郡過生日,她沒喊你,你沒生氣吧?」她輕聲地問道,有些憂心忡忡的意思,因為她想不到更好的話題了。

  他覺得她好像一直都是這樣的,又覺得她好像是今天才這樣的,總之就是把握不准她的整個心緒和感覺,像個新司機對自己駕駛的車輛完全失控了樣子,雖然他從來未曾控制過她什麼。與人交往時過於在意對方的感受,同時又過於擔心自己表現得不好,在這一點上她和他其實很像,但這也是他排斥她的地方,也是他不喜歡她的地方。同性相斥,不僅僅指的是性別方面,更多的時候指的是特性或品性方面。比如,愛挑毛病的人碰見愛挑毛病的人就非常反感,喜歡出風頭的人遇見喜歡出風頭的人就比較討厭,這也是一種同性不相容現象。

  「你想多了,我怎麼會因為這個事生氣呢?」桂卿裝出一副溫和儒雅而又大度開朗的樣子笑著回道,希望能把她的問題先順利地解決掉,然後好在融洽的氣氛里實現自己的想法,「人家過生日,喊我是情分,不喊我是本分,人家又不是非要喊我不行,對吧?再說了,我這個人難道說就那麼自作多情,在人家沒邀請的時候非要去給人家添亂嗎?」

  他嘴上雖然是這樣說的,可是心裡卻很失落,甚至還有點氣憤和不解。他自從去年參加完白郡的生日之後,就想當然地認為以後她的生日一定也少不了他,除非她結婚了或者生孩子了,不方便再喊他了。他本能地以為只要曉櫻和白郡的關係不變,那麼他和白郡的關係就不會變。這當然是一種非常可笑的不切實際的幻想,他未必就不明白此中道理,只是不願意過早地明白罷了。可是,現實情況卻遠不是他想像中的那樣美好,那麼如意,那種從天而降的榮幸和歡喜今年就很殘忍地消失了,這令他有些難以接受,從而覺得美好的東西都是容易破碎、損壞或消失的,亦即容易破碎、損壞或消失是美好事物的基本特性之一。他現在對這一點理解得比以前更加深刻了。

  「首先,你不生氣就好,」曉櫻有些嚴肅地說道,似乎這是她事先已經準備好了的態度,現在只需要照著原樣搬出來就行了,因而沒有太多的心理負擔,「因為她去年過生日你就參加了,而今年卻沒喊你,她也覺得很不好意思,在某種程度上講也確定有點說不過去的。」

  「這個,真的不重要,」他違心地說道,心裡突然那麼一酸,覺得總算有個知近的人想著他了,他已經心滿意足了,再怎麼說曉櫻也比白郡更重要一點,「其實我無所謂的,她能有不好意思的感覺,我就很受寵若驚了,別的還能再奢求什麼呢?你在意的,便在意,不在意的,便不在意,一切都順其自然便好了。」

  「桂卿,你聽我說完,」她顯然還有更重要的話要說,因為她的眼神已經發生變化了,變得讓他更加不好解讀和推測了,儘管他曾自詡在看懂別人的眼神這方面還是頗有心得的,「現在,我只是想強調一點,那就是去年那次生日她過得也挺開心的。嗯,說句實話,我也挺高興的,從小到大,可以說是從來沒有過的高興,只是因為能喊到你。而這次她卻沒喊你,你能理解那是再好不過了。」

  「我,恐怕還沒有那么小心眼吧?」他略顯僵硬地咧嘴一笑,佯裝很輕鬆地自我解嘲道,同時又預感到她後邊應該還有更重要的話要說,只是時機還沒把握好,情緒還沒調整好而已,「只要曾經開心過就好,無論多好還是多壞,我覺得什麼事情都不能總是放在心裡,沒完沒了地咀嚼它,是吧?那樣的話,人活著就太累了。」

  「嗯,那還用說嗎?」她莞爾一笑,臉上迅速閃過一絲難得一見的耀眼的光芒,這光芒瞬間就照亮了整個天空,旋即她又快樂地說道,「我當然相信你了,你說的話總是很有哲理的。」

  「不過,我重點想要說的是另外一件事,」她用先揚後抑的方式說道,稍稍使用了一點技巧,好給他一個過渡的時間,「你可能還不知道,她家裡最近出了點事,一點小狀況。」

  「噢,出了點事?」他的心一下子就揪起來了,因為他對白郡的關切並不比對曉櫻的關切少多少,也並不比曉櫻對白郡的關切少多少,反正他一直都是這麼認為的,「什麼事?」

  「她爸爸出車禍了,」她表情異常凝重地說道,臉上剛才那曇花一現式的光芒早已沒了蹤影,就像化學實驗課上強酸被強鹼迅速地中和掉了一樣,「就在她過生日的第二天晚上,她爸爸出去吃飯,在回來的路上,汽車翻溝里去了——」

  「在什麼地方?」他急切地問道,好像如果他在場的話就能及時地按下暫停鍵,阻止事故的發生,「怎麼會翻車呢?」

  「就在牛河水庫那邊,」她昂起那顆頗為精緻可愛的頭來,面朝眼下綠綠的微微起伏的麥田,仔細而又緩慢地回憶道,「汽車剛從水庫大壩上下來,正轉著彎呢,結果不小心就翻車了。」

  「是他自己開的車,還是司機開的?」他又急忙問道。

  「是司機開的,」她嘆了口氣後異常悲傷地說道,仿佛出事的是她自己的爸爸一樣,「關鍵是司機也喝酒了。」

  「那摔得怎麼樣?」他又接著問道,「厲害嗎?」

  「嗯,怪厲害的,」她抬起纖弱的右手,輕輕揉了一下同側的太陽穴,閉著眼睛小小地冷笑道,「雖然說性命是保住了,不過,恐怕以後什麼也不能幹了,甚至說以後的生活能不能自理,都還是個未知數呢。」

  「唉,怎麼會這樣呢?」他出於本能的同情和禮貌馬上自言自語道,與其說他是在同情白郡父親的不幸遭遇,倒不如說他是在同情白郡的遭遇,「他為什麼要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喝酒呢?而且,連司機也跟著喝了,這也忒大意了吧?都知道喝酒不開車,開車不喝酒……」

  其實,有那麼一個小小的瞬間,他的內心竟然毫無由來地產生了一絲幸災樂禍的感覺,沒錯,就是幸災樂禍,因為他憑著直覺認為白正源一夥肯定是去牛河水庫那裡糟蹋老百姓的血汗錢了,而且一定是幹了什麼不能見人或者令人痛恨的事情。並且,順著這一絲幸災樂禍的錯誤感覺,他繼而又無端地認為他終於可以離白郡更近一些了,因為這位女神的位置似乎已經從高不可攀的天上往下掉了一點,就因為她爸意外地出了車禍。如此說來,這場車禍倒也有些意想不到的好處,它使得他不再像過去那樣過於仰望她了。他強烈地體會到了內心深處那轉瞬即逝的極其珍貴的竊喜之意,難以抑制和掩飾的不甚道德和光明的念頭。

  與此同時,他也很快就意識到這顯然是一種非常卑鄙和陰暗的想法,因為他畢竟沒親眼看見人家到底在那裡幹什麼了,更可況人家的女兒還是那麼漂亮、聰明和善良的一位女孩子。而更為重要的是,一直以來他還非常喜歡她,或者自認為非常喜歡她。因為喜歡所以必須尊重,這是顯而易見的做人道理。於是,他趕緊告訴自己千萬不能再這麼想了,儘管事實上他一直也沒能有效地停止這種想法。情勢發展到這裡他才真正知道,原來世間所有無恥和邪惡的念頭一旦興起,便如影相隨地揮之不去了,儘管實際上可能沒什麼行動。

  「唉,現在的司機,哪個酒量也不低呀。」曉櫻很自然地嘆道,由此可見事故的主要原因就在於司機的過於自信和白正源的大意了,她似乎並未往別的地方想太多,畢竟她還是非常單純的。

  「嗯,你連這個規律都知道?」桂卿道,語氣中有些不該有的意外,同時覺得事情遠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這麼簡單。他想對事故加以揣測,但是又沒有什麼可以依據的東西,因而只能是暗暗揣測了。白家的生活比他家的生活高了好幾個層次,他確實連想像的空間都沒有。

  「那是啊,你以為我不吃公家的飯,就不了解公家的事情嗎?」她隨即開心地笑道,好像忘了剛才說的是什麼性質的事了,又可見別人的悲痛畢竟不是自己的悲痛,所以這個悲痛來得快,忘得也快,到最後就約等於毫不相干了。

  「不敢,不敢,我只是比較佩服你而已。」桂卿道。

  「嗨,不說這個了,還是談談正經事吧,」她收回剛剛散開的笑意,重又冷靜和穩重起來,接著問道,「恁莊上有個叫唐建華的人嗎?」

  「對啊,是有這麼個人,他是咱青雲縣赫赫有名的包工頭。」他爽快地回道,並且為「包工頭」這三個字用得恰如其分而沾沾自喜,又因為和人家包工頭是一個村的而有些難以掩飾的榮耀感。

  「他,就是我剛才說的那個唐建華,」她果然說起一件他還不知道的所謂的正經事了,「曾經答應白郡她爸,拿出一個數來,投到鹿墟※※去,好幫助白郡提拔個正的。」

  「什麼?」他大惑不解道,如聽天書一般,做一百個夢也想不到會有這檔子事發生,「你慢點說,我沒聽懂。」

  「大約是這麼回事,」她把白白的小臉比較正式地轉向他,同時輕輕地把肩膀向他那邊挪了一下,耐心而又調皮地解釋道,在他聽來卻是像講國外的笑話一樣,「我簡單地給你說一下吧。從去年開始,鹿墟※※開辦的煤礦,就因為經營管理等各方面的原因快要維持不下去了,幾乎都要關門了。為了這個事,市※※局就研究決定,準備在全市※※系統搞個集資,而且為了提高大家拉集資款的積極性,他們還專門定了一系列非常實際的獎勵辦法,凡是能拉到多少萬投資的,給弄一個副的,能拉到多少萬投資的,給弄一個正的……」

  「我的個老天唻,這不是直接做買賣嗎?」他吐舌道,顯得一點狗出息頭都沒有,壓根就不像是在※※部門混飯吃的人,出身卑微、級別低下和見識不廣嚴重限制了他的想像力,讓他說出來的話都沒什麼水平,白白地給她增加了笑料,儘管她並不會笑話他。

  「哎呀,你激動個什麼勁呀?」她立馬哭笑不得地說道,倒還沒鄙視他什麼,只是單純覺得他的反應有些好玩,有些誇張,「話別說得那麼難聽好不好?這事根本就沒有你想像的那麼不堪和下作,多多少少還是有著合理的成分,只是你這個外人不大理解罷了。」

  「就這話,你還嫌難聽?」他有些不服氣地說道,在一心一意地裸奔著嫉惡如仇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了,心胸也變得不那麼開闊了,「我覺得我說得都夠委婉,夠客氣的了,難道不是嗎?」

  「你在單位或者在公眾場合,可千萬不要這樣說,」她非常體貼而又溫柔地勸道,確實是設身處地地在為他著想,像個慈祥而智慧的小母親在教導自己的親兒子,「這樣的話不光沒人願意聽,而且還會給你帶來很多你意想不到的麻煩,很多非常不好的結果。其實,凡是在正兒八經的單位上班的人,基本上都有點小背景和小關係什麼的,你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得罪了別人,明白嗎?」

  「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是嗎?」他冷笑道。

  「絕對的正解!」她真心實意地贊同道,面對著眼前這麼一頭不明事理的倔牛,可真是有些難為她這位小母親了,「所以啊,有時候遇事還是少說為妙,自己心裡明白就行了,說那麼多沒用的幹嘛呀,而且只有壞處,沒有好處,對吧?」

  「沉默是金,對吧?」他又冷笑道,有些不近人情。

  這回她微笑著,沒有理他,希望他能冷靜一下。

  「是不是,越是那些沒什麼工作能力的人,越是那些骨子裡歪拐壞的傢伙們,就越有背景,越有根基?」他真是夠立愣的,這話嗆得她都有些不耐煩了,因而就更顯得沒有邏輯性和人情味了。

  「你這話雖然不絕對,」她不置可否地說道,把心中那份不耐煩仔細地藏了起來,耐著性子勸說著,「但是也沒錯到哪裡去,就是有點不好聽,你沒覺得嗎?」

  「領教,領教。」他的話似乎更冷淡了些。

  「我知道,你雖然表面上聽了我這話,但是心裡還是有些想不通,不服氣,對不對?」她又非常可愛地笑道,似乎想挽回些什麼,但終究沒有成功,她並不在意他一時的尖刻和倔強,而是真心地希望他不要永遠這麼尖刻和倔強下去,否則的話將來一定會吃大虧的。

  「算了,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他薄情寡義地回道,一點都不懂什麼叫知恩圖報,難免會傷了她的心。

  「哎,剛才我說到哪裡了?」她很快就給自己找了個平實的台階下,因為她並不想和他發生正面的衝突,她以年輕女性特有的寬容再次原諒了他的魯莽和率性,「噢,正的,對。恁莊上那個名髦,唐大老闆,他雖然答應了拿一個數投到鹿墟※※去,但是他卻拿得一點都不痛快,他今天拿點,明天拿點,磨磨蹭蹭地拖了很長時間,最後還是沒拿夠他許諾的那個數——」

  「曉櫻,你等會,我能問你個很不禮貌的問題嗎?」他忽然一臉狐疑地插話道,到底是個山溝里出身的人。

  「但說無妨。」她爽朗地笑道,似乎早就等著他問呢。

  「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他果然問了。

  「你傻啊,」她聽完他的問話,兩眼突然放出蕩蕩的波和柔柔的光,同時嬌笑著刺激他道,「這當然是白郡告訴我的了,不然我怎麼會知道得這麼詳細呢?這個事你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了。」

  「真想不到呀,你們兩人居然都好到這種程度了,」他半是揶揄半是羨慕地嘆道,頗有點狗拿耗子多管閒事的意思,「那真是太好了。」

  「太好就好。」她也諷刺道。

  「哎,你說說,我怎麼就找不到關係這麼好的同學和朋友呢?」他冷不丁地提到了這個問題,真難為他怎麼想的。

  「行了,你老人家就別在那裡陰陽怪氣地自怨自艾了,你覺得這樣做有意思嗎?」她翹起薄薄的嘴唇,充滿溫情地說道,想用語氣上的柔美和親近來彌補嘴唇上的欠缺,努力調和一下兩種完全不同性質的東西,「你一感慨就打斷我的思路,這樣可不利於你聽李老師繼續講課啊。」

  「好,你繼續說吧,我認真聽著呢,」他的腦子也跟著開竅了,說話也有點入路了,是真心覺得能從她那裡學點東西了,而不是在單純地聽取本地新聞以消遣時光,「這些錢算是入股呢,還是算借的?」

  「嗯,你這話問得很好,」曉櫻笑著讚賞道,為桂卿的點滴進步而感到由衷的高興,孺子可教的感覺立馬就襲遍全身,讓她增加了不少新鮮的成就感,「這些錢嘛,只要在※※煤礦放滿一年就行,到期後就可以一分不少地取走,換句話說,就是無息借款一年。」

  「這不就是拿利息錢買那個什麼嗎?」他道,豬就是豬。

  「真是的,你怎麼就是不長記性啊?」她有些生氣地敲打他道,聲音也跟著提高了一些,看來她天生就是當老師的料,而不單純是好為人師的意思,「這能叫買嗎?這叫戰略性投資,懂嗎?這叫以小謀大,明白嗎?這叫充分發揮資源的利用價值,曉得嗎?性價比這麼高的事,傻子才不干呢,何況她家又是那種情況!」

  「懂,明白,曉得!」他嘿嘿地笑道,立即換了個比較柔和的態度,好讓老師高興高興,也看看教學成果。

  「噢,你以為大街上是個人手裡拿著錢就能買到那頂帽子嗎?」她伶牙俐齒地繼續教育他道,決心為她最好的女朋友洗地和漂白一番,像這種事情背後做比當面做效果更好,「這又不是批發市場,超市,由著誰的性子胡來。我給你說啊,其實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麼回事。第一,必須是系統內部的人才有這個機會,才有資格參與這個事,外人根本不行,連門都沒有,這樣就把參與人的範圍給限制住了。第二,必須是在煤礦經營最困難的這個節骨眼上拉進集資才行,只要它一緩過勁來,你就是拿再多的錢跟進來,人家也不一定要了。也就是說,等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這樣就把時間點給限制住了。另外,即便是在系統內部,也不是人人都能有那個本事拉到投資的,對吧?」

  「這麼說,這個機會還真是千載難逢啊。」他不識趣地嘲諷道,覺得自己的話這回應該說到點子上了,雖然同樣不惹她喜。

  「嘿嘿,差不多吧,」她驕傲地笑了,點到為止的意思很明顯,她知道他也是個要面子的人,只是嘴上不願意輕易地承認罷了,她不能讓他太下不來台,「要不是因為煤礦經營碰到特殊困難,再加上從銀行里貸不出來款,他們才不會輕易開這個口子呢。你在裡面干,應該能明白這個道理。平時你想提個副的或者正的什麼一官半職的,哪有那麼容易啊,對不對?有路子的還好一些,沒路子的就別想了。」

  「這簡直是給有本事的傻子提供了一個好機會。」他非常不屑地說道,看不慣的意味非常強烈,說話看問題到底還是嫩了點。

  「言之有理,切中要害啊。」她卻贊道,實在不想老是打擊他了,該給個甜棗吃的時候就得給個甜棗吃。

  「另外,我是在水利局干,而不是在※※干,」他又不耐煩地糾正道,好像在那大樓里上班丟了他的人,顯得小氣得要命,這個臭毛病看來一時半會是改不了了,「而且,我還只是水利局裡的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兵,和你嘴裡所謂的※※真沒有什麼太大的關係。」

  「再另外,」他繼續偏執地說道,這回說的倒是九加一的大實話,也顯得有點水平,「有一點我始終弄不明白,憑白郡的關係,她爸都干到那個重要的位置了,她還用彎彎曲曲地七拐八繞地走這條路嗎?她有那個必要嗎?」

  「她是有別的路可走,」她耐心地解釋道,不想和他一般見識,因為從某種程度上講她還是挺喜歡他這份偏執勁的,雖然她心裡也說不出來為什麼,「不過呢,眼前的這條路卻是目前來說最簡單也最省事的一條路,而且誰也說不出來什麼,光明正大得很。」

  「暗規矩也有規矩,是不是?」他開悟道。

  「絕對的聰明,」她故意擺出一副假情假意的憨痴和頑劣著搞笑的樣子,戲弄加誇獎地回道,「不僅地上的規矩不能隨意破壞,地下的規矩更不能隨意破壞,否則的話,這個社會可真是會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的。她只要能以她的名義拉到那個數,就能名正言順地提個正的,那她為什麼不這樣做呢?再說了,她平時幹活又不是不努力。」

  「你說得也是。」他至少肯口頭認輸了。

  「不是也是,是很是!」她笑著強調道,可謂是神來之句,其舐犢之情蒼天可鑑,搞得他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好吧,是很是,」他真的認輸了,因為既要討她的高興,又要坦率地承認自己在認清世界這方面的不足之處,「不過,現在她爸都摔成那樣了,那這筆錢,而且你剛才也說了,唐建華掏得並不痛快,對吧?」

  「所以說啊,」她皺著眉嘆道,因為他的快速進步,她的喜悅之情馬上就溢於言表了,「她爸爸一看,集資的時間馬上就要過去了,也開始著急了。那天晚上,他就是專門約唐建華去吃飯,來商量這個事的,意思就是催他儘快把錢湊齊。」

  「看來這個唐建華,還準備留一手?」他冷笑道,再笨的人也有偶爾聰明的時候,何況他本來就不是特別笨。

  「他是個土生土長的生意人,而且又沒什麼文化,肯定害怕自己被繞進去,所以不敢把錢一把都扔進去,」她分析得條條是理,就和真的似的,不愧是白郡的金牌閨中密友,「另外,我估計,他恐怕也不是多心甘情願地想幫白郡提拔,這又不是給他自己的親閨女幫忙,他確實也犯不著出那麼大的力——」

  「那,她爸一出這個事,這個錢豈不是更沒指望了?」他也東施效顰一般地嘗試著像她一樣分析道。

  「對呀,誰說不是呢,要不怎麼都說人情似紙張張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呢?」她又有些著急地感嘆道,並且從這份非常真誠的著急當中淋漓盡致地體現出了她和白郡之間的友情之深,感情之好,其並不亞於普通的男女之情,「那個唐建華一看這個情況,不光不再繼續掏錢把這個事弄完,做到善始善終,而且居然還直接跑人家※※那邊去,要把他原先投進去的錢趕緊提出來。叫你說,這事氣人不氣人?白郡她爸人還沒走呢,感情這桌子上的茶就涼了?」

  「嗯,他這樣做是有點不大講究,」他慢悠悠地說道,看那個樣子好像並不是太贊同她的觀點,「很容易給人一種落井下石和翻臉無情的感覺。要是這樣的話,他以後恐怕就不易在社會上混了,這種事遲早要傳開的。」

  當然了,他也知道,說得更確切一些,她的話其實也就是白郡的話,他也不需要贊同得多麼迫切和直白,因為在這件事上他是起不到任何作用的,最多就是聽說而已,說到底他算個什麼東西呀。

  桂卿和曉櫻聊了一會唐建華的事,然後又很自然地聊到了邊雪山。既然邊雪山未來的老丈人白正源都摔成這個樣子了,必然會影響到他對白郡的態度和看法,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畢竟他的腦袋瓜子還是非常靈活的,不然的話他就不會在白郡的眾多追求者中脫穎而出了。他身上可以挖掘的料比唐建華多多了,談論談論他也是很正常。

  「事情已然到了這步,那邊雪山是什麼意思?」桂卿有些冷冰冰地問道,好像他連提到這個名字都覺得膩歪和反感,如同侮辱了他一貫保持得很好的聖潔之心一般,既無理得很,也讓曉櫻有點頭疼。

  「你還別說,他還真是個情痴呢,」曉櫻嬌羞滿面地說道,就像提起了一件令她感到既十分尷尬又特別有趣的事情一樣,這也讓她很好地掩飾了自己的頭疼,「自從白大大出了那事之後,這裡里外外跑前跑後的基本上全是邊雪山,這個事實也不能否定。」

  「曉櫻同學,你能不能別再說白大大,白大大的,我聽著確實太彆扭了,像這種情況俺老家那片的一般都喊大爺,知道嗎?」他有些蠻橫無理地提出,因為實在是聽不慣這種城裡人才有的叫法,而且他還不想將就下去,在她面前有時候他就是這麼一個任性的倔驢。

  「你難道要叫我喊他白大爺嗎?」她瞪大眼睛問道,覺得他的要求簡直有點匪夷所思,不像是現代社會的年輕人說出來的話,「我怎麼聽著像是電視劇里有人喊白景琦白大爺的呢。」

  「嗯,對,這個聽著順耳。」他不懷好意地笑道。

  「好吧好吧,聽你的,都聽你的,」她非常意外地順從道,不再和他爭辯什麼了,萬事都暫且隨他去吧,「你嘴裡的白大爺現在還躺在醫院裡呢,不過情況已經好多了……」

  「按理說,我該去看看她爸的,也顯好看——」他本能地嘟囔道,搞得好像和白郡家有多近的親戚關係似的。

  「別啊,我覺得你真沒必要去!」她很乾脆地否定道,根本不容他同意或不同意,如他娶了多年的賢妻一樣。

  「第一,」她立即掰著手指頭分析道,顯然是早就認真地想過這個問題了,「去看白大爺的人太多了,多到你都無法想像的地步,說句難聽的話,你根本就排不上號。你看我和白郡的關係這麼好,結果到了醫院一看,根本偎不上邊,所以我也就不再去湊那個熱鬧了。第二,其實就你和白郡之間的關係來看,我覺得還遠沒達到需要親自去看望她爸爸的程度。當然了,我知道我這樣講可能有點傷你的自尊心,不過我覺得你應該能夠理解我的心情,不是嗎?」

  「你說得對,」他有些無奈地點點頭,表明自己還是比較務實的一個人,不至於一條道走到黑而不知道及時回頭,「我知道,也許在白郡內心深處我有一定的位置和分量,但是從大面上來講我其實還處在離她很遠的外圍,根本就偎不上邊,因為她身邊的人太多了。」

  說著,他想起了表弟田亮走兵前的事情,感覺很不爽。

  「嗯,不錯,」她真心地笑道,小臉看起來頓時生動了不少,然後順便搓了搓自己的手,好像手是嘴的延伸,一樣能夠傳情達意,「可惜能認識到這一點的人並不多,尤其是對一些鬼迷心竅的動機不純的男生來講更是如此。你和那些心裡抱有其他想法的人完全不一樣,你壓根就沒有想要接近她並進而得到她的企圖和意願,只是比較欣賞她和比較理解她而已,這也是她喜歡和你交往的重要原因之一。」

  「之一?」他故意驚訝地問道,心中著實有些惱得慌。

  「對,」她肯定道,然後大幅度地轉了轉眼珠子繼續非常坦率地說下去,「至於是不是還有其他的原因我就不得而知了,也許只有你們兩人自己才知道吧,我畢竟還是個外人。」

  他冷笑了一下,但又不是太冷,尚且保留著一絲溫度。他不是液氮,能迅速地降低周遭的溫度,不過是個普通的活物罷了。

  「對此,我覺得我還是保留著一份遐想比較好,你說呢?」她愉快地問道,將皮球順勢踢給了他,要看他如何作答。

  「我同意,你的遐想從來都比事實要美好得多。」他道。

  「你知道嗎,」她笑過之後突然問道,並不在意他回答問題時的表面態度,她明白有時候他就是表里不一且難以揣測,「邊雪山現在是車管所的副所長了,也算是有一官半職了。」

  「像我這樣和人家交往一般動機很純的人,當然是不知道了,」他帶著酸酸的鄙夷的神色繼續冷笑道,陰陽怪氣的樣子其實挺惹人煩的,不過好在她對他一直都比較包容,「而且,我根本就不關心他這個人怎麼樣怎麼樣,要不是因為他和白郡之間有那麼點關係的話,我簡直是連提他一下都不想提。」

  「偏見,無可救藥的偏見!」她抓住機會直言不諱地判定道,充分體現了一種格外的關心和愛護。

  「對,我是有偏見,但至少還不傲慢,」他義正辭嚴地說道,一不小心腦子又跑偏了,叫她這個小老師為難得很,「當然,或許是我根本就沒有傲慢的資本,只能躲在一個小角落裡瞎嚷嚷。」

  「桂卿同學,你就不能用積極一點的陽光一點的心態和眼光,來看待一個人,來看待一件事嗎?」她柔和地教訓他道,似乎一切都是來日方長,她還有大把的耐心可用,因此完全不用過於著急,「特別是對於那些你不了解的人和事,你最好不要戴著有色眼鏡去看待和猜測,因為最後的結果往往和你想的不一樣。你即便是想要批評什麼東西,也要先弄懂它是怎麼回事,然後再開口批評也不遲。任何時候先入為主的做法都是不可取的,也不是個好習慣,你應該明白的。」

  「對不起,對於有些人我沒有去了解的興趣。」他賭氣道。

  「天氣已經夠冷的了,你又何必故意這麼冷呢?」曉櫻有些不解地責問道,而其實這是另外一種風格的玩笑和關心,她和桂卿其實都很喜歡這種聊天方式,說是他們之間有了某種默契也不為過。

  「只要我的心是熱的就行了唄,其他的事情管那麼多幹嘛?」他無所謂地說道,一副聽之任之的消極態度,像個伺機撒嬌的幼兒,「看問題要看主流,分析問題要抓住主要矛盾,解決矛盾要扭住矛盾的主要方面不放,從小到大老師都是這樣教的,不是嗎?」

  「是啊,我是能感受得到你所謂的熱心,」她決心要好好地教訓他一下,所以語氣也就變得強硬了不少,她要把賢妻良母的優良作風繼續發揚下去,「可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及時地感受得到你那顆外表看起來十分冷峻的熱心的,正像你在沒有真正深入地了解一個人之前就沒興趣去了解這個人了一樣,有時候恐怕別人在沒深入地了解你之前也沒興趣去了解你了。如果是因為這個比較愚蠢和可悲的原因,你失去了一些很好的老師和朋友,你不覺得可惜嗎?就像很多人因為同樣的原因失去了你這樣一個優秀的老師和朋友。」

  「哼,這話也就是從你嘴裡說出來我才肯聽,」他有些尷尬地笑道,在她面前倒也夠實在的,這讓她頗感欣慰,覺得自己的功夫終於沒有白費,多少還是產生了不錯的效果,「要是換成別人的話,估計這個時候我早就不耐煩了,沒當場翻臉都是我講究了。」

  「而且,我聽著還挺像那麼回事的。」他又恭維道。

  「謝謝你看得起我,而不是錯誤地認為我好為人師。」她道。

  「李老師,能當你的學生,我很榮幸。」他繼續恭維道,帶著一些玩世不恭的意味,以她能接受得了為界限。

  「去你的吧,你這個說話總是喜歡夾槍帶棒的傢伙,」她順勢揮拳打了他的肩膀一小下,然後又很窘迫地收回了那個小小的拳頭,同時努力地掩飾著自己本能的羞澀之意,以及一點小小的慌張。

  「不過有一點我很佩服你,」她接著道,想要用話語上的接踵而至遮蓋行動上的冒失和輕率,以期達到一種漂亮而穩定的平衡之態,一如她心中最理想的男女朋友關係,「那就是你的直覺其實還挺準的,邊雪山這人確實有點太那個了,有些事情我也看不慣他,但是礙於白郡的面子我也不好說什麼,也就是在你面前嘀咕嘀咕罷了了。」

  「我要是女的,我寧可去要飯,也不會嫁給他的。」他如此堅決地說道,覺得她終於跌下神壇和自己站在同一高度了。

  或許這是一種後果比較嚴重的錯覺,是一種由此錯覺引起的巨大的誤解,不過他不在意這些,他寧願繼續錯下去,哪怕他會因此失去更多的東西,因為這種錯誤和誤解能給他的心靈帶來一片難得的祥和與安寧。他就像一個極累極困的人需要馬上休息一般,不想再多思考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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