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春風動春心
2024-09-19 18:43:06
作者: 常山漸青
「這個水庫是什麼時候建的呀?」曉櫻神情專注地望著山下那一汪籠罩在淡淡的薄霧和閃耀的金光之下的粼粼水面輕聲地問道,以便和臉上那副十分好奇的樣子相區別,或者想要輕輕地掩飾點什么小心思,她現在還不能毫無保留地把一切思想都完整地呈現給他。
「公元一九六六年八月十七日。」桂卿乾脆地答道。
「什麼,你連哪一天都知道?」她一臉的詫異和驚奇,像看外星人一樣盯著他的眼睛大惑不解地說道,「真是服了你了,就算你在水利局工作,也不至於記得這麼准吧?」
「哦,也許這是在你家門口的原因——」她又道。
「其實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啊,」他打算儘快破解她心中的迷惑,於是就直接告訴她了,「你看,在水庫大壩的北頭有一個石頭的紀念碑,就是青灰色的那塊,看見了沒有?」
說著,他用手儘量精確地指了指口中說的位置。
「是,好像有一塊石碑。」她邊說邊快速地看向他指的地方,唯恐找錯了位置,顯得自己眼不夠尖,心不夠細。
「那塊青石碑上左邊的位置寫著……」他極為自豪地說道,眼睛正義凜然地望前方,好像曾經親身經歷過那個特殊的年代,「右邊的位置寫著……上邊的橫批是……正中間豎著寫著……怎麼樣,你要是不信的話,一會可以下去對照一下,我對著這一庫的水向你保證一字都不差,包括標點符號。」
「哇,到底是自己家門口的老古董,看來你對它熟悉得很嘛!」她翹起大拇指由衷地贊道。眼前就一個人,她也只能贊他了,因而不免顯得有些廉價,不過在他聽來還是很珍貴的。
「那是啊,家門口的碑文這麼簡單,我要是連這個都記不住的話那未免也太沒用了,況且這個東西比古詩文好記多了。」他故作驕傲地說道,仿佛越是不謙虛就越能體現出兩人之間關係的親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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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到村子東南角那個石頭的土地廟沒有?」為了繼續證明這種親密是確切無疑的,是能夠經得起歷史檢驗的,是充滿無限希望的,他更進一步講道,「就是那個像大型鴿子窩一樣的小巧建築。」
「嗯,看到了,那就是土地廟啊?」她順著他手指的放向盡力看去,果然發現了剛才不曾注意到的東西,於是興奮地說道,好像真的從來沒見過這類東西一樣,「噢,那個廟的旁邊是有個石碑。」
「我能完整地把那上面的碑文背下來,你信吧?」他吹噓道。
「我不信!」她今天特別愛說謊。
「哼,你是想親自驗證一下,對不對?」
「是的,讓你說准了。」她笑道。
「好吧,那我今天就讓你耳聽為實!」他抿嘴一笑,自信滿滿地說道,接著便抑揚頓挫地背誦起石碑上的內容來,「北櫻村古稱落鳳山村,又名窮命莊,其始建土地廟位於村東北角山路北側,後移至村東觀音廟南隅,兩廟一體,交相輝映,各受香火。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因公拆除後,再未重建。一方沃土養生,萬千神靈賜福。少了一方護佑,實為一大憾事……今當中華盛世,教化日深,禮賢之風大興,文化尊古,民心向善……吉卜黃道,破土營建,經三義君不懈努力,原計劃順利實施,各方款項及時到位,工程圓滿竣工。今當神廟落成之日,將此義舉立碑題名,永以為范,以待後人效法之。張文軒撰文。」
「另外,」背誦完碑文他又補充道,「土地廟上的對聯是:土生萬物保五穀豐登,地載千福佑四季平安。」
「呵呵,好靈巧的一張嘴啊,」她聽後不由得感嘆道,算是發現了其中的亮點之一,「這位撰文的張老先生倒是挺會說話的,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非常巧妙地避開了一些事情。特別是後邊那句『今當中華盛世,教化日深,禮賢之風大興,文化尊古,民心向善』,更是讓人大生河清海晏之感,時和歲豐之慨啊!」
「寧為盛世犬,不做亂世人。」他狗尾續貂道。
「你又扯哪去了啊?」她嘲笑道。
「一點都沒扯啊,我是順著你的思路走的,」他愉快地反駁道,雖然受到嘲笑,卻開心得不得了,「難道你不覺得就算是文景之治、開元盛世重現,恐怕也不過如此吧?」
「那是啊,」她笑眯眯地給他挖坑道,「如果你帶著一顆很容易滿足的心或者一顆特別喜歡感恩的心來看待這個世界的話,那麼你總會覺得很幸福,很溫馨的。」
「你這話倒是讓我想起了90年的高考作文題,《玫瑰的花與刺》,」他凝望著她那宛如一潭碧水的深藏著絲絲憂鬱和感傷的大眼睛靜靜地頗有感觸地說道,「我覺得你就是那個說『媽媽,這是個好地方,因為這裡的每叢刺上面都有花』的那個小女孩,心態很好,很陽光,很健康,用世俗的眼光來看簡直是無可挑剔。」
「不,我不是那個小女孩,」她堅定地說道,令他感覺有些意外,「但是我很喜歡那個小女孩,這不一樣。」
「這其中有什麼根本的區別嗎?」他佯裝不解,故意問她。
「有,那個小女孩比我要幸福。」她如此解釋著,讓他一時半會摸不清她究竟是什麼意思,這樣倒是增加了某些趣味性。
「你之所以會這樣想,只是因為你長大了。」他又如此說。
「也許是吧。」她有些悵然若失地說道,同時非常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仿佛眼前站著的只是一個路人,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她也不屑於再和他多說話了,似乎他在無意中已經把她得罪死了。
「你知道在關於春天的詩句里,我最喜歡哪一首嗎?」當曉櫻從孤寂悠遠的遐想當中重又回到現實中之後,微微一笑,突然向桂卿問道,給他來了一個措手不及,讓他對她的敬畏之心又加深了一層,恰似六寸的蛋糕變成了八寸,價格也跟著翻了一倍,使買主一時難以接受。
「我的天哪,你這範圍劃定得也太大了吧?」他吃驚道,看起來很配合的樣子,讓她心中感覺寬慰了不少,「古往今來描寫春天的詩詞多如牛毛,你讓我怎麼猜啊?」
「怎麼,很難嗎?」她冷笑著問,笑得非常矜持。
「那是相當的難啊,反正你是感覺不到!」他故意皺了皺眉頭,又抿嘴笑了一下,做出一副坦然地承認甘拜下風的樣子後才回道,「我琢磨著總不至於是『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吧?更不至於是『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吧?雖然我很喜歡這幾句——」
「你要採取排除法嗎?」她就是喜歡這樣問。
「要用排除法,那還不得把我給累死啊!」他睜大眼睛說著,然後又把語氣軟下來,討饒似的央求道,「那是醫生慣用的比較嚴謹的招數,我可干不上來,我沒那個腦殼。乾脆還是您稍微動一下金口,直接告訴我答案得了,省得我沒邊沒際地胡思亂想並進而胡言亂語,老是不對您的胃口,老是惹您心裡不爽。」
「什麼『您、您』的,我怎麼聽著這麼彆扭啊?」她抗議道。
「你,你,行了吧?」他道,「你快說吧,Miss Li?」
「春風動春心,流目矚山林。山林多奇采,陽鳥吐清音。」她未理會他的調皮和幽默,而是痴痴地望著南邊金光照耀下墨綠色的走馬嶺,將心中包藏著多年的詩句輕輕地念給了走過路過的陣陣春風。此刻春風倒是比他還重要,不免使他折了些原本就無所謂的面子。
「崎嶇與時競,不復自顧慮。春風振榮林,常恐華落去。」
「怎麼?」她如夢初醒般回過頭來嘆道,卻是一臉疑惑和驚奇的表情,滿足了他小小的虛榮心,「原來你會背誦《子夜四時歌》呀!」
「春歌二十首,夏歌二十首,秋歌十八首,冬歌十七首,對不對?全部七十五首歌,我全都——」
「全都能背下來?」她更是吃驚了,都開始張口結舌了。
「全都記不住,」他哈哈大笑道,顯然是在逗他玩,逗人玩的樂趣果然不小,他都笑得合不攏嘴了,「不過,偏偏你剛才背的那首,還有我剛才背的那首,我卻記住了。」
「看來你對那幾句有特殊的感情嘍?」她問。
「非也,就是記住了而已,沒有任何原因。」他道。
「噢,這點我相信。」她承認道,很溫順的樣子。
「你首先信任一個人,」他又適時地總結了一番,一旦無聊起來也不怕惹她煩,且大有滔滔不絕之勢,「然後信任他說的話,而不管這個人說的是什麼,這就是人品的力量,不可阻擋的力量。」
「哎,哎,此處嚴禁自誇!」她打著手勢提醒道。
「好,好,我不自誇,」他搖搖頭擺擺手,興趣頗高地說道,表現得像個很聽話的孩子,「如此花紅柳綠的大好春光,你平時又那麼喜歡附庸風雅、吟詩作賦的,何不即興來上一首,以資紀念啊?」
「喂,你又要不懷好意地取笑我了,是不是?」她皺眉道。
「第一,我敢嗎?」他露著大牙笑道,心裡的蜜又招引來了更多的跳著舞的小蜜蜂,「第二,我有必要嗎?第三,我忍心嗎?第四,我取笑別人從來都是正大光明地進行,根本用不著不懷好意、曲里拐彎,就像真理一樣,從來都是坦誠至極的,一絲不掛的!」
「你也太直接了吧?」她低頭抬眼道,別有一種風情在其中。
「直接,印象才深刻嘛!」他仰臉回道,卻躲避了她的目光。
「好吧,恭敬不如從命,」她不情不願地嗔目撅嘴道,其實心裡還是很歡喜的,只是不能表現得過於直接罷了,「不過,這可不是接自來水,擰開水龍頭就有啊,而且我要事先再強調一遍,你不許笑話!」
「你放心,目前來說我還沒有笑話你的資本。」他承諾道。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啊。」她又調侃了一句。
「當里個當,當里個當,閒言碎語不要講,表一表山東的好漢武二郎,」他耍著貧嘴催促道,真像個常年論月地走街串巷賣野藥的山村漢子,「快動手吧,噢,不,應該說快動腦吧,我們多愁善感的沒事總是喜歡傷春悲秋的女詩人。」
她無意再和他鬥嘴,轉而構思起一首閒詞來。很快,她就念叨了一句「差不多了」,然後便輕輕吟了出來:
花兒醉,人兒游。陣陣春風,陣陣春風柔。又到杏花盈枝頭。桃紅柳翠,桃紅柳翠幽。
雙燕飛,遠凝眸。鶯歌聲長,鶯歌聲長留。我喚白雲拂小樓。風輕雲舒,風輕雲舒袖。
「噢,原來是《蘇幕遮》的詞牌啊,」他及時地贊道,卻沒拍手以配合聲音,因為他從來都不喜歡落入俗套之中,「確實非同凡響,很有意境,也很靈動活潑。」
「過獎,過獎!」曉櫻程序性地謙虛完之後又拐著彎子笑道,那聲音真的和百靈鳥的叫聲差不多,看情形今天很有可能是她有生以來過得最開心的一天,「要知道,我是胡謅的,你是胡捧的。」
「哦,感情咱兩人這是拉二胡啊?」桂卿揶揄道。
「哼,隨你怎麼說吧!」她立馬擺出一副不願意再搭理他的樣子,背過臉道,弄得他心裡直痒痒,如同有一百隻冥頑不化的猴子在裡面瞎胡鬧騰,恨不能立即將她的身子扳過來,然後再攬在懷裡,同時好生地看著她俊俏的臉,還有她俊俏的眼。
「要不,你也來一首,助助興?」未過幾秒鐘,她重又轉過頭來詭笑著刺激他道,弄得他心裡更加痒痒了。
「哦,故意難為我,是不是?」他用右手的食指點著她道,然後又不失時機地誇了她一下,「你以為人人都有你那種本事啊?」
「我真不是故意的,」她一臉無辜地說道,像是被冤枉了一般,「不過,我是誠心誠意的,哈哈。」
「哼,你以為這就難倒我了嗎?」他耿耿地說道,一副骨子裡就不服輸的軒昂氣派,在她看來確實是帥帥的,很有魅力,「實話告訴你,還真未必!不過你既然要弄斧,就得選在班門前弄,對不對?不然的話那弄斧還有什麼意思呢?」
「然也,」她道,「知我者,你也。」
「好了,」他道,「你且看老夫如何獻醜吧!」
不消半根煙功夫他就憋鼓出一首爛詞來,便搖頭晃腦地吟道:
羨落草為寇,慕占山為王。
嚼牛肉,酒後高聲罵娘。
舉手間,能除暴安良。
橫刀處,看山高水長。
何處尋,水泊梁山聚義廳?
一任俺,快意恩仇劍飛揚!
「呵呵,說你胡謅,你可真會胡謅啊!」她喜不自禁地拍著白嫩柔弱的小手開口道,意外之喜來得太快太快,「你這個《寄生草》雖然編得很有趣,也很有英雄氣概,但是和眼前的美景也有點太不相稱了吧?讓人感覺有些不倫不類的呢,算不得太好,算不得太好。」
「你看你,跟不上形勢了吧,」他直接笑話她道,並且覺得她說話不該這麼自高自大,頗有點像孫猴子當年在菩提祖師跟前非要學長生之道的調皮樣子,「不是我的風格和眼前的風景不搭界,而是你還沒真正品味到其中的原委,或者說現在你對我這個人了解得還不透徹,不夠深入,所以才認為算不得太好。」
「你看啊,西邊那座高高的高山,」他在暢快而又盡情地伺機消貶了一下她以求獲得某種心理平衡感之後,遂指著西邊的草莽山擺出一副言者諄諄的勁頭來指教道,「就是你坐車繞過來的那個山就叫草莽山。據說以前一到社會動盪的時候,那裡就成了土匪草寇的老窩,所以得名草莽山。這個山在本地來講屬於又高又陡的山,在青雲縣東邊這一帶確實算是比較高的山了,而且上邊的松樹林子也很密,表面上看起來也確實屬於易守難攻的地方……」
她是在聽,但是聽得並不認真。
「那麼,現在我問你一個問題,」他故作神秘地問她,眼睛裡卻藏著無數的答案,「不知道你能不能回答得上來。」
「哦,什麼問題啊?」她很開心地問道。
「你看啊,」他開始說了,「這座山雖然和周圍的山相比較而言算是非常高大險峻了,但是它畢竟是孤零零地長在這裡的,而且地盤統共也沒多大,以前的土匪怎麼就敢選在這裡當老窩呢?難道他們就不怕被人家圍困起來包了餃子嗎?你要知道,孤城獨郭歷來難守啊,何況是一座占地不大的孤山。」
「咦,是啊,人家雖然打不上去,但是要是採取圍而不打的策略,也夠山上這些土匪喝一壺的。」她果然想不出其中的道道,只能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這個她有些崇拜的人,也有些喜歡的人。
「這座山雖然說表面上看是一座很普通的山,」他隨後緩緩地解釋道,也不再賣什麼關子了,「大概像一個尖頂帽子一樣,但是等你真爬上去之後你就會發現,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你要是能像大鳥一樣從天上往下看,一下子就會弄明白這裡邊的具體原因了。它上邊是一個整體面積很大而對外的開口又很小的『C』字形山坳,在裡面藏個幾百人根本不是問題,而且更巧妙的是,你從外邊還一點都看不出來裡邊有個大山坳。以前那些土匪也很聰明,他們沿著那一圈山頂壘起來一道又高又厚的寨牆,同時把那個小缺口建成寨門封起來,外面的人一般情況下根本就奈何不了裡邊。」
「這樣說來的話,」她想像著說道,試圖理解他說話的要旨,「他們要是有足夠的糧食和水,再加上有充足的武器彈藥,堅守很長一陣子應該不是什麼難事。」
「對啊,」桂卿爽快地笑道,同時用很讚賞的眼光輕來輕去地看著她,大有一種「眼前人就是心上人」的樣子,「所以這個草莽山雖然離城不遠,本身也沒有什麼戰略腹地,甚至連條像樣的退路都沒有,但是在歷朝歷代的戰亂時期卻都能被土匪相中,就是這個原因。以前我和俺莊上的小孩就經常到上邊去玩,到現在山頂上長長的寨牆和那些石屋什麼的基本上都還和原來差不多,反正那些大石頭誰也搬不走。」
「那聽你這麼一說,回頭我可得上去看看。」曉櫻暢想著道。
「我也好長時間沒上去過了,」他略顯遺憾地說道,如果有機會真想和她一塊上去好好地遊玩一番,「不過你過來的時候,看見路北邊的那一片石頭了嗎?」
「就是草莽山東邊和南邊的那一片嗎?」她意趣盎然地問道,然後又非常肯定地說,「嗯,看到了,太漂亮了!」
「那叫綿羊石,也叫臥牛石,」他得意地宣傳道,平生頭一次覺得生在這裡長在這裡其實是一種莫大的幸福,「以前附近莊子裡的人都喜歡在上邊曬瓜干曬花生什麼的。」
「以後要是好好包裝一下,這個地方絕對會成為一個很不錯的旅遊景點的,」她一邊繼續任意地幻想著,一邊由衷地讚嘆道,多少有點想要在此隱居的意思,「真是太美了,我今天可是不虛此行啊!」
「嗯,那倒是,你想啊,我能讓你『虛此行』嗎?」他嘿嘿地笑道,同時把深邃而又純淨的眼光再次投向西邊的草莽山。
他天真地幻想著要是能穿越到從前兵荒馬亂的年月,去當一名比神仙還逍遙快活的專門和腐敗無能的官府對著幹的強人,也許真是一樁天大的美事呢。沐浴在和煦的春風和溫暖的陽光里,他放任思緒隨意遊走,亂七八糟地想著:「如果我當了強人,一定搶了她來當壓寨夫人,壓什麼寨並不重要,只要她當夫人就行。替天行道,除暴安良,這件事光想想就讓人熱血沸騰和豪情萬丈。果然是每個人都有一個五彩繽紛、氣勢恢宏的江湖夢啊!」
他正在那裡自顧自地意淫著呢,她卻冷不丁地說道:「你剛才說,我對你這個人了解得還不透徹,不夠深入,是不是?」
「哎呦,我還以為你忘了這個茬呢。」他的江湖夢適時地醒了,畢竟眼前的一切才是最真實的,才有可能被他捉摸到手。
「你說我跟不上形勢了,我當然不高興了,」她噘嘴抱怨道,似乎在他跟前使用這個動作已經成了難以更改的習慣,「我一不高興記憶力就特別好,而且還特別愛挑別人的毛病。」
「噢,我明白了,惹著你了是不是?」他調皮了一下,這絕對是年輕人的專利,「這樣吧,我給你敬個禮,道個歉,如何?」
「哎呀,誰稀罕你給我敬禮和道歉啊?」她用非常難得的非同尋常的撒嬌的語氣回道,「我只不過是想讓你知道,我並不是對你了解得不透徹,不深入,而是有著相當程度的了解。有些事真不是你想像的那樣,這中間還是有和很大出入的——」
「哦,是嗎?」他覺得她的話真的有些誇大,便問道,「儘管你這樣說讓我感覺非常榮幸,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要提醒你一下,不要隨便誇口為好,畢竟人心叵測啊,嘿嘿。」
「本姑娘向來不愛隨便誇口,」她底氣十足地回道,如同專門挑了今天這個好日子和他對戰博弈一般,大有棋逢對手和將遇良才的舒服感覺,「更何況今天是在你面前,那我就更不敢信口開河了。不過呢,聽了你剛才胡謅的那幾句話,倒是讓我想起了巴蜀鬼才魏明倫曾經給電視劇《水滸傳》寫的歌詞,就是後來被斃掉的那個,你知道嗎?」
「這個,我真不知道。」他呆著臉回道。
「我個人感覺,」她輕鬆地笑道,「那首歌詞的意境和風格和你剛才胡謅的那幾句話倒是非常接近,也許你會喜歡聽。」
「怎麼,他還寫過這個?」他又一次孤陋寡聞了。
「咦,你真不知道嗎?」她擺出一副有些不相信的樣子,道。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那麼博學多才啊,」他變相地誇獎她道,再一次變得低賤了,「對這個我是真的不知道,騙你是小狗。」
「算了,狗那麼溫順可愛的小動物,怎麼能拿來比你呢?」
「哎,你什麼意思啊?」他有些急了。
「哎呀,我能有什麼意思呢?」見他一下子就上道了,她便更進一步刺激他道,「我是說,你怎麼能和狗比呢?」
「得了吧,這句還不如剛才那句呢,」他耷拉著臉指出,就知道她是有意為之,「我暫且先忍著吧,反正是怎麼都說不過你的。你還是把你剛才說的歌詞背背給我聽聽吧,別光在這嘻嘻哈哈地胡鬧了。」
「好吧,既然你真不知道,那我就大大方方地背給你聽聽吧,看看我究竟了解不了解你,」她嬉笑著翻了翻黑白分明的柔情似水的大眼睛,脆生生地背誦道,顯示出她在性格方面存在著驚人的複雜性和可觀性,絕對不是尋常的女孩子,「水滸驚濤卷,英雄怒火燃,民間血和淚,朝廷騙和瞞。梁山弟兄都有苦,大宋官員多姓貪。苛政猛於虎,冤案積如山。效忠無門路,仗義受刁難。忠也難,義也難。好人一生不平安。悲歌慷慨啊,悲無用。借酒澆愁啊,愁更添。反也難,順也難,委曲求全也枉然……」
「此地雖暖,但也不宜久坐,久坐必生涼意,」桂卿起身提示道,並抬手拍了拍褲腿和屁股上兩種不同的灰印子,「咱再往東走走吧,那邊的樹比這邊多,不像這邊全是些酸棗子和小枯樹枝子。」
「好啊,正好我也歇過來了,」曉櫻邊起身跟著他往東走去,邊溫順地帶口回應道,「不過,我覺得這邊山上的石頭比東邊的好玩。你看,這些石頭上面的小圓圈多像一個個小漩渦啊,而且仔細看起來每個小旋渦還都不一樣,和人的指紋差不多。還有這些一層一層的土黃色的石頭,造型和紋理也都挺好看的,特別像一塊一塊摞起來的干煎餅。」
「那是啊,要是沒有你看見的這些麻片薄板石,俺莊上的房子連屋頂都蓋不成,」他指著山下的那些石頭房子揭示道,「你仔細看看莊子東邊那些房子,幾乎全是石頭片子蓋的屋頂。怎麼樣,你覺得漂亮吧,有沒有感覺到一種獨特的美?」
「這就是傳說中的石板房嗎?」她問道,眼睛為之一亮。
「對你來說可能是傳說,但是對我來說就是活生生的現實,」他多愁善感地說道,其實有些不必要,「現在俺奶奶還住在這樣的房子裡呢,她都住了一輩子了,也習慣了。」
「那你們家這次翻蓋的老房子,是不是也是石板的?」天外來客輕輕地問道,雖然也怕傷了他的心,但還是問了。
「不是的,」他很耐心地解釋道,想讓自己看起來顯得更文明更瀟灑一些,以便給她留個更好的印象,雖然這種所謂的好印象未必就能給他帶來什麼好運,「像俺爹娘這一輩人,他們結婚的時候蓋的新屋雖然大部分還都是石牆石院子,但是屋頂基本上全都是瓦片的了。你像最近這些年蓋的房子,其實和平原地和湖地已經沒什麼兩樣了,全部是磚牆和水泥樓板蓋的頂,特別是這兩年,連水泥樓板都沒有用的了,全部是現澆的樓頂,多少年都壞不了……」
「山鄉巨變啊,這是——」她脫口道。
「喔,連周立波的小說都搬出來了呀。」他勉強著笑道。
她嘴角一揚,嘿嘿地笑笑,沒再搭話。
兩人於是就沿著蜿蜒曲折的羊腸小道,順坡往東邊走下去,前邊不遠處正是一個馬鞍狀的小山坳。山坳向陽的一面,凡是有點泥土的地方全都開滿了淡紫色的地丁花。這些小花就像一位位嬌羞、內斂、自得其樂的東方傳統貴夫人一樣,安靜地綻放在這溫暖、博愛、慈悲的春天裡,默默地吐露著自己精心醞釀的點點芬芳。在這些紫花地丁中間零零星星地綻放著一些亮黃色的蒲公英花朵,給人一種溫馨和向上的強烈感覺。他們目光所到之處,還有一些開紫色花朵的老鴉瓣,搖搖擺擺的樣子看起來也特別漂亮,特別有風情。山坳那邊,是和剛才他們走過的山頭相對立的另一個山頭,只是山勢更陡峭,占地也更小一些而已,櫻峪水庫的灰白色大壩正對著它。
「既然你們這個莊叫北櫻村,那麼應該是櫻花比較多吧?」她終於提到了這個她早就該提出來的問題,因為他對此已經渴望了很久很久,他覺得只有這個問題才是他想像中的規規矩矩的問題。
「你知道那些白花是什麼花嗎?」他停下一直都在刻意引領著她的腳步,悄然轉身向南,用手指著山下一片或百或紅的花海,靜靜地問她,「還有那些粉紅色的花?比白花還要鮮妍明媚的花。」
「粉紅色的是桃花,這個我知道,」她自信地笑道,然後又感覺到了一絲疑惑,「至於那些白色的花嘛,我覺得應該是梨花,對不對?」
「你說對了一半,」他開口笑笑,特別溫順柔和地說道,「那些白花當中除了普通的梨花之外,還有一些是杜梨花,一般俺都叫它野梨花。另外還有一種白花,那就是令人心馳神往的櫻桃花了。」
「怎麼,櫻桃花是白色的嗎?」她很認真地問道。
「也不全是,」他像個一貫嚴肅的大名鼎鼎的植物專家在普羅大眾跟前偶爾想要展示一下令人景仰的大家風範一樣笑道,「櫻桃花大概可以分為兩種,即白櫻桃花和紅櫻桃花,現在咱看到的是白櫻桃花,表面上看它和梨花很像,但是它的花朵下邊比梨花多了一些綠色的小葉子,而紅櫻桃花還要再過一個星期左右才會全開,現在基本上看不到。」
「噢,是這樣啊——」她稍稍遲疑地點了點頭,臉色又微紅了一下,白嫩的脖頸上閃著耀眼的充滿活力的光澤。她就差沒直接吐舌頭了,那意思好像是在說,她雖然叫曉櫻,但是卻並不知道櫻桃花居然還分為紅白兩種顏色。
好一個天真活潑的小女孩啊,他想。
他始終都覺得櫻花的意象與「物哀」的美學源頭密不可分,其中潛伏著一種令人憐惜和傷感的哀婉情緒,尤其是白櫻花更是具有此等功效。不消極日,落花時節到來,片片花雨義無反顧地從枝頭落下來擁吻大地,以一種決絕皈依的柔美姿態,化作暗香沉泥,永歸塵土。那帶著姣美、淒切和幽怨色彩的薄薄花瓣承載著世間的凡夫俗子們斷然看不懂的款款深情。花朵的落落灑灑會很自然地帶動著看花人的深深感動,甚至是頃刻間的潸然淚下。幸福,定會牽握在沾滿花香的掌心,時光的輕弦淺吟定會輕饒在細細的眉彎處,流連於嫩嫩的心尖上。他熱切地盼望一場盛大無比的櫻花雨,那洋洋灑灑的絕美畫卷,定會全心全意地妝點好他細膩多情的內心,賦予他今後全部歲月一種獨特的安詳與寧靜。
他盡情地想像著她輕倚櫻花樹幹,抬首,舉眉,定睛,看片片花瓣如雨紛落,頓生芊芊柔情,絲絲情愫,浪漫之情頓時漾滿了所有的時光。樹上依然開著的櫻花如白雪一般,唯美且堅定,渲染出璀璨至極的色彩,那時倘若微風吹過,本就搖擺不定的花瓣應風落下並隨風起舞,世界真箇是如夢似幻,叫人沉醉不已。在這聖潔的櫻花樹下,他難忘她素顏繾綣,笑靨如花,難忘她一舞姿婆娑,纖指流螢,瞬間綽約了多少柔情和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