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秀珍不見了
2024-09-19 18:41:08
作者: 常山漸青
桂卿離開飯店之後首先順著水庫北岸的斷頭橋到小亭子附近查看了一番,甚至還往亭子裡面那一大間早已廢棄多年的灰屋子裡瞧了瞧,結果並沒有看見小姑。他覺得小姑其實應該躲在這裡邊的,這個地方不僅避風,而且立在水面之上卻並不在水裡,既可以容人死,更可以容人生。他在亭子南邊的空沿上略微站了一會兒,先抬頭望了望天上銀白色的大月亮,又低頭看了看波光粼粼的水面,突然感到了一陣刺骨的寒意,全身的汗毛孔頓時都張開了,頭皮也開始發麻。小亭子離底下水面的高度大概有十幾米的樣子,離平行的壩頂大概也有個十幾米的樣子。人如果從這個地方跳下去會直接落到水庫最深的地方,所以即便是最會游泳的人掉下去恐怕也凶多吉少,何況一心尋死且一點水性也沒有的小姑呢。此時他既不敢多想什麼,也不敢在亭子附近久留,仿佛那水庫裡面有無數居心叵測的魔鬼正想把他拉下去作伴一樣,嚇得他趕緊抬腳往回走,連頭也不敢回一下,好像一回頭便走不了了。
「如果俺小姑要真從這個地方跳下去的話,」走的時候他不禁打著寒顫想道,「那麼這個時候應該早就淹死了,我來了也起不到什麼作用,因為就算是神仙下世也救不了她了。」
「淹死的味得有多難受?」他又這樣想著,想著想著就不敢接著想了,人活活地被嗆死的情況真是太可怕了。
可是,當他剛離開那個小亭子才七八步遠的時候突然又停下來了,就好像被一根無形的帶鉤子的繩索給牽住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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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俺小姑是從這個地方跳下去的話,」他又如此想道,並覺得自己這輩子總有操不完的心和掛念不完的事,好像他註定會成為一個宰相般的大人物似的,「那麼過不了多久她的屍體就應該會浮上來才對啊,那我是不是要在這個地方再等一會呢?或許今晚她命不該絕,一時半會沒有淹死,說不定會掙扎著往岸邊爬呢。要真是這樣的話,我怎麼能在她最需要人拉一把的時候就這麼輕易地一走了之呢?她本來不該死的,我來了又走,結果她死了,那就是我的罪過了。」
他越是猶豫不決走還是不走,越是覺得小姑就是從這裡跳下去的,而越是覺得小姑是從這裡跳下去的,就越是不敢隨便離開。他現在幾乎敢認定這個小亭子是附近再好不過的自殺地點了,如果小姑選擇跳水自殺的話。這裡的風水這麼好,真是太適合尋短見了,干別的好像都沒什麼意思。他來來回回地在斷頭橋上時快時慢地踱著步子,就像一個有天大的事急等著他做決定的君王一樣,焦灼而煩惱,絕望而痴迷,他恨不能立刻潛到水裡去看個究竟,看看小姑到底在沒在水底。
終於,他等得有些不耐煩了,而死寂的水面卻連一點小小的動靜都沒有,甚至連個嚇唬人的小水鬼都沒有。他再一次判定如果小姑是從這裡跳水的話,那麼此刻的她一定魂歸九泉、一命嗚呼了。帶著對亭子附近那片可怕水域的極端絕望,又懷著對其他地方的渺茫希望,他從斷橋又回到大壩上,由北向南仔細地尋找著,不敢放過任何一點可疑的地方,似乎他身上繫著天下蒼生的安危。
二三百米長的大壩他大概用了五六分鐘就走完了,碰到兩邊有大塊黑影的地方他就翻下壩頂去看看,結果到處都沒有小姑的影子。西邊自然不用說了,除了一片慘白清幽的砌壩石塊之外基本上看不到什麼可疑的東西,而東邊壩下則是大一片零零星星的菜地,上面左一塊右一快種著的白菜、水蘿蔔、胡蘿蔔、芫荽和芹菜等蔬菜散發著特別的清香,看起來這裡好像也藏不住人。
剩下的兩個尋人價值較高的地方就是大壩南頭,南櫻村東西兩邊兩個老打麥場了,在這種夜晚也只有那裡能勉強呆得住人。他一想到這裡就加快腳步先往東邊的打麥場奔去,結果心急火燎地找了半天也沒看見小姑。於是他又趕緊跑到西邊的打麥場,結果慌慌張張地找了老大一會兒還是沒見小姑的影子。這兩個打麥場是小姑以前挨打之後都曾經多次呆過的地方,此時卻沒有以往那樣找到小姑,他再一次感到事情確實有點不妙了。連最笨的流浪漢都知道打麥場是農村野外最暖和最安全的棲身之處,小姑居然都不在這裡,那麼看來這回她真是鐵了心地要死了。
這個時候的他是多麼想扯開嗓子喊啊,可是又不敢喊,他怕驚醒那些沉浸在夢鄉當中的村民們,他怕人家笑話他,笑話他小姑和小姑夫。他一萬次地祈禱,祈禱小姑依然還活著,只是在一個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地躲了起來,就像以前一樣,僅僅只是躲了起來,回頭還會像往常一樣帶著累累傷痕出現在眾人眼前的,像個有多年戰場經歷的心如死灰的老戰士。
他站在空無一人的打麥場邊上,眼睛有些潮濕地看著西邊不遠處大片大片的楊樹林,心頭不禁有些想哭的感覺。想到反正也沒有人看見他,不如痛快地哭出來吧,於是他就放開胸中壓抑沉悶的意念,任由滾熱的淚水默默地流下雙頰,再滴到胸前,滴到腳下那片潮濕的泥土上。眼前那片楊樹林就是夏天他和秦娜一塊捉知了龜的地方,也是南櫻村的老墳場。此刻,那片老墳場在皎潔的月光下竟然散發出一股特別誘人的魔力,吸引著他的心神和魂魄,仿佛那裡就是有著鍋碗瓢盆和各種家具的溫暖的家,就是傳說中美麗的天堂。他說不清楚被一種什麼樣的神秘力量推動著,不由得邁開腳步往那片墳場快步走去。
「如果一個人要死的話,」他為自己的行動尋找著理由,似乎不再感到害怕了,「那麼應該選擇離已死的人最近的地方才對,所以小姑應該就在那片楊樹林裡才對。」
「當然,水庫里也有水鬼,」他心裡默念著,同時希望自己目前的指向是正確的,而不是另外一場徒勞無功的行動,「但是小姑不會游泳,她應該不會從高處跳進水裡,那樣做不符合她的性格,她肯定不會那樣死的,因為那樣死得太痛快,太劇烈了,根本就配不上她活著的時候所遭受的苦難和折磨……」
當他邁著勇敢堅毅的步伐快要接近那片大部分樹葉都已經如期凋落的楊樹林時,突然間又感到害怕了,一種突如其來的恐懼感瞬間籠罩了他的全身,讓他嘴巴打起顫,小腿發起抖來,先前產生的全部勇氣此刻全都泄露了,不見蹤影了。
「這裡邊畢竟埋的都是過去的死人,」他在驚恐之餘不禁胡思亂想起來,怎麼也擺脫不了這種討厭的狀態,「而且這些死人還都是南櫻村的,沒有一個是我認識或熟悉的,這些死鬼難道會念在前后庄的份上大發慈悲不好意思嚇唬我嗎?哦,也許有幾個心善的,比如從北櫻村嫁過來的那些死去的老年人應該不會嚇唬我吧……」
他一邊自欺欺人地安慰著自己,一邊硬著頭皮往那片楊樹林繼續走去。雖然他內心裡恨不能立馬回過頭來往自己熟悉的南櫻村跑去,但是他又感覺此刻就好像有無數雙深不可測的眼睛在死死地盯著他愣看一樣,他認為自己絕對不能回頭,否則的話恐怕連那些埋在底下的鬼魂都會看不起他的。被死人看不起當然是最可恥的,也是事後無法消解的,即使在大白天也是這樣,所以他便挺起胸膛又往前走了走。
「既然夏天的夜晚我都敢到這裡來捉知了龜,」接著他又想道,有意在腦子裡混淆了夏天和冬天的區別,好把一種情形硬套在另一種情形上,「那麼為什麼秋天的夜晚我卻不敢來找一下自己的親姑呢?難道就因為我的膽小和怯懦就丟下小姑不管不顧,任由她一個人淒悽慘慘地走向黃泉路嗎?難道就因為現在是我一個人半夜出來,我就變得這麼無能和膽小了嗎?如果小姑就在這片墳地里眼巴眼望地等著我來解救她,難道我也要拔腿就跑落荒而逃嗎?不,就算裡面沒有小姑我也必須去走一趟才能安心,我得盡到我的心才行。」
他如此想著,便又覺得渾身充滿了慷慨激昂的膽量和氣魄。他睜大眼睛看著那片近在眼前的楊樹林,老墳場,再次抬腳往裡面走去,猶如去趟邊境線上遺留的地雷陣一般。
突然,他特別吃驚地發現在一片亂紛紛的墳頭之間的大片空地上,有一個黑黝黝的人影在那裡不住地抖動著。沒錯,就是一個黑黝黝的蹲著的人影。他悄悄地走近了幾步,借著明亮的月光再次確認了這一點。他的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嗓子眼,就是那種很快就要死了的感覺。他既為這一意外發現感到驚喜,覺得那個影子就是小姑,又為這一發現感到恐懼,擔心那是一個出來曬月亮的心眼子不正的老壞鬼。這個老壞鬼可能知道他是來尋找小姑的,所以故意冒充小姑的樣子來迷惑他,目的就是要藉機吃掉他,也就是嚇死他。據說老鬼都喜歡年輕人,老色鬼更是喜歡年輕的女人。他雖然是個比較年輕的還喘著氣的活人,但是在心理上卻很接近女人,這足以令不見天日多年的老色鬼看花眼了。
恍惚之間他又想起來爹娘曾經教過他的也不知道究竟管用不管用的驅鬼招數,於是趕緊用雙手使勁地梳理了幾下頭髮,好讓頭上冒出所謂的火星來,以便把那頭居心叵測的法力比活人強的老壞鬼嚇跑。然後他又猛然跳起來蹦了幾下,兩隻胳膊往空中狠狠地打了幾拳,兩隻腳又往四下里使勁踢了幾腳,確認了一下自己的逃跑能力還不錯。
「哎,誰在那裡蹲著的?」在從心理到生理都做好了充分的準備之後他才敢往那個黑影走去,並且邊走邊大喝一聲,「趕快給我站起來,不然我就拿石頭扔了!」
「是我。」那個身影稍微遲疑了一下,然後便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最後才有氣無力而又非常詫異地說道,人不人鬼不鬼的。
「我,我是誰?」這個場景真是太可怕了,他又想,腦子裡似乎是一片雜亂無章的空白。
此時,月亮已經升到中天,雖然它的光線看起來很強,但是因為差不多是垂直照下來的,所以才看不清那個人影的臉。不過憑著那個人的頭髮和臉型,特別是剛才發出的聲音,他基本確認那就是小姑。
「是俺小姑嗎?」他用顫抖著的聲音驚喜地問道,仿佛剛從地獄裡爬出來一樣,身後還被一群難纏的惡鬼追趕著。
「好孩子唻,是我,我是恁小姑,」張秀珍諾諾地答道,同時又非常關心地問他,就像平時見了他一樣,儘管她自己還蹲在野外的墳堆里不知道能活到幾時呢,「小卿,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說著,她便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慢慢從地上坐了起來,她可不想嚇著自己娘家的侄子,她是好人,是活人,雖然很像鬼,但卻不是鬼,人和鬼畢竟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田亮給家裡打電話,」他結結巴巴地說道,上牙不住地打著下牙,擋不住在嘴裡來回亂竄的冷風,「說你和俺小姑夫打架,跑了,我這才來找你的。」
「小姑,你怎麼跑這裡來了?」本能地說完情況之後他又問起來,臉上的驚恐之色稍微好了點,「這裡這麼嚇人——」
「好孩子,沒嚇著你吧?」她又關切地問他。
「沒有,沒有,沒什麼事,」他連忙回道,唯恐小姑因為這事過於自責,因為她凡事都喜歡替別人考慮,總怕別人心裡不高興,自己再怎麼犯難為也無所謂,「現在找著你我就放心了。」
「小姑,你可別想不開啊,」他像個小大人一般悲切地勸道,說的全是真心實意的心裡話,「你不知道,家裡人都擔心死了。田亮往俺家打電話的時候,俺奶奶還沒睡呢,她這回也知道恁兩人打架的事了,她都害怕得要命,你說說,這黑天半夜的……」
他希望把奶奶搬出來能挽回小姑冰涼至極的心。
「唉,我的乖孩子唻,」她又仰天長嘆一聲之後竟然小聲地哭了起來,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被十惡不赦的壞人欺負了一樣,「我但凡有一點心勁活下去,也不至於黑天半夜地跑到這裡來蹲著啊。」
「俺那整天擔驚受怕的親娘唻,」她又悽慘異常地苦道,臨死前可算是見到親人的面了,能夠一訴委屈或者留下點遺言了,「恁老人家算是白養活我一場了,秀珍我對不起你啊,我真是過得一點意思都沒有了,一點意思都沒有了啊……」
「小姑,你就算不為俺奶奶考慮,你也得為田美和田亮考慮一下啊,現在他們都還小,可不能沒有你啊……」他再次本能地勸道,同時覺得電影電視裡平常上演的那些非常類似的經典場景在他身上重現了,儘管他並不喜歡這種極其虛幻的感覺,覺得特別惡俗和不近情理。
「我的乖孩子唻,恁小姑我無能,管不了那麼多了,誰生就的什麼命就是什麼命吧。」她一邊說著,一邊就要往水庫沿上走去。
她做了一個非常錯誤的決定,這在他看來多少有點使性子的意思,也讓他在被嚇了一大跳的同時又感覺很是生氣,因為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急急忙忙地都趕到了,小姑竟然還要去尋短見。
「小姑,我求求你了還不行嗎?」他想也沒想就直接走上前去一把將她冰冷的手拉住,然後帶著哭腔哀求道,「你就看在恁侄子的份上不要去死了,行嗎?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呀,你這又是何苦呢?」
「小卿,俺的親侄唻,你不要害怕,」她心如死灰而又悽慘無比地轉過臉來冷笑了一下,然後又道,「你現在也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這有什麼可怕的?人早晚都有一死,早會死和晚會死又有什麼多大的區別?再說了,恁小姑我確實活夠了,你不要掛心我,我沒什麼事,我凡事也都能想得開,不是那種小心眼的人。另外我也不害怕,一點都不害怕,你別擔心,這有什麼好擔心的?」
他的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眼前一下子就變得模模糊糊了,像得了重度白內障一樣,既看不清人也看不清樹,更看不清北面的水庫了,那一大片白茫茫的深水。他緊緊地拉著小姑的胳膊,他怕單純拉手拉不住,想要把她直接拽走,像拽著一個裝滿大白菜的巨麻袋一樣。但是小姑此刻就像是長在地上一樣,死活都不肯動地方。
「小姑,那要不你先坐下,」他見拉不動小姑,便哭著繼續哀求道,「等你想開了咱再走,行嗎?」
她聞言,不想太難為他,就像木偶一般就勢坐了下來。
他本來想打個電話給家裡人的,好讓他們知道小姑找到了,但是又怕這個舉動會刺激到她,所以就沒敢當面打。
「小姑,你和俺小姑夫打架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桂卿見小姑已然坐了下來,心裡就多少有點空了,於是便趁熱打鐵地勸解道,「別的話我也不想多說了,反正說多了也沒什麼用,我現在就說一條,這個人活著,不是光為了自己活著,更多的時候是為了別人活著。你一心想死,這個不難,可是你想過沒有,你要是死了,先不說俺小姑夫那邊會怎麼樣,咱先說田美和田亮怎麼辦?這邊俺奶奶她怎麼辦?南櫻村那邊小孩他爺爺奶奶怎麼辦?咱這一片的三個莊五個莊的老少爺們又會怎麼看,怎麼想?你讓咱這兩邊姓田的和姓張的兩個大家族的小孩子們今後怎麼抬得起頭啊?人家以後會怎麼說?啊,那個誰誰的什麼什麼,年紀輕輕的就因為和對象打架跳水庫淹死了,不得好死。你自己說說,啊,小姑,你讓以後的小孩子們都怎麼去做人啊?咱們以後的子子孫孫多少代人都活著憋屈啊!就因為你自己覺得苦,覺得難,不想活了,就要跳井跳河的,你不覺得這樣忒殘忍了嗎?你不覺得這樣忒自私了嗎?」
「小姑,你今天要是真死了,」連珠炮似的追問完小姑的靈魂之後,他又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地勸道,真是半夜之間就迅速地長成能夠勇挑重擔的大人了,「同情你的人,還有可憐你的人,我敢保證肯定有,不過我覺得還是恨你的人多,大夥都會恨你光想著自己一了百了,根本就不管別人的死活,就像俺小姑夫不管你的死活一樣。」
張秀珍很是愕然了一下,然後把頭又低了低。
「從這個方面來說,你和他又有什麼大的來去呢?」他繼續深入地解釋道,同時也是想要及時點醒小姑的意思,這個時候把話說淺了根本就沒用,正像亂世需用重典一樣,「是,是他把你逼上了這條絕路,你今天晚上非死不可,可是一件,你要是今天晚上就這麼死了,你又把多少活著的人也逼上絕路了呢?對吧?」
「別人咱先不說,你覺得俺奶奶還能有心氣再活下去嗎?」他覺得還是老招數管用,必須得把活著的親人抬出來才行,於是便一五一十地數落道,「她現在都那麼大年紀了,而且還病得那麼厲害,你就那麼忍心折磨她一個老媽媽嗎?還有,你怎麼就能肯定你死了之後田美田亮就不會因為想你,因為想不開也去自殺呢?沒娘的孩子有多可憐,你難道不知道嗎?你就那麼忍心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一個一個地都去步你的腳後跟,也隨著你去死嗎?小姑,走這條路之前你就不能好好地想一想嗎?你一直都是一個聰明人,我覺得沒那麼死心眼的……」
她默默地聽著他的哭訴和哀求,心情開始慢慢地變得平靜了些。她從來都是非常疼愛娘家這個侄子的,因此也就把他的話都聽到心裡去了。她心中冷硬的堅冰開始融化了,她那必死的決心也一點點地被打開了缺口,以至於最後完全崩塌了。她突然間很想感謝他,感謝他在這個要緊的節骨眼上為她找到了繼續活下去的那麼一點點可憐的理由,而且這點可憐的理由在他嘴裡表現得竟然還是那麼的充分,那麼的高尚,那麼的堅不可摧,那麼的符合天理人情,使她完全能夠有力量有勇氣去抵擋田福安所有的謾罵和指責,所有的令人髮指的虐待和無情的毆打。
「唉,本來我想從水庫北邊的那個小亭子那裡跳下去的,」等他停下來之後她又沉思了半天才拖著神媽媽下神時常用那種強調,聲音有些嘶啞地念叨著,「這樣一來,我就能天天看著田福安那個王八蛋是怎麼一步步地作死的了,他最後肯定不得好死。」
「我也知道,」她接著冷冷地說道,也不去看侄子的眼神,因為想看也看不清,索性就不看了,這樣更省心,「他肯定怕我的魂去纏著他,他就是那樣的人。你別看他平時惡得和狼一樣,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其實他的膽子最小了,整天怕神怕鬼的。」
「不過,他越是害怕這些東西,我越是要纏著他不放,」她有些得意地說道,好像大仇已經報了一部分了,「不然的話我心裡的這口冤枉氣出不去。」
「可是後來我一想到咱這兩個莊的小孩子們夏天都喜歡擱那裡洗澡,玩,」她又轉而說道,到底還是心善,「我就不忍心落下那個壞名聲,嚇著小孩子們。」
「後來,我轉了半天又想到了這裡,」她逐漸找到了一種比較溫情的感覺,訴說起來心裡也就好受多了,「我覺得現在黑天半夜的,沒有人能找到這裡來,我就打算在這裡上吊吊死算了。結果我又想了半天,覺得一個老娘們半夜裡吊死在南櫻村人家的祖墳里,也確實有點對不起人。再說了,我找了半天也沒找著一個合適的樹杈子好掛布嘍條子,所以也就沒上吊。」
聽到這裡他是有點想笑的意思,但卻沒好意思笑。
「最後我也想好了,」她一邊冷冷地說著,一邊落寞地回憶著,仿佛說的都是別人的事,而且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就這麼慢慢地往水庫裡邊走,一點一點地淹死吧,讓我活著的時候沒受夠的罪這回一起都受夠吧。我自己也勸過我自己,只要有一分的活路還是不死的好,不過一想想田福安那個揍瞎的該死的貨,天天都不給我一點好氣受,我心裡比用刀子絞還難受啊。」
「你來之前我在這裡看見恁成神的老爺了,」她這話讓他的心也被深深地震撼了,因為他平時也特別想念已然去世的老爺,「我就覺得他和活著的時候一樣,還是那麼高,那麼瘦,那麼壯實。他笑眯眯地喊著我的名字,叫我過去陪著他。我就哭著給他說,我說俺爺唻,我知道你想我了,你看我過得不好,你心裡也難過。再等一會吧,等到十二點整,要是還沒有人過來,我就去找恁老人家,我還想著小孩子們,還掛心著俺娘,恁老人家就再等會吧。只要十二點前有人來找我,哪怕是個三尺高的小黑孩過來,那我今天晚上就不死,那就說明老天爺還不想讓我死。再等會吧,俺爺唻——」
「過了一會兒,恁老爺笑眯眯地就走了,」她嘴上如此說著,話音卻起了些變化,多了些親切的人聲,少了些駭人的孤寂和絕望,「他老人家臨走的時候還給說,秀珍唻,你等著吧,你等著吧,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老天都長著眼呢——」
他瞬間又有想哭的感覺了。
「後來,我就坐在這裡等著,」她慢慢地講道,似乎在非常耐心地描述一種難得一見的奇蹟,「想等到十二點鐘,等到月亮偏西一點的時候就往水庫里走——」
「唉,小卿啊,我的兒唻,」她又充滿深情地小聲呼喊道,終於把他眼裡的淚水給催了出來,「我是真沒想到你能找到這片亂墳地里來啊。你剛才說得對啊,我要是死了,那得有多少人恨我呀!也可能是老天爺還不想讓我死,所以你才能摸到這裡來的。我的好孩子唻,恁小姑我不想嚇著你啊,我也不想嚇著我的孩子呀!我更捨不得俺娘啊,你說說,不這不那的,誰會一心想著死啊?」
說著說著她就摸著腳脖子鼻涕一把淚一邊地嚎啕大哭起來,仿佛幾輩子受的委屈直到今晚才終於找到了可以宣洩的地方。
聽著小姑泣不成聲的哭訴他心中則暗想著,幸虧這是一片生長多年的楊樹林,不僅樹幹高大挺直而且下半部分還都光禿禿的,確實找不到人能夠得著的樹杈子,要是這裡是一片松樹林或者棗樹林之類的林子的話,估計可憐的小姑早就上吊死了。另外,也虧著小姑決定等到十二點鐘再死,否則的話,就算是他僥倖能找到這裡,恐怕到時候也沒什麼用了。還有一點,去世多年的老爺讓小姑「等著」,可能也是暗中要救她的意思吧。他一邊激動不已而又特別後怕地想著些亂七八糟的事,一邊苦苦地勸慰著小姑,同時小心地扶著她從那片墳場裡慢慢地走出來。
回去的路上他經過小姑的同意給三叔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小姑已經找到了,馬上就回去。三叔說他正在東邊甘霖廟一帶搜索著呢,田亮讓他給支使到北櫻村的兩個打麥場那邊去找了,那邊離莊子近點,免得他再害怕。他又給田亮說了一聲,說他媽媽已經找到了,讓他趕緊回家去就是。他本打算讓小姑到自己家去過一晚上的,但是小姑堅決不同意,她執意要回飯店去,他也未再阻攔。
「就憑恁小姑夫田福安的那個死人脾氣,」她大氣凜然而又態度強硬地說道,也是在多年的戰火中慢慢地練就出來的過硬氣質,「我在誰家過這一夜就是給誰家添心事,誰家也就別想得清靜了,所以我現在哪裡都不去,我還是回飯店。」
「小卿,你也不要過於擔心,」她又安慰道,「我也想好了,我現在不會輕易去死的,我也不想給老的少的添心事。」
「另外,就算是我要死,我也得讓他死在我頭裡去。」她又狠狠地補充道,倒是顯得豪氣沖天,非同一般。
他一聽這話就放心了,也就不再堅持己見了。以後小姑夫願意怎麼死就讓他怎麼死去吧,這個千人惡應萬人嫌的貨誰又能管著他,誰又願意管他呢?他這個人連立地成狗都不願意,也是天下無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