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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單獨約會

2024-09-19 18:40:05 作者: 常山漸青

  次日一早是個秋高氣爽、萬物應該沉思的艷陽天,桂卿的心情特別舒暢,他覺得在這樣一個絲毫不亞於春天的美好季節里很有必要約曉櫻出來談談心,以加深一下彼此之間的朦朧感情。秋天既是豐收的季節也是成熟的季節,秋天既屬於睿智的思想者也屬於忙碌的勞動者,更屬於所有那些熱愛生活和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他感覺心情很好的原因還有一個,那就是昨天晚上他做了一個美麗而奇特的好夢,他在一望無垠的綠色田野里抓了一夜的野兔子,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跑得比兔子還快。

  「當然了,這並不就意味著我要和她談戀愛,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是要追求她,也正是為了證明我不是要和她談戀愛或者去追求她,所以才更應該大大方方地約她出來逛一逛,玩一玩,才方便洗脫一些莫須有的嫌疑……」他有些神經質地為自己突如其來的新奇打算不斷地開脫著,好像有一群毫不相干的人在旁邊正一板一眼地審視著他的所思所想,並打算依據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對他進行末日審判一樣。

  產生這種近乎荒唐或者唐突的念頭對於他來說確實有些新奇,因為他現在還不能準確地定位兩人之間的關係。這種關係似乎比一般的同學關係要親近和熟悉一些,又比一見鍾情的戀人關係要差一些和更難把握一些,充其量只能算是有點曖昧的苗頭或者說有些戀愛的傾向,但在現實當中又實在難以確認和歸類,不像做簡單的數學題那樣有精確而固定的答案。他竭力想要向什麼人證明些什麼事情,但是又不知道這樣做的意義究竟在哪裡,因此他只能胡思亂想一會然後就此止住,不能再往深里去細琢磨,有時候耽於幻想也不是什麼好事。

  「正所謂心底無私天地寬,」他又如此安慰自己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既然我沒有那些個不切實際的自以為是的一廂情願的想法,那麼我就應該坦坦蕩蕩、正大光明地去和自己喜歡的男女朋友正常地交往。又所謂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我如果再這樣沒完沒了地糾結下去,恐怕是君子也會變成小人了。」

  「心動就要行動,」他終於下定了最後的決心去實現其實是蓄謀已久的大膽想法,就如同足月的健康孕婦將要分娩一樣,雖然是第一次懷孕生產,「對,今天下午就喊她出來聊聊天和散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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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這個偉大的想法,他這一整天都沉浸在莫名的幸福和喜悅當中,做什麼事都樂呵呵和笑嘻嘻的,可笑又幼稚,憨傻又真誠,他還一遍又一遍地幻想著和她見面之後的種種可能發生的情節。他明知道現實和幻想不會完全一致,有時候甚至會南轅北轍,但是仍然樂此不疲地幹著這種自得其樂的趣事,如同脫了光腚偷偷地到河裡去洗澡的小孩一樣,玩一會是一會,樂一刻是一刻。

  大概下午四點左右,他抬眼看看單位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就給曉櫻打電話聯繫了,問她有沒有時間過一會出來走走。曉櫻程序性地稍一矜持和猶豫,隨後便愉快地答應了他的提議或請求,仿佛一個得到期待已久的禮物的小女孩。她的整個反應很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覺得現實的情況比他原先預想的要好多了。他們約定四點半他到藍旗公司去找她,然後一塊到玉龍河公園去逛逛。逛公園可是一個雅俗共賞、老少咸宜、彈性和餘地都很大的遊玩方式,他覺得。

  玉龍河公園大概是青雲縣城裡唯一能稱得上是公園的公園,儘管它並不像個真正意義上的公園。它整體上呈北尖南寬的狹長三角狀,依著玉龍河的走向蜿蜒而建,嚴絲合縫地附屬在這條青雲縣姨媽河的東岸,被永平路和永安路橫向且均勻地分割為北、中、南三段,三段公園的面積也由北至南漸次增大。他們倆一前一後來到的地方是公園的中段,面積不大也不小,像周邊的風景一樣一切都是剛剛好。她騎著木蘭自然來得快一些,他騎著自行車自然來得慢一些,兩人在無意當中保持的距離和速度差恰好是那種若即若離、縹緲朦朧、虛虛實實的境界,很好地契合了目前兩人之間的關係和狀態,像是用無以倫比的數學語言精確地描述了一種非常理想的物理狀態。

  秋天的玉龍河公園是靜謐安詳的,是嫻靜輕盈的,也是能讓人多愁善感和忽發幽情的。傍晚微微的涼風輕輕地追隨著太陽的餘溫,吹在人的身上只有無盡的清爽和快慰,因為這風裡不僅充滿了淡淡的芳香之味,還混合了濃濃的遼闊高遠之氣,真正那體現了秋天的特殊本性。抬頭仰望西方悠遠而神秘的天空,流光溢彩的晚霞映照著鑲了橘黃色金邊的朵朵白雲,那副難得一見的盛景非常恰當地襯托著東方和頭頂上的蔚藍色天空,使那種單純的蔚藍色變得更加清澈和凝練了,更加深沉和柔媚了,也更加讓人感覺心胸開闊和想像力倍增了。棗樹的葉子大部分已然綠中帶黃了,也有少部分已經如期枯萎了,樹上結的棗子儘管從來都沒怎麼好吃過,但是從來也沒怎麼剩下過,它們早早地就不見了綠色的蹤影。紫葉李葉子的顏色變得更加深重了,仿佛每一個葉片都已經進入了金色而厚重的暮年。杜梨高大豐滿的樹冠中有不少葉子已經變成了喜人的紅褐色,這些紅褐色葉子所占的比重和秋天的緩慢進程呈現嚴格的正相關,人們只要大致地看一眼樹冠的整體顏色就能精確地知道秋天的味道已經濃到了什麼程度。疏疏朗朗的幾棵杏樹很隨意地分布著公園的一角,滿樹的葉子還是那麼的濃綠茂密,宛如一群永遠都不服老的少婦還在努力地炫耀著自己曾經火紅的青春。

  公園的中間有一塊半畝見方的小小池塘,池塘里長滿了衰敗的荷葉、墨綠色的蘆葦和半枯半黃的蒲草。池塘周圍隨處可見釣魚、摸蝦、逮泥鰍的人踐踏出來的硬泥地缺口,有幾處缺口的旁邊還堆壘了幾塊奇形怪狀的大石頭。他選了一塊相對比較乾淨平整些的石頭和她不遠不近地一塊坐在那裡。儘管距離池塘不遠處就有一個精緻的小亭子,那裡是公園的最高處,因此風景也是最好的,但是他們顯然都無意到那裡去和其他的遊人湊熱鬧。此時,他們都特別需要認真地傾聽對方隱匿多時的心聲,努力地把握住其中細微多變的情緒,小心地試探和求證那些難以捉摸的轉瞬即逝的天馬行空般的感受和想法。

  「你仔細欣賞一下這片小小的池塘,就會感到朱熹的那首詩簡直是寫絕了,」他率先開口道,然後就順嘴便背了出來,「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這詩倒是應景,」她帶著溫熱的情感接話道,其實心裡和他想的完全一樣,「只可惜這池塘里的水未免也太渾濁了些,還算不上真正的『清如許』。唉,真不知道那些釣魚、摸蝦、捉泥鰍的人在這個小池塘里搗鼓到最後能有什麼收穫?」

  她如此輕輕地嘆息著,大有替古人擔憂的意思。

  「這些人也不過是閒著玩罷了,」桂卿說道,同時撿起一塊小小的石子隨手扔進了池塘里,「誰也不會指望從這裡邊能釣到大魚或者摸著大蝦的。另外,就算是有像樣的魚蝦恐怕也早就被人釣光摸淨了,我估計現在這個池塘裡邊連個魚虱子和蝦仔子都沒有了。你看看,這水髒得都成什麼樣子了,簡直是不堪入目啊。」

  「哎,桂卿,你別光知道背古人的古詩,」曉櫻有些挑釁地略微偏了偏美麗至極的脖子,接著便飽含深意地笑道,儘管這層深意深得還不夠到底,沒有達到他心中設想的程度,「你能不能根據此情此景,現場也作一首詩,讓我噹噹第一聽眾啊?」

  「給我出難題是吧?」他有些得意地笑道,像是有個出類拔萃的好兒子被旁人好生地羨慕了一頓一般,「嗯,這個還真難不倒我呢。」

  儘管敢在美女面前如此誇口,但他仍然感覺心虛不已,仍然感覺自己的臉上開始不斷地冒汗了。他想,這作詩可不是去打水,擰開水龍頭就能見到水,肚子裡要是沒有點真東西是斷然作不出詩來的。

  「當然了,」只見他有些惺惺作態地撓了撓頭,揉了揉鼻子,慢條斯理地說道,「我也就是整個打油詩的低級水平,再高級的東西我就沒那個本事去搞了,你就是打死我,我也整不出來很好的詩啊。」

  「行,打油詩也是詩,快想吧。」她笑嘻嘻地催促道。

  他回頭看看身後不遠處一棵黃綠色的葉子層疊相間的石榴樹,略一沉思後遂慢悠悠地吟誦道:

  昨天才展綠,

  今日又泛黃。

  人生何其短,

  怎敢負時光。

  「我本來是開玩笑的,」等他緩緩吟完,她便嬌憨可愛地鼓掌夸道,「真沒想到你這麼快就作出來了,不錯不錯,挺好的。」

  「我的個親娘唻,剛才可把我給愁死了。」聽她如此說,他終於把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如釋重負地嬉笑道,「你不知道,就這麼一首根本就不上檔次的打油詩累死了我多少腦細胞啊。不過能向你交上作業就行,至於質量如何我就顧不了那麼多了,反正是不能和曹植比。」

  「我發現你的腦子比電腦運行得還快啊。」她眼裡流露著欽佩的光彩如此恭維道,這是一種他頗為受用的可愛舉動,他就是為了享受她這種可愛舉動所以才約她出來的。

  「我也就是在這些閒情的事上好像強那麼一點點而已,其實在為人處事上,特別是在和領導以及同事打交道方面,我的智商和情商可以說是幾乎為零,有時候甚至還是負數。」他頗有自知之明地應對道,並在心裡把她的恭維之語又過了一遍不鏽鋼篩子,想參透裡面究竟含有多少真摯而又自然的感情,也就是他最渴望也最期待的那種至高無價的感情,猶如天上變幻多端的白雲和山間從不停歇的溪流一樣。

  「你那是不想去鑽究那些事,」她設身處地地替他辯解道,好像是他多年的老相知,有些話已經不需要再多說了,「或者說你的心思根本就沒往怎麼去巴結和取悅領導那個地方上用。」

  「其實人際關係說到底又有什麼難處的?」她又不自覺地教導他道,像個對弟弟知冷知熱的小大姐,「對於地位比你高的人,只要你能狠下心拉下臉來把溜須拍馬和阿諛奉承的事情做得既自然又到位,讓那個被拍者能輕鬆而又充分地感受到你的真誠和韌勁就行了,剩下的事情怎麼都好說。對於地位比你低的人,你只要表現得更加寬容和大度一些就可以了,大不了多讓給他們一些實實在在的利益就是了,只要你肯吃虧和讓步就什麼問題都沒有。我覺得僅從智商和情商上來講你就比一般人要強多了,只是在另一方面你又比一般人更不願意去低三下四地委曲求全地討好別人罷了。」

  「曉櫻,你說得太對了,」他當即有感而發道,然後自己都覺得這樣說未免有些過於矯情和不自然了,「其實吧,基本上就是這麼回事。詩仙李白說得好啊,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我就特別欣賞這句話里所表現出來的氣節和風骨,雖然我也做不到。」

  「你內心雖然確確實實是這樣想的,」她面容恬靜地娓娓說道,一副循循善誘的優秀人民教師的表情,「但是別人未必就這樣理解你。有的人就喜歡把你的傲骨當成傲氣,把你的真高潔當成假清高,把你的無欲無求看成是吃不著葡萄就故意說不想吃和不屑於吃。他們既當面抑制不住地肆無忌憚地看不起你,背後又會無休止地詆毀你或者糟蹋你,而且還總是用自己狹隘無知的眼光來衡量你或者鄙視你,隨隨便便地就來給你下個驢唇不對馬嘴的一文錢都不值的結論,就像一個高高在上的無所不知而又無所不能的大法官一樣,而從來不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什麼不妥和不對的地方。有道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啊。」

  「所以啊,做人一定要低調再低調,謹慎再謹慎,」他隨即點頭附和道,當然也是衷心地贊成和擁護她的意見的意思,「沒事還是窩尾巴蹲在不起眼的角落裡比較好,不能到處都表現得鋒芒畢露。比如我吧,我就經常這樣告誡自己:一定要少說話,多幹活,一定要嚴於律己,寬以待人,要求自己做到的事情不一定要求別人都做到,希望別人做到事情的自己一定先做到。真的,我就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到,一點都沒騙你,你一定覺得我很可笑吧?」

  「說得你好像活※※似的,」她「噗嗤」一聲笑道,明亮而又清澈的眼神已經說明了她全部的心聲,「不過這倒是讓我在瞬間就感受到了無邊的光明和燦爛,心裡好暖好暖的。」

  「咱幹不了※※幹過的那些光輝耀眼的事,但是他的精神還是能夠學到點皮毛的,對不對?」他耍貧嘴道,心裡想的是如何順著她的誇獎繼續走下去,好進一步使自己的形象高大起來,「人只要抱著一顆時時處處多為別人著想的心,那麼在處理任何問題時都應該是遊刃有餘的,也是能掌握主動權的,儘管有的時候可能熬吃點虧,受點氣。」

  「說到※※,我倒是想起了他那幾句最為經典的話,」只見她把清爽無暇的眼光輕輕地往右上方抬起了45度左右,然後微微地笑道,大約是為了刻意掩蓋和修飾一種女人談論自己不該談論的問題時所產生的那種尷尬之情,「也是他廣獲讚譽的話,那就是對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溫暖,對待工作要像夏天一樣火熱,對待個人主義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對待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

  「你說他這前三句話似乎還好理解,」她進一步深入地解釋道,說的顯然不是普通的玩笑話,「當然也很值得稱道,但是第四句就讓人心裡有一種說不來的滋味了。敵人,誰是敵人呢?誰又是真正的敵人呢?一旦被他那樣立場堅定、意志頑強、愛憎分明的人看做是不可饒恕的敵人的話,那麼我們就不難想像這個所謂的敵人在他那裡會得到怎樣殘酷無情的對待了,而仔細地想一想,他眼裡的敵人就一定是敵人嗎?就一定是真正的敵人嗎?除了那些確實是敵人的人之外。」

  「所以啊,」她有些無病呻吟地嘆道,「有些事僅僅是稍微深入地想一下就讓人感覺不寒而慄……」

  她若有所思而又小心謹慎地說著,並不時地拿一雙略帶憂愁的眼睛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觀察著他的反應。顯然,她能把這種看似離經叛道的話說出口來,能把這種有點叛逆和偏執的觀點表達出來,是需要極大的勇氣和決心的,所以單單這幾句看似輕輕飄飄的話其實已經把她體內僅存的那點精神和腦力都給消耗殆盡了。

  「精彩,確實不俗!」桂卿由衷地讚賞道,想要拍手卻因為覺得這樣做有些俗氣而未拍手,並且覺得嘴裡的話並未把心裡的意思全部都表達出來,因而多少還是有些遺憾的,「生活中有很多人心甘情願地把自己的腦袋讓出來給別人當跑馬場用,然後還覺得自己很高尚、很偉大、很敞面,其實這是一種極端的無知和愚昧。還有一些人極其盲目地崇拜和迷信一些流行的世俗的壓根就經不起深入推敲和思考的東西,還以為自己挺有追求和挺有情操的,其實這又是另一種形式的極端的無知和愚昧。人長著一張嘴就是用來吃飯和說話的,吃飯重要,說話同樣重要。同樣道理,人長著一個腦袋就是用來判斷和思考的。如果一個人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斷和思考能力的話,那麼這個人身上的動物性就一定會戰勝他身上的人性,從而成為他靈魂里的主宰,並左右著這個人的言行舉止和所作所為,進而使其成為一個目光短淺、心胸狹隘和思想粗鄙的人。對於一個知識分子或者是一個稍微有點良知和文化的人來講,批判和懷疑精神是最不可缺少的,否則就和一群瞎子和聾子無異了,有時候甚至比這還要差勁很多。」

  「說到這裡我突然想起一句話來,」曉櫻繼續抬頭看著虛無縹緲的遠方,飄飄幽幽地說道,這話仿佛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不能被除他們之外的第三個人聽到,「好像是大名鼎鼎的楊絳翻譯的蘭德的詩,那意思大概是說,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準備走了。」

  「對於這段被很多人推崇至極的話,」引用完一段名言之後,她才認真地表明自己的觀點,「尤其是『和誰爭我都不屑』這句,我覺得真是有點太那個了。噢,她和誰都不爭,這當然是沒錯的,也是非常大度和有素質有涵養的一種表現。她不屑於和別人爭,這當然也是沒錯的,這顯得她很高尚,很超然,姿態確實是夠高的了,可問題是別人就屑於和她爭嗎?她這樣講話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了吧?噢,她那意思是舉世獨濁她獨清嗎?恐怕她也不是那個意思吧,要是別人這樣理解她的話,她肯定能氣死的。所以我覺得這還是她沒真正修煉到家的一個很直接表現,很值得我們通過這個事反思反思自己,對有些事不要過於一廂情願了,不要過於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裡一味地自高自大。」

  「你是知道的,」他提醒道,「這句話的本意應該不是這樣的。」

  「對,我知道啊,整個的意思肯定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她字正腔圓地說道,以示她的話是經過大腦認真思考才說出口的,「但是我感覺『和誰爭我都不屑』這句話確實不大合適,有點過於標榜自己了,不爭不爭就是了,又何必加上『不屑』兩個字呢?那她到底『屑於』和誰爭呢?那她到底又『屑於』幹什麼呢?」

  「你這樣說會有很多人鄙視你的,」他又一次嚴肅地提醒道,就像又一次喜歡她一樣,並且帶著隱隱的綿綿的善意,讓她接受起來非常方面和舒適,「特別是那些在外人面前習慣於矯情的而且總是把形式搞得比內容還顯眼的人,以及不少的偽知識分子,他們肯定不會輕易地放過你的,比如說像一些無知無畏的無腦憤青之流等等。」

  「我會不會成為我剛才提到的那種自以為是的人呢?」她突然歪頭問道,像一隻熟睡中的小貓被意外地刺了一下一樣,「我很害怕這一點,真的很害怕,因為我們越是在心裡討厭什麼,最後越是有可能成為什麼,越是恨什麼東西,什麼東西就越是會影響我們。」

  「或許是吧,誰又知道呢,」他故作輕鬆地自嘲道,顯然是真的不知道答案才這樣說的,因而連在她面前故弄玄虛地賣弄一下的興趣都煙消雲散了,「因為我們畢竟不是別人,不知道別人到底是怎麼想的,我非魚,安知魚之樂?」

  此刻,她那曲折多變的平時表現得較為隱蔽和深沉的情緒仿佛受到了一種特別的鼓舞和激勵,她的眼神當中因為剛才那段略顯出格離譜和離經叛道的言論而演繹出來的並且能夠明顯地讓他感覺得到的猶豫、遲疑和觀望的複雜神情已經不復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因為同病相憐和惺惺相惜的原因而逐漸產生的時輕時重的快慰和舒暢的感覺。她真真切切地體驗到了和心有靈犀或者一說就通的人在一起聊天是一件多麼愜意和美好的事情,而且這個人還是她平時遇到的第一個能讓她有此體驗的人,她怎麼能不好好地珍惜呢?

  「※※同志還曾經說過,」她把那顆美麗精緻的頭顱向上方稍稍抬起,俏皮的嘴角微微張開,用莊嚴地回憶的神態接著說道,話里話外並沒有任何調侃的意味,「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可是為人民服務是無限的,我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為人民服務之中去。這段話固然很感人很勵志,很富有正能量,也很符合主旋律,但是莊子他老人家也曾經說過,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你看看,這豈不是有點互相矛盾了嗎?我倒是覺得,作為一個平凡普通的個體來講,能把十分有限的特別寶貴的生命投入到自己喜歡做的事情當中去就相當不錯了。如果人人都能專心專注於自己的喜好和事業,那麼整個社會自然而然就能繁榮進步和不斷向前了。生活中其實就怕那些嘴上喊著美麗動聽的口號,明面上也打著為他人謀利的大幌子,背地裡卻淨去幹些偷雞摸狗和損人利己的骯髒事的人啊。」

  「滿嘴的仁義道德,」他說得更為直接,可謂是一針見血,「一肚子的男盜女娼,說的就是這些人。」

  她抿嘴笑笑,用表情贊同他的話。

  「是啊,越是那些特別喜歡標榜自己多麼多麼偉大、高尚和無私的傢伙們,」他非常認真地看著她,眼睛裡極其短暫地閃過一道欣喜而又驚奇的光芒,輕輕地贊同道,「越是容易干出下流、齷齪和卑鄙的事情來,無數鮮血淋漓和絕對不能掩蓋的事實已經一再證明了這個規律。當然,我們可愛的單純的堅強的※※同志是個例外,他是真崇高、真偉大和真善良,這一點是絕對不容質疑的,也不允許有任何的褻瀆和不敬的。同時,無論是誰,都不能隨意地曲解我剛才的話,給我扣上一頂根本就不合適的大帽子,儘管這可能是一部分人的拿手好戲。」

  「我們敬畏的是他那顆淳樸、單純和執著的心靈,」她如此補充道,似乎非要證明給他看不可,雖然他在某種程度上已經很理解她的所思所想了,但是這個世上畢竟還有不理解的人,雖然這種可憐而又可悲的人眼前並不在場,「還有他那過早就失去的短暫而又輝煌的青春和生命,至於其他的東西我們並不太在意,當然也沒有必要太在意。」

  他靜靜地聽著她的談話,默不作聲。

  「這種問題不是你這樣的美女應該考慮的,」沉思良久之後他又笑道,並且覺得自己的這個看法提得非常及時,因為再有價值的思考也必須及時結束才行,「現在你的腦子裡裝的應該是風花雪月或傷春悲秋之類的非常感性的東西才對。有些問題確實不適合去深入地考慮和討論,比如剛才提到的※※同志,我們可以大膽地假設一下,如果他22歲的時候沒有犧牲,那麼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他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他又會幹出什麼樣的事情呢?我想這都不是我們兩個卑微而又庸俗的小人物所能夠預測或者有資格預測的,你說對不對?」

  「我看還是算了吧,」她略顯憂傷和惆悵地說道,樣子當然是美麗極了,顯然她也不想再就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繼續談論下去了,因為這根本就不是她同意出來在公園裡見他的主要目的,「我們還是不要再閒著沒事談論這麼沉重和壓抑的話題了吧,我記得上高一的時候曾經聽見你向一大幫男生講過一個笑話,當時我只聽了隻言片語,沒撈著聽完整就被你們給笑跑了,你還記得這個事嗎?」

  「哦,讓我想想啊,」他的神思仿佛從極遠的地方又被強行拉了回來,然後他像個七八歲的極其頑皮的孩子一樣笑道,「噢對了,好像是有那麼回事,你聽聽是不是這樣的?」

  「嗯,好。」她乖乖地回道。

  「說是在一個黃昏的早晨,」他熟練地背誦起來,而且很喜歡這種單獨在她跟前賣弄的方式,「有一位年輕漂亮的小老頭,騎著一匹雪白的黑馬,奔馳在寬闊無比的羊腸小道上,他手裡拿著一把長長的短劍,殺死了他最親愛的仇人。這事兒正好被一個瞎子看見了,瞎子就告訴了聾子,聾子又告訴了啞巴,啞巴又告訴了瘸子,瘸子撒開腳丫子飛快地跑到公安局報案,公安局長拿上一把沒有子彈的槍,騎上一輛沒有輪子的摩托車,開到高高的低山上,把打得死死的活人給埋了……」

  桂卿這邊像個新入行的賣野藥的江湖騙子一樣正說得起勁呢,曉櫻那邊已經笑得花枝亂顫、合不攏嘴了,她對於這樣的鄉野小笑話因為聽得很少,所以覺得特別有趣,而他對此當然是頗有些不以為然的。

  「這叫顛倒話,好玩的多了,你還想聽嗎?」他一邊看著喜不自勝笑吟吟的她,一邊帶著有些憐惜和經過改造過的不屑語氣問她。

  答案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你不妨說來聽聽,」她興致勃勃地回道,宛如一個伸著脖子跺著腳急等著看西洋景的頑童,既洋心得要命又激動得要命,「也好讓我開開耳界啊。」

  見她有如此興趣,他就繼續忘乎所以地賣弄起來:

  顛倒話,話顛倒,石榴樹上結櫻桃。

  蠅子踢死馬,螞蟻架大橋。

  輕輕的葫蘆沉到底,千斤的秤砣水上漂。

  我說這話你不信,老鼠銜個大狸貓。

  「噢,我知道了,」她異常開心地笑道,臉上幸福的表情足以照耀大半個公園了,「以前我也聽人家說過『東西的路南北走,出門碰上人咬狗』這樣的顛倒話,不過都沒你說得這麼完整,這麼精彩而已。」

  「嗯,你還能再來一段嗎?」她就勢要求著,讓他不能不答應,「我聽著實在是太有趣了。」

  「小意思了,」他神采奕奕地笑道,愈發顯得神勇無比而又機智異常了,美女的力量真是太強大了,「你的要求我怎麼能不滿足呢?別說是這點事了,就是其他更大的事我也一定努力辦到,甭管這裡邊有多少的艱難險阻和坎坷荊棘。」

  接著,他繼續眉飛色舞、繪聲繪色地說道:

  說胡拉,就胡拉,

  寒冬臘月種棉花。

  鍋台上頭撒種子,

  鏊子底下發了芽,

  拖著幾根葫蘆秧,

  開了一架梅豆花,

  結了一個大茄子,

  摘到手裡是黃瓜,

  舀到碗裡是芝麻,

  吃到嘴裡是豆渣。

  此時她那忍俊不禁的格格笑聲里已經帶著十二分的欣賞和妖嬈了,而不再是剛一開始的存心要戲虐和搞怪一番的意味了。

  「忒有意思了,你是在哪裡弄的這些笑話啊?」她一邊忍不住地搖晃著因為情緒極好而顯得輕重難辨和胖瘦不再均勻的身子骨,一邊樂不可支地由衷讚嘆道,「哎呀,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

  「你這句話是專門用來指聽到的話給人以很大的啟發的意思,」他隨即謙虛道,表面上看著是不為她的情緒所感染,不為她的恭維所觸動,而實際上心裡卻高興極了,好像多年的老近視眼終於有幸戴上度數合適的博士倫隱形眼鏡了,「而我剛才說的那些只能算是耍貧嘴的小兒科罷了,屬於典型的狗肉上不了桌子,根本就難登大雅之堂,真有點配不上你的誇獎。」

  「哪裡啊,桂卿,你不要過于謙虛嘛,」她用熱切的眼光柔柔地看著他的眼睛,並用脆生生的聲音繼續表揚道,「反正我聽著這些流傳於鄉野民間的經典笑話感覺比那些所謂的心靈雞湯強多了,至少這些東西聽起來非常的風趣幽默和辛辣活潑,一點都不矯揉造作或者故弄玄虛,這也是這一類的作品能夠口口相傳並經久不息的根本原因,那就是大家都喜聞樂見,過耳不忘,你說對吧?」

  「你就這麼喜歡用成語嗎?」他突然問道。

  「不是的,我不喜歡用啊,」她先是感覺很詫異,然後才明白過來怎麼回事,於是稍顯委屈地笑道,「不過是因為和你在一起的緣故,所以我才不由自主地說出來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沒關係,我是不會介意的,」他也善解人意地笑道,像是乘著巨大的帆板流暢地滑行在她欣然掀起的滾滾波浪上面,然後又接著剛才的話題說下去,「你說得很對,確實是這樣的,因為某種偶然的原因流行一時的東西不一定就是經典,只有那些能夠真正一代一代流傳下來的東西才是永恆的經典。至於那些陳詞濫調、空虛乏味和矯情膩歪的所謂心靈雞湯之類的東西也就是糊弄糊弄那些涉世不深的年輕人,迷惑迷惑那些自我感覺良好的小資罷了。反正我個人是很反感那些東西的,所以我從來也不看,也不聽,免得在不知不覺中被這些文化垃圾給同化掉,最後也不知道究竟哪個是對,哪個是錯,哪個有意義,哪個沒意義。」

  「其實最早創造雞湯文體的可能要算是我們那位可親可愛的孔老夫子了,」她有些玩世不恭地說道,滿臉都帶著調皮淘氣的樣子,她知道她今天說話的靈感都是他激發出來的,因而在他面前說起來也就相當於物歸原主了,「他老人家的《論語》傳承至今,可謂是集心靈雞湯之大成啊,你仔細品品和想想,裡面的大多數句子都有一股子濃濃的雞湯味道,不過是比現在的雞湯熬得更高雅和更有韻味罷了。」

  「雞湯本不膩人,沒頭沒腦地喝得多了會才膩人,」他又不知輕重地矯飾道,有點被美女的氣質和話語暫時沖昏了頭腦的意思,「尤其是那些水平拙劣的無病呻吟的自以為是的雞湯最令人反胃和頭疼了。這些傻子看了會更傻,聰明人看了也會變傻的雞湯既不進行深入的論證,也沒有經過縝密的思考,只是一味地想著去怎麼標新立異地改變讀者對於世界萬事萬物的看法,從很淺薄的層面上去影響讀者的思想和言行,只能起到一時刺激人的耳目感官和表層精神的作用,而不會在人的內心深處或者靈魂深處留下什麼刻骨銘心和過目不忘的痕跡。這些劣質雞湯說難聽點就像粗製濫造的衛生紙一樣,多數人用過即棄,根本就不會再次回味,真的是過目即忘,這個眼進那個眼出。」

  「說得果然不錯啊,」她隨後點頭笑道,真的和他是難分難捨的一丘之貉了,「當『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成了諸多標榜具有文藝氣質的青年男女們經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時,當坊間流行的『成功學』所歸納的一條條速成經典在現實中淪為經不起考驗的『雞肋』時,當人們發現所謂的禪師或大師的智慧也不過爾爾時,心靈雞湯的命運實在是可以宣告終結了,紙糊的終究是紙糊的,鐵打的還是鐵打的……」

  「你比如啊,」她繼續侃侃而談道,看樣子是要和他一起奮戰到底了,既然今天的機會這麼難得,兩人又談得這麼投機,「有些所謂的雞湯文說要感謝那些曾經傷害過你的人,要踏著苦難前行什麼的,其實我覺得永遠都不需要,也不應該去感謝那些傷害過你的人,哪怕你確實因為那些討厭的人和討厭的事變得堅強和勇敢起來,那也不是捅刀人的功勞。真正讓你變得更好的人是你自己,是你在受傷之後沒有輕易地放棄自己,而是在哪裡跌倒就在哪裡爬起來,檫乾眼淚繼續努力,繼續奮鬥,所以你最後才真正地成長起來的,跟那個傷害過你的人沒有一毛錢的關係。插刀害你的是別人,拔刀療傷的是你自己,你為什麼要感謝那個害過你的壞人呢?對於那些一邊嘴上說著『我這是為你好』,一邊在背後殘忍地傷害你的人,我只想說一句,※※※※※。」

  「說得很對,說起來雞湯文真是害人不淺啊,」他禮貌性地帶些苦澀的意味匆匆笑道,故意模仿著她剛才的那副樣子,「其實有時候我倒是覺得那些看起來吊兒郎當的一點也不正經的話反而很有內涵,很有深意,也很值得玩味和琢磨,更能讓人迅速地成熟起來或者驚醒起來。你比如說:只要是石頭,到哪裡都不會發光的;只有真正努力過的人才會明白天賦的重要性;很多人發現自己在金錢、權力和女人的問題上比不過別人,於是便開始試著在道德和人生境界上做文章等等。這些看似搞笑調侃的荒唐可笑的東西,如果你細細品味一下的話,就會讓你在忍俊不禁和啞然失笑的同時體會到一種難以言表的醍醐灌頂之感。真話的魅力就是這麼強大,既能讓你無言以對又能讓你不得不服。」

  「所以,我很喜歡張愛玲的這句話,」他臨時又加了一句,當做一個極好的例子,「你年輕麼?不要緊,過兩年就老了。」

  「她呀,可是個特立獨行的人。她笑道。」

  「對,雞湯界的第一殺手。」他會心地一笑,道。

  「相對來講我還是很喜歡這句話的,」她看似柔若無骨但又意志極其堅韌地說道,並沒有在張愛玲的話題上停留,儘管她也非常喜歡這位偉大的作家,「叫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這裡邊透露著一種很高的人生境界,那就是對於同樣的話到底怎麼去聽,這其實是一門很大的學問。能從明顯十分正確的話里聽出道理來那不算什麼,能從偏激極端、混亂不堪、蠻不講理的話里,甚至是辱罵恐嚇、居心叵測、精心偽裝過的話里聽出對自己有益的東西來,而且在聽的過程中能始終保持一顆沉靜安詳的心,那才算得上是一頂一的真功夫呢。就像你剛才提到的那幾句話,看起來雖然是荒誕不經而且調侃的意味很濃,但實際上還是很富有哲理且很能給人以啟迪和思考的。」

  「我覺得白郡好像就具有你說的那種能力和水平,」他冷不丁地說道,似乎也覺得是談起了一個也許不該在此時談起的很有分量的人物,正像一個窮困潦倒的傢伙陡然間提起了一個和自己很少有交往的闊親戚一樣不合時宜,「她表面上看起來整天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的樣子,好像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也好像從來沒有過什麼憂愁和煩惱,但其實對於很多事情她都有自己獨特的想法和看法,只是她非常擅於用自己的熱情開朗和天真無邪來進行巧妙的掩飾和消解罷了。確切來講她可是一個典型的不折不扣的聰明絕頂的人,而且我一直都是這麼認為的。」

  「是啊,白郡這個人確實非常聰明伶俐,而且還很有心機,」她極其平靜地附和道,以示這也是她對她一貫的評價,只是她從前沒這樣公開講過罷了,「以前她曾經和我說過,就是當那些無聊透頂的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去接近她並企圖追求她的人,在對她進行瘋狂的圍追堵截或者精心布置下某些陷阱的時候,她就這樣告訴我:我給他們免費提供寬闊無邊的舞台,我認認真真地配合他們,我要讓他們專心致志地盡情地表演,這些自以為聰明的人,這些夢想著憑空就能白占人家便宜的人,這些可惡而又可悲的小丑。」

  「所以我才敢說她是一個智商和情商都很高的人,」稍作停頓之後她又言道,「也是一個有品味、有才情、有追求的人,更是一個有思想、有性格、有稜角的人,而絕對不是一個只能拿來裝點門面的花瓶或者是那種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人。」

  「不過令人遺憾的是,」她又若有所思地感嘆道,「在現實生活中其實有很多人都深深地誤解了她,簡單地以為她就是一個瘋瘋張張、缺心少肺,喜歡奢華和靡費,愛顯擺、愛招搖、愛弄景的女孩子。」

  「她是一塊光彩照人的無暇美玉,」他由衷地說道,想對她的話加以詮釋和概括,「所以把一些人的眼給晃花了也很正常。面對這種既漂亮又聰明,家庭條件又特別好的女生,試問天下有幾個男的能夠做得到,站到她跟前的時候既能面不改色心不跳,還能平靜從容、不卑不亢地和她進行交往啊?要做到既不因為自卑而仰視她,或者不因為仰視她而自卑,從而只是默默地從遠處欣賞和觀察她,也不因為想要親近而求之不得,從而對她產生深深的怨恨和暴戾的惡劣情緒,從而在很大程度上錯看了她,並進而舉止輕浮、行為放浪地去對待她,那真是太難了。總而言之,她天生就不是一個能夠讓人風平浪靜地對她視而不見的人,誰選擇了她就等於是選擇了和暴風驟雨為伍,和動盪坎坷為伴。當然,這份選擇裡面肯定也會有激情,有震撼,有奇妙無比的風景和終生難忘的或短暫或漫長的旅途,有所有該有的特別美好的一切,只是這一切完全不是一般人所能夠享用的。所以說,過江還得是猛龍,打虎還得是英雄,阿貓阿狗之類的東西斷然是配不上她的。」

  「所以,你才對她敬而遠之,並以此來換取她對你的尊敬和喜歡的,對不對?」她俏皮而又機智地問道,言語之間又稍帶著非常刻薄和執著的意味,似乎今天一定要把他徹底地給問倒,她才能略感盡興和過癮。

  她喜歡把這種妙不可言的感覺和這種欲擒故縱的味道,通過恰當而又隱蔽的形式散發出來並輻射給他。他恰到好處地接收到了她發出的信號,並進行了正確的解析和反饋。她說得很對,他的確是犧牲了非常有可能換來自取其辱這種尷尬結果的一廂情願,轉而只求得到白郡的敬重,一種他壓根就不稀罕的東西,他要敬重幹嘛?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他索性承認了,這樣倒是顯得十分坦蕩和直白,儘管他還有無數的話想要一口氣說出來,「也等於是對我進行某種程度的認定了,那麼我也就不好再隱瞞什麼了,我對她確實有這種想法,我想這也是很正常的。」

  「既然是註定得不到的,既然是註定沒有好結果的,那麼我又何必跟著大夥去趟這個渾水呢?」他苦笑著自嘲道,在她面前似乎又脫下了一件心靈披著的衣服,「隨意發情犯賤的後果,不僅是會被對方看輕了,最後恐怕只能是白白地把自己的心給傷了,徒留一片狗血噴頭樣的尷尬回憶苦苦地折磨著自己。有句話不僅說得很好,而且也非常有名,那就是既感動了自己也噁心了別人,我可不想成為那樣的人。實際上在這方面我是害怕受到傷害的,我沒有那種承受能力,那種痛不欲生的傷害也許你比我更懂。什麼叫水中月,什麼叫鏡中花,什麼叫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別人幸福,大概就是指的這種情況吧。」

  「是啊,」她若有所思地說道,一看就是心中又勾起了某種不愉快的回憶,「有一種境界叫知其不可而為之,要做到這一點其實已經很難了。還有另一種境界應該叫知其不可而不為之,能做到這一點其實更難!放棄,在更多的時候比有所行動更難,也更折磨人,尤其是當你面臨那些一時難以做出正確決斷的重要選擇時。」

  「誰不曾走到過人生的某個十字路口而不知道何去何從呢?」她開始不由自主地抒情了,「誰不曾感到過前路漫漫而又方向不明呢?誰不曾陷入過一種感情的旋渦而又難以自拔或者難以自救呢?」

  他不能回答這些問題。

  「很多時候只有親自走過了經過了,」她有些悵然若失地自問自答著,似開悟非開悟的樣子看起來非常迷惑人,「才知道其中的心酸和痛苦,才明白其中蘊含著的道理和要義。我們經常聽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這句話,可是如果沒有『如此』,又從哪裡來的『當初』呢?誰又有那個前後眼能準確地知道後來發生的一切呢?抓住,是充滿希望的抓住,放棄,是充滿無奈的放棄,無論是抓住還是放棄,都是因為心裡存了一種隱隱的想法,一種淡淡的願望,一種永遠都難以實現的近乎執拗的念頭,人生的航船就是由無數個念頭的風鼓起來的……」

  在人生的緊要關頭適當地學會選擇放棄歷來都是一個非常沉重的話題,也是一個令人十分傷感的話題,因為幾乎每個人都會認為自己曾經做過非常錯誤的選擇,以至於到現在還後悔不已,尤其是那些經歷過諸多生活波折的人更是如此。此時,他們兩人都沒有恰如其分的應情應景的話可以說得出口,來表達一下他們對於「放棄」這樣一個較為虛妄的話題高度一致的理解和參悟。也許當夜深人靜獨自一人的時候他們能夠把這件事想像得瑰麗無比和曲折動人,但是當真正面對面地極為坦誠地討論的時候,他們卻忽然覺得沒有一個字可以表達清楚內心細微而豐富各種感受,沒有任何舉動可以很好地詮釋明白各自潛意識裡的那些真正的想法和意見。自己的理解還是交給對方去理解吧,自己的想像還是交給對方去想像吧,這也不失為一種面對難題時的比較好的解決之道,如果兩人真的能夠心有靈犀的話。

  此時的他和她都相信,他們能夠做到。

  「你平時很喜歡寫詞嗎?」緘默了許久之後他率先開口道。

  「嘿嘿,寫得不好,我也就是閒著無聊了胡亂填幾句而已,權當自己哄自己玩罷了。」她掙扎著笑道,有點勉為其難的意思。

  「沒有外人的時候你倒是很實在啊,」他立即熱切地回應道,就像在寒冷的冬夜裡重新又點燃了一團炙熱的火,「和我想像的有點不大一樣,這麼麻利地就承認了一種事實。」

  他又一次輕輕地望著她,浮光掠影地想像著那個關起門來的小型慈禧的朦朧形象,但是又覺得這個遙遠的虛無縹緲的形象和她離得太遠了,實在是不太相像,而且兩者之間也沒有什麼直接或間接的聯繫,這在他腦子裡甚至都還算不得是一種清晰的意識。

  「當面對你的時候,我有必要顧左右而言他嗎?」她如此鎮靜地問道,心裡卻莫名地震顫了一下,動靜不大也不小,剛好夠她稍稍地心慌一下,「如果我在老同學面前都活得那麼虛偽那麼矯情的話,那我豈不是太可憐了嗎?我當然不想這樣,恐怕你也不想我這樣吧?」

  「謝謝你,曉櫻,」他激動得都有些語無倫次了,連自己究竟說的是什麼都搞不甚清楚了,看來還是這方面的經驗太少了,想來所謂的渣男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了的,「其實在『真、善、美』這三個字裡邊我最崇尚的是一個『真』字,因為我覺得如果沒有『真』做基礎和做前提的話,那麼就沒有所謂的『善』和『美』。」

  「你崇尚一個『真』字,這當然很好了,」她借著他身上展現出來的光和熱繼續發揮道,興致依然不減剛才最愉快的時候,仿佛那過山車還沒達到凹下去的最底部,「不過那也得碰上意氣相投的人才可以崇尚得無拘無束和從容自然,才能夠在彼此之間無言的默契中享受那份對『真』字的共同敬仰、喜愛和陶醉,因為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接受得了這一個簡簡單單的『真』字的,我覺得像好龍的葉公那樣自以為是和虛偽標榜自己的人並不在少數,你以為呢?」

  「對,你說得很到位,」他真誠地讚賞道,同時又把思路及時撥回到她所喜歡的詞上邊,就像他一直以為的那樣,「比如填詞這事,其實無論是古代的大家還是現代的普通詩詞愛好者,說到底無非就是一個愛好和喜歡的問題。對於作者來講其所作的詞無非就是一個表達感情的渠道和工具而已,無所謂水平高低和能力強弱,只要能把自己積鬱在心頭的感情充分地真實地宣洩和表達出來就好。能正確地看待、接受和理解這種情況的人,能以一種非常難得的獨到的眼光來看待任何人的任何作品的人,就是真欣賞、真閱讀和真懂得。這就像科學家無所謂什麼主流不主流和知名不知名一樣,只要人家研究的內容是真正的科學就行,我們不應該人為地給人家加上一個這樣或那樣的不符合實際的標籤。」

  「為什麼你說的話我聽起來總是那麼順耳那麼舒服呢?」她柔媚溫順地說道,仿佛此刻面對著的人就是她生活的主宰,她靈魂的嚮導,這個人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里都凝聚著她全部的情感歸宿和心靈寄託,「而且通常你總是一步到位或者一針見血地就說到了點子上。有時候雖然話不多,但是說的卻都是關鍵處。有時候雖然話很多,但是聽起來卻不讓人感覺厭煩,而且很少有重複的地方,這確實不簡單。」

  隨後,她又覺得自己這樣想未免有些過於誇張和狂妄了,便感覺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就像一朵因為日光照得過於強烈而要凋謝的極為嫣紅的鮮花。她作為各色鮮花的象徵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他明白。

  這朵搖曳多姿的鮮花曾經開過嗎?

  他突然也臉紅了一下,因為他還不習慣於當面接受這種直抵內心的讚美,尤其是讚美他的人還是他所傾慕和迷戀的人。他甚至覺得她完全可以用其他更好的方式來表達這種意思,儘管他也不知道具體該怎麼來實現這個想法。他心中那朵艷麗無比的鮮花當然也是想不到怎麼來實現的,因為他們兩個幾乎在同一時間段里共同迷失了自己。

  「對於那些不喜歡你的人來說,」他很快就想到了一段話,並且覺得此時拿出來還是非常有助於增加談話的趣味性和可聽性的,於是便開口道,「他們看到你寫的這些東西會說你矯情,會說你拽,會說你閒得無聊,會說你附庸風雅。只有那些真心理解你和懂得你的人才能深切地體會到那一字一句裡面綿綿不絕的千種心思和萬般風情。」

  「對呀,比如李清照的《醉花陰》」她羞赧地笑道,並不想讓自己陷入有意賣弄的行列,「說實話,從前我每次讀的時候都會默默地流淚,她寫得簡直太好了,不愧是流傳至今的千古名篇,尤其是末尾那句,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我每每讀來總是覺得心酸不已,難以自控,也不知道到底因為什麼……」

  「我隱約記得好像有人這樣調侃過,」他隨後笑嘻嘻地說道,似乎不願意把聊天氣氛往纏綿悱惻和憂傷彷徨的方面帶,雖然平時他獨處的時候也特別喜歡那種意境,「說宋詞總結起來其實就是八句話:小資喝花酒,美人一口我一口;老兵坐床頭,驟風驟雨皺眉頭;知青詠古自助游,登高憑欄伴淚流;皇上宮中幾多愁,昨日殿上主,今日階下囚;剩女宅家裡,梨花帶雨衫如洗;蘿莉嫁王侯,庭院深深深幾許;名媛丈夫死得早,堪憐昨日黃花今日老;妹妹解衣在青樓,芙蓉帳中暖,任君逍遙遊。你看看,說得形象不形象,貼切不貼切?」

  「貼切倒是貼切了,只怕是你在裡邊添油加醋了吧?」她「噗嗤」一聲笑開了,宛如一滴純純的汽油滴在了平靜的湖面上,瞬間就綻放出了五彩斑斕的顏色,然後她掙扎著仰起嬌嫩鮮妍的粉臉不勝嬌羞地說道,「不然怎麼會這麼搞笑,諷刺味怎麼會這麼濃啊?」

  「什麼,添油加醋?」他頗顯真誠地詫異著自嘲道,同時從內心裡不斷感謝著曾經在他跟前引用過這段話的黎鳳賢,「我倒是想這樣來著,可惜目前還沒那個能力,這段話我也是從一個很好的夥計那裡聽來的,現在賣弄給你也算是博你千金一笑吧。」

  「還有關於唐詩的話呢,你不妨一起聽聽吧,」他索性一股腦地販賣起來了,簡直是上了癮而不能自制了,就像偶爾有機會吃上一盤正宗的本地辣子雞那樣怎麼都停不下來口了,「說是田園有宅男,邊塞多憤青,詠古傷不起,送別滿矯情……」

  「呀,不錯不錯,」她歡快地拍著小手連聲贊道,並發表一下了自己小小的看法,「這話雖然略顯尖酸了點,但是說得倒也合情合理,而且還合轍押韻的,比較朗朗上口,真是別有一番情趣在裡頭啊。」

  「哎,我昨晚還剛剛填了一首《浪淘沙?秋聲》呢,你現在能不能幫我斧正一下啊,張公子?」言罷,她接著又嬌聲嬌氣地而又不顯得怎麼嬌聲嬌氣地提出來這樣一個不容拒絕的小小請求,「都說你在這方面的造詣比較深,至少是比我要深——」

  「哎呀,咱倆誰跟誰啊,你對我還這麼客氣?」他極為豪爽地說道,雖然也覺得她是在演戲,但是卻認為她演得很好,又很值得一看,「你儘管拿來就是,我改不好還改不孬嗎?」

  「好的,我用簡訊發給你,你現在就幫我改改吧。」她會心地笑道,一臉的燦爛陽光和別樣風采搞得他心頭直接就是一顫,險些失去最基本的思考和辨識能力。她覺得他大概是喜歡她現在的樣子。

  「得令!」他笑道,須臾功夫手機里就收到了一條簡訊:

  金果梢頭掛,

  秋葉沙沙,

  樹染霜天皆入畫,

  清秋寫意總成詩,

  秋色堪夸。

  往事憶無邊,

  意氣風發,

  秋去冬來各天涯,

  醉風聲里念流年,

  似水年華。

  他仔細看罷,又細細地思索了一會兒便動手改了起來,改過之後隨即就發給了她。她懷著特別期待的心情拿著手機看到:

  金果墜枝下,

  落葉紛雜,

  樹染霜天盡入畫,

  清秋隨意皆成詩,

  秋色堪夸。

  撥冗了無掛,

  意氣風發,

  秋濃冬漸逐天涯,

  蕭瑟風中望盛春,

  再睹芳華。

  她仔細地對比了幾處他修改過的地方,滿臉的喜色漸漸地濃了起來,心裡懷著的感激和敬佩之意也跟著發酵了起來,著實不枉她舍臉讓他修改一回。

  「好,真好,尤其是最後這兩句,」她目光中帶著不容迴避的溫熱之情誇獎道,「蕭瑟風中望盛春,再睹芳華,改得簡直太好了,那個妙不可言的意境一下子就出來了,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過獎,過獎。」他謙虛道。

  接著,兩人又在花前月下和池塘岸邊漫無邊際地隨心所欲地閒談了半天才各自散去。最後他許諾她,抽空到櫻峪水庫逮一些螃蟹送給她嘗鮮,因為這個時節的螃蟹再好吃不過了,而抓螃蟹對他來講也不過是略微費些力氣罷了,僅是舉手之勞。同時她也許諾他,今後有寫好的詞就第一時間發給他一塊欣賞或者請他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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