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唐家撈人(2)
2024-09-19 18:39:43
作者: 常山漸青
當然,隨著時代的巨大變遷和社會的快速發展,他那種或明或暗地試圖維護自己地位和尊嚴的各種徒勞努力,一再受到來自各方的各種各樣的攻擊和瓦解,儘管他從心裡十二萬分地拒絕、排斥和逃避這種不可避免的改變和侵蝕。正如春天來了百花就會如約盛開,白天來了太陽就會照常升起一樣,他暗中所進行的任何形式的抵抗、破壞和懈怠等行為註定都是沒有好結果的,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天長日久,他也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最基本的事實:不饒人的不止是歲月,還有勢不可擋、摧枯拉朽、排山倒海的社會進步潮流,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或者一幫人能夠永遠地占據著強勢地位不放。
「陳向輝會收下這個錢嗎?」唐建英大踏步地走後,陳燕蓉滿腦子裡都在考慮這些問題,「他願意跟著趟這趟渾水嗎?要是他上來就一口回絕怎麼辦?因為這事畢竟他自己也當不了家,最終還得通過他兩橋來處理,人家不願意幫忙也是正常的。雖說我也姓陳,可惜和人家畢竟不是一個陳,彼此之間從來都沒有什麼來往和瓜葛。就是從老唐那個倔驢那邊來講,他平時好像和這個陳向輝也沒什麼過深的交情。唉,到底陳向輝是個什麼態度,這個還真不好說。」
此刻的她甚至恨不得以前和陳向輝有些曖昧關係才好呢,這樣的話也就不用犯這許多的難為了。照理說農村老娘們和老爺們說幾句不咸不淡的騷話或者打個情罵個俏的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只可惜從前她沒這樣做過,特別是和陳向輝這種特別能裝的人。
她從前是看不起他的,覺得他算個熊啊。
「阿彌陀佛,老天保佑,」她無心再和別人多說什麼話,一門心思等著不大惹人喜的唐老三歸來,同時腦子裡不住祈禱著,「但願老三能把事辦成。老唐的老爺奶奶和老爹老娘,你們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唐建華平安出來啊。他要是不行了,我們全家可就垮台了啊……」
大約個把小時的功夫,重任在身的唐建英就從陳向輝家回來了,等他一推開自己家那兩扇威風凜凜、不可一世、別具一格的大鐵門,陳燕蓉等人就撒雞窩般迫不及待地從堂屋裡湧出來,向他詢問和陳向輝交涉的具體情況,引得籠子裡的大黑狗又不識趣地叫了起來。眾人見唐建英步履輕快且面帶喜色,就和剛找完便宜又實惠的小妹一樣,遂都把心裡懸著的那塊硬石頭放了下來,知道這個事應該有個七八成了。
「管,我覺得應該有點門路,」唐建英高興地向大家道來,因為他這回沒有玷污自己的使命,「因為他把錢給收下了。只要他能收下這個錢,咱就有希望,凡事就有活動的餘地。我怕的就是他不收咱這個錢,那樣的話就麻煩了——」
「那他是怎麼答應的啊?」陳燕蓉趕緊追問道,她想從中分析出更有價值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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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屋我再細拉。」唐建英從容不迫地喘了一口氣後回道。
於是,他就像一個凱旋歸來的勇士一樣在眾人的簇擁下款款走進堂屋裡肅然坐下,然後開始詳細地講述起來。籠子裡的那條大黑狗好半天還是狂叫著,很討厭,沒點眼色,白白地吃了那麼多年的各種肉。
「我去的時候吧,陳向輝正好在家裡,」只見他把兩條半大梧桐樹粗的長腿誇張地叉開,鄭重其事地拉開架勢後興奮地講道,「他媳婦也在家了。我一進家,他就明白怎麼回事了,他就笑著問我來幹嘛的?我當時就直白地給他說了,就是俺大哥的事唄,還得托托你和俺大嫂的關係,幫忙給想想法唄。他二話沒說又笑了。我一看這事有戲,至少人家沒給咱臉看啊,是吧?」
眾人長舒了一口氣,然後又問他後來如何。
「我就把前後呱都給他拉了,」他還是非常高興地接著講道,又稍微地潤色了一下實際的情況,「包括請律師的事,還有律師的意見什麼的反正都給他說了。我覺得咱既然是求人家辦事,就不能遮遮掩掩、二二思思的,是什麼情況就是情況,這樣人家也好幫咱想辦法,對不對?掖著瞞著的對咱也沒什麼好處。」
「陳向輝他也是個明白人,」見眾人都不住地點頭稱是,他便繼續講道,和從前溜鄉賣東西的老貨郎碰見潛在的大買主一樣,「和我也是多少年的老交情了,他一上來就把話挑明了。他說,這個事歸根結底他也當不了家,他只能在裡邊幫著牽個線,搭個橋,至於最後能不能幫上忙,還有能幫到什麼程度,一切都還得看人家白院長那邊的情況來定,這裡邊具體的道道他也說不很清楚,所以他也不能大包大攬地許諾什麼,這個情況咱也理解。」
「不過呢,他也說了,」吧唧吧唧大嘴巴之後他又講述道,「大家既然都是一個莊上的,也都是老親四鄰的,至於能幫到什麼程度,他說他一定盡最大的怒力,說什麼也不能讓咱大哥吃虧。我一聽他這話,你說咱還能說什麼呢?唉,一句話,人家確實夠味。後來,臨走的時候我就把那個錢擱他家茶几子上邊了。他見我把錢撂下,看那樣當時就有點急了。」
「他說,老三,你這是什麼意思?」他頗為誇張地學道,這都是他多年練就的拿手好戲,因此表演起來毫不費力,「你這是看不起我嗎?你覺得我連這點忙都幫不上嗎?我趕緊按住他的手,直接就給他說了,我說三哥,咱們情是情,義是義,這回俺大哥的事全仰仗三哥和三嫂恁兩人從裡邊幫忙出力了,別的客氣話我也不多說了。俗話說大恩不言謝,三哥三嫂的恩情咱以後再單補。這1萬塊錢也不是給你的,你千萬別當回事,你去白院長家也不能空著手去啊,對不對?這就是一點心情,你要不拿著,我從此以後都不敢再托你辦這事了。至於白院長那邊,回頭見面的時候我再另外安排,這個事說什麼不能讓三哥三嫂和白院長白出力啊。現在,俺大哥還在裡邊蹲著呢,他家的事我基本上能當半個家,你放心就是。說完這話,沒等他再推辭,我直接就走了,他兩口子也沒再往外送。」
「那具體怎麼去和白院長碰頭呢?」陳燕蓉隨即問道,嘴裡也不說什麼白正源了,好像在背地裡尊敬人家,就能把事情辦好一樣。
「噢,這個問題他也說了,」唐建英拿手抹抹大嘴後回道,一副吃狗肉不忘啃狗骨頭的樣子,「等他給他姐夫聯繫完,接著就給咱回話。他的意思就是,事情到底能辦到什麼程度,等和白院長見了面再說,這也不是立馬疊橋的事,用不著太急。」
「那就好,那就好,」唐建國跟著念叨道,好像是替大家說了心中的話,「那咱就先等著唄,眼下也只能這樣了。他能答應下來領著咱去見白院長就很不孬了,這已經是幫了天大的忙了。要不然咱上哪和人家扯上關係啊,人家認得咱是張三還是李四啊。」
「是啊,」陳燕蓉仍然憂心忡忡地嘆道,「這次見面的機會來得確實不容易,說什麼咱也得抓住,不然的話恁哥在裡邊就完了,我覺得那些賊種羔子能把他給擺弄死的。」
「那還用說,大嫂。」唐老三隨附道。
「哎,對了,老三,你知道那個白院長他家裡有幾個孩子嗎?」陳燕蓉仰臉問道,心裡到底有些主見。
「這個我還真不知道呢,」老三脫口回道,然後又問,心裡也是弄不清怎麼回事,「俺嫂你問這個幹嘛?」
「我剛才也想了,咱找人家辦這麼大的事,手裡拿個三瓜倆棗的根本就沒用,」說到此處陳燕蓉咬咬牙道,再一次凸顯了她的辦事能力,「我覺得吧,咱乾脆就一步到位,直接送他一套房子,房產證上就寫他小孩的名字,這樣多好。俗話說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他只要能收下這個房子,多多少少地都得向著咱點,人家只要歪歪筆,咱就能少受多少罪啊,畢竟生殺大權在人家手裡握著,對吧?」
「我的個親娘唻,」一直躲在一邊沒怎麼說話的王秀莉忍不住插話道,「真嚇人,直接送給他一套房子,那他敢收嗎?」
聽見天天和自己一個被窩睡覺的老婆竟然能說出來這樣沒出息和沒見識的蠢話,唐建英的臉都臊得不知道怎樣才好了,好像他的一世英名頃刻間都毀於他媳婦這句蠢話上邊了。
「你個熊娘們,」他張開就罵道,「我剛才熊你算是白熊了,你趕緊給我滾一邊去燒飯去,中午讓咱大嫂和咱二哥都留在這裡,好再商量商量這事。」
王秀莉這個既不惹人煩也不惹人喜的女人本打算應聲就消失的,可是又怕再因為跑得太快而被自己的男人罵得更狠,所以也不敢立即就走掉,於是就在那裡呆站著,和掉了頭魂的老鵝一樣。
「星順娘就是個缺心眼子的貨,」唐老三又自作聰明地標榜道,但是卻標榜得很是那麼回事,一看就是老路很正的樣子,「平時我都說她多少遍了,也沒點熊用。恁說說,現在這個年月還什麼敢不敢收的事啊,只要你敢送,天下就沒有人家不敢收的,人家要是不收,那就是因為你和人家還不夠熟悉,人家暫時還不敢相信你罷了……」
王秀莉此刻才真正覺得自己剛才說的話確實不大合適,於是沒等他丈夫抽空再罵她,就連忙順坡下驢顛顛地跑到鍋屋裡準備燒飯去了。
「哎,星順他娘,你不要忙活了,」唐建國見狀忙對著王秀莉喊道,「一會我還是回家去吃吧,讓俺大嫂留下吧。」
「哪能啊,今天都不能走!」唐建英大聲地吆喝道,此刻正是他該大張旗鼓地留客的大好時機,他豈能輕易放過,他一輩子就喜歡幹這些事,「不光是吃飯的事,說不定一會陳向輝就來電話呢,我看咱還是等一等吧。再說了,在哪吃不是吃,難道俺家的飯不好吃嗎?」
陳燕蓉點點頭,同意了老三的意見。
唐老二一看這個陣勢,也就不好再堅持走了,於是他就用手機給家裡打了個電話,給家裡的大白臉說了一聲,其實就是在請示,大家心裡都明白。大家隔著老遠就能聽見話筒那邊傳來一陣陣驚天動地的抱怨聲,搞得他尷尬得趕緊掛死電話放下手機,然後接著掩飾道:「剛才俺大嫂說的那個意思我覺得行。這回咱大哥的事和平常的事不一樣,這回人家是鐵了心地要整他,咱找關係要是找不到老根上,摸不透怎麼回事,不光救不出咱大哥來,恐怕還有可能起到反作用,說不定會處理得更狠更重呢。你說是吧,俺嫂?」
他嫂照例還是點點頭。
「所以說這個事,」他又道,「別說一套房子了,就是十套八套的,只要能讓咱大哥平平安安地從裡邊出來,咱送出去多少都值。現在的問題不是咱想送不想送的事,而是人家願意不願意收的事。俗話說菜好做,客難請,咱怕就怕人家不收,那就確實難辦了。」
他的一番話重又把陳燕蓉心裡剛剛升起的大片希望給破滅了許多,使她再一次陷入到了巨大的恐慌和絕望當中去,仿佛剛才那些所謂的希望都是水中月和鏡中花,都是一場一廂情願的異想天開的虛幻罷了。
「唉,咱這邊確實也沒把握,」她心裡也明白得很,於是如此想道,「人家白院長就一定會收下那些錢,就一定會幫咱的忙。人家和咱非親非故的,平時也不這不那的,人家還真沒有什麼理由把人家自己牽扯進來。再說了,就像老二說的那樣,咱這邊知道花錢托關係找路子,人家那邊的人能閒著嗎?大家不都是一個心思嗎?」
想到此處,她花花瘩瘩的鳥蛋臉上頓時又烏雲密布、愁容滿面了,她那容量本就不大的腦子裡像是熬了一鍋半生不熟的漿糊一樣,一點也轉不起來了。她只感到一股濃重的酸水從胃裡迅速地冒起並且很快就涌到了嗓子眼,把她噁心得十分難受,也灼燒得她嗓子眼疼,幾乎都快支撐不住了。她有氣無力地把身子倚在硬硬的沙發上,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不禁失神發起呆來,神情特別的悽慘、沒落和無助。
「俺嫂,你也不要太犯愁,」唐建英見此情景便張開他那吃慣了燒豬肉的大嘴喊道,「事大事小到時候自了。咱能被打死,但是不能被嚇死,對吧?他白正源家就是龍潭虎穴,咱也得去闖一闖,就是刀山火海,咱也得去過一過,咱哪怕是給他作揖拱手、磕頭跪爐子唻,也一定得讓他幫咱這個忙。就算是不能弄個無罪,也得想法弄個輕點的。從俺大哥這邊來看,至少說咱在外邊盡到咱的力了,咱對大哥確實做到問心無愧了。你說是吧,大嫂,二哥?」
唐建國默默地點點頭,沒再言語。
陳燕蓉眼裡含著的滾熱的眼淚似乎馬上就要留下來了,她強忍住滿心的悲痛也跟著點了點頭,她現在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我看這樣吧,」唐建英又建議道,「咱先吃飯,一邊吃飯一邊等陳向輝的電話,也別這別那的了。」
眾人都默然同意。
「那個吧,別叫俺三嬸子再忙活了,」此時,唐星偉爽快地安排道,「我給田福安打個電話,讓他送幾個菜過來吧。」
「對,小偉,你趕緊去鍋屋,」陳燕蓉此時已經回過神來了,她也大聲地安排道,「叫恁三嬸子別再忙活了,然後你從飯店要幾個菜過來吧,快點我的兒唻。」
唐建英作勢還想要再阻攔一番,自認為性格比較直爽的唐星偉哪裡肯讓,於是便照著母親陳燕蓉的安排去做了,想來和父親無端遭受的牢獄之災相比,這區區一頓飯又算得了什麼呢。
唐家的人清湯寡水地吃完這頓其實也很豐盛的午飯還沒有半個小時呢,陳向輝那邊就來電話了,他打的是唐建英家的座機。唐建英接電話的時候大家都一聲不吭,都在凝神靜氣地支著耳朵聽著裡邊的動靜。那個深紅色的普通電話機此時好像幻化成了一個耀眼奪目的可以被農村人順利接受和認可的稀世珍寶,或者是魯迅在《藥》一文中描述的「十世單傳的嬰兒」,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只見接電話的唐建英口裡不停地說著「好、是、行、沒問題」之類的簡短詞彙,同時他還抽空使勁地吧唧吧唧那個擠滿大黃牙的嘴巴子,並用右腳下意識地揉搓著腳下灰黃色的地板磚,好像那裡也有他剛吐下的一口口濃痰一樣。大家從他那極為誇張的表情上很容易地就猜出來事情的結果了,那顯然是一種大家都特別期待和盼望的好結果。等他終於能放下電話向大家通報陳向輝的重要指示時,其結果果然像大家所料想的那樣,陳向輝陳大人同意今晚就帶著唐家的人去白正源家。大家沒想到陳向輝今天辦事這麼麻利,這麼爽快,都有些喜出望外和興奮異常,特別是主要當事人陳燕蓉,她仿佛看見了當家人從裡邊蹣跚著走出來的那一幕,不禁鼻子一酸險些又流下淚來。
「他既然說今天黑天就帶著咱去白院長家,」唐建英此時像是使勁喝別人送的好酒喝醉了一樣顯得非常高興地分析道,「那麼這就說明是白院長本人親自同意見咱的,所以我看這事應該有戲。我先前早就說了嘛,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世界上哪能平白無故地就這麼冤枉一個好人呀?這又不是古時候的社會,老百姓就是冤枉死也沒有說理的地方,人家說什麼就是什麼,咱認也得認,不認也得認。」
「再說了,」他又頗為驕傲地提到一點,「咱老唐家也不是那種很孫毛的人家,吃鼻涕屙濃的事肯定輪不到咱們家吧……」
眾人都從唐建英哼哈有力的話上看到了莫大的希望,不禁紛紛說起晚上如何去白正源家的事來。陳燕蓉主張由她和唐老三出面去跑這趟差事,大家想想也就同意了。同時,為了保險起見,她還臨時決定除了送一套房子之外再加送5萬現金,直接把房子鑰匙和錢放一起。至於辦理房產證的事等弄清楚白正源孩子的姓名之後就抓緊操作,對於這些技術方面的小事唐建華公司里的人自然都是輕車熟路的,根本就不需要費多少周折。晚上就由唐星偉開車拉著陳向輝去白正源家辦這事。現金和房子的鑰匙都是陳燕蓉母子三人來之前就準備好的,到時候直接帶著去就行,現在是萬事俱備,只欠凜冽凍人的小西北風了。
當唐家眾人在這邊正滿壞希望地等著覲見神聖高大且又以慈悲為懷著稱的白正源的時候,他們不知道的是其實唐建英前腳剛剛離開陳向輝家,後腳陳向輝兩口子就因為這事已經不大不小地吵了一架了。
「我當時都沒好意思攔著你,想著多少得給你留點面子,你說你答應唐老三那麼甜,那麼痛快幹嘛的?」一向像個木頭人似的何翠這回破天荒地對著她的老公發表了自己的意見,「這事明擺著是他們被逼得走投無路了,求誰都不管用了,最後才想起來找咱的,你在他臉前稍微端端架子又怎麼了?我看你那意思竟然比辦咱自己家的事都上心,哼!你看看你當時的那個勁頭,我呸!」
陳向輝慢慢地蔑瞪著眼揣摩著,因為這回是要用到他媳婦的姊妹那邊的關係了,所以這個娘們才敢這麼大著膽子給他說話的。儘管現在他心裡很不高興,甚至是很憤怒,但還是得耐著性子好好地給這個娘們解釋一番才行。人不求人一般高,這回可是他求著他媳婦了。
「你看,這事你就不懂了吧,」於是他極其隆重地咳嗽了一下,認認真真地清了清嗓子,然後半解釋半哄勸道,「俗話說人情不如早送,這事我要是按你說的那樣拿著捏著,硬端著架子答應得不爽快,就算是最後辦成事了,人家也不會覺得我好的,說不定還會因為這個事恨我呢。再說了,從來瘦死的駱駝都比馬大,唐建華這回雖然是進去了,但是誰能保證他以後就沒有翻身的機會?他這個人吧,別人看不透他,我還看不透嗎?不是我在你跟前說那個大話,就憑我的眼光,既不用審也不用問,我就知道他不會犯多大的事。他這回純粹就是被別人整的,根本就沒什麼大不了的問題,所以這個事辦起來難度應該也不大,所以我才收了他的錢。你要是不懂這裡邊的道道,就不要跟著瞎叨叨,上一邊窩尾巴蹲著就行了。」
「萬兒八千的咱家又不缺,你收它幹嘛呀?」她開口駁斥道,心裡當然是不服氣的,她覺得該誰硬氣的時候誰就得硬氣,決不能在關鍵時刻掉鏈子,「叫我說咱就該既不收他們家的錢,也不和他們家瞎參合,咱什麼話也不說,什麼忙也不幫,他們想找誰就找誰去,有本事讓他們使去,有錢讓他們花去,咱閒得沒事管他們家的那些浪秧子事幹嘛呀?我還就看不慣你現在的樣子,怎麼老了老了反倒是遇見點什麼事沉不住氣了呢!從前你可不是現在這個慫樣子啊。」
「你這個人啊,就是沒見識,你說我收幹嘛的?」他把這輩子好不容易才精心培養出來的干他這一行不可或缺的標準臉一繃,然後慢條斯理地扭頭厲聲訓斥道,「我當時要是不收,往輕里說,他會覺得我看不起他,沒點人情味,往重里說,他會罵我見死不救,不仁不義的,對不對?我這回要是不接他的招,不出面幫著他們找找咱姐夫去,他一家人回頭能恨死咱一家人的,你信吧?」
她低頭不言語了,想想他的話也是在理。
「所以說,」他加重語氣解釋道,「我收了他家的錢,我安心,他家也安心,我不收,他家恨我,我也鬧心。再說了,就這點熊錢,對於唐建華那樣的大老闆來說算個屁呀!說難聽話連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你說這種情況下我為什麼不收?我有什麼理由不收?不瞞你說,我心裡還嫌他送得少呢,噢,這麼大的事就給我這麼一點錢,也有點忒看不起我了吧?」
「他唐建華以前不就是個拉地排車的嗎?」他似乎越說越有氣,開始揭起唐建華的老底了,「和那個熊窩窩囊囊的道武一樣一樣的,叫你說,他這傢伙有什麼了不起的啊?噢,我堂堂一個那啥,因為這個事拿他家這點熊錢,那就是給他家面子,給他家臉,你懂嗎?」
她當然懂了,只是心理上感覺不舒服而已。
「平時多少人哭著喊著想送給我錢,」他又非常搖騷地說道,再一次讓他媳婦充分見識了一下他的雄才大略和縝密思維,「我還不想要呢,我還嫌腥呢。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都是本鄉本土一個莊上的,人家只是讓我牽個線,搭個橋,又不讓我具體幹什麼,我作為一個歷來都是說一句算一句的大老爺們,你說我能直接拒絕嗎?我是那樣的人嗎?再怎麼說我在咱這片大小也算個人物吧?」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她不耐煩地辯解道,一副我還不知道你的底細的樣子,看著就讓人心煩意亂,「我想給你說的是,你說話也不要那麼牙長,因為這事九歸一還是俺姐夫說了算,你現在攬得這麼寬,話說得這麼壯,到時候萬一幫不上什麼忙,我看你怎麼收場。」
「哎呦,你個熊娘們,給你點好臉你還上天了,是吧?」他有些急眼了,於是張口就罵道,老虎不發威,她還以為是病貓呢,「你說說我剛才說什麼牙長話了?難道我說得不對嗎?難道是我胡說八道嗎?他唐建華既然那麼風光,那麼敞面,看著簡直和個人熊似的,可是他平時理過我的茬嗎?上次在唐老三家溫鍋的時候,他對我還是帶理不搭的呢,我幹嘛要對他心慈手軟啊?」
他這話就有點匪夷所思了,她也理解不了。
「實話告訴你吧,」他又非常氣憤地說道,「他這點熊錢我還真沒看上眼呢!退一萬步講,就算恁姐夫那邊出不上力,我照樣有辦法讓他們一家人對我千恩萬謝的,你信不信?」
「這個我當然信了,因為你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她也有些憤憤然地說道,看那個樣子就是要直白地揭他短的意思,只是老夫老妻之間不需要用話明說罷了,「平時唐建華對你是不大尊重,也不怎麼理乎你,那你乾脆把那1萬塊錢給人家退回去啊,你別收不就完了嗎?現在搞得腥不腥淡不淡的,你覺得有味嗎?」
「哼,實話給你說吧,」陳向輝把帶著幾根白色雜毛的眉毛非常蠻橫地一揚,把長滿絡腮鬍子的大腮幫子一振,特別大聲地教訓何翠道,「錢多錢少的其實在我眼裡根本就不是個事,我看中的也不是他們給的這個錢。你憑良心說,從古至今咱家什麼時候缺過錢?我收了他家的這1萬錢,我就圖個高興,我就圖個爽快,收完之後我渾身上下旮旮旯旯哪裡都好受。這個錢我收得心安理得,收得名正言順,收得理直氣壯。他一家人也是的,你長著兩個眼就沒看見嗎?他唐老三不也是送得高高興興的,心甘情願的嗎?你說,這兩頭都喜的事我又何樂而不為呢?我幹嘛要給錢過不去,我幹嘛要給自己過不去呢?」
「那行,你既然這麼說,那乾脆你自己去跑這個事吧,反正你想怎麼辦我是沒什麼意見,這個家歸根結底還是你說了算,我不過就是個幌子罷了,這個事我還不懂嗎?」她意味深長地嘟囔了一句,同時又冷冷地笑了一下,就好像去地里砍高粱的時候順便割了幾把礙眼的草,反正都是捎帶著的事。
她這話說得他心裡頓時虛了不少,比他的老腎還虛。
「姐,你整天就是這些熊事多!」他在靈魂深處迅速檢視了好幾遍自己以往幹過的所有對不起她的事,並再一次確認她雖然嘴上是這樣說,其實也沒掌握什麼真憑實據,然後他就口氣異常強硬地說道,「你口口聲聲地說你是幌子,那我問你,你到底是什麼幌子?是綠的還是紅的,是藍的還是白的?我看在咱這個家裡,你比玉皇大帝也差不哪去,天老大你老二,你就是不讓人張嘴說話,只要我一張嘴,你就給我個螞蚱填。你倒是給我當面鑼對鑼鼓對鼓地說說,我有什麼事鬧到最後不是聽你的?咱家表面上看起來大事小事都是我說了算,可實際上呢?在這個家咱兩人到底誰當家,你恐怕比我更清楚吧。我就早說過多少回了,孫猴子再厲害,再能,它能跳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嗎?」
真要論起吵架或者是說偏說歪和指桑罵槐,作為一個農村老娘們的何翠當然不是老猴陳向輝的對手,畢竟她的臉皮沒有他的厚,心也沒有他的狠。而實際上她也懶得和他一般見識,有些話也就是點到為止罷了,儘管表面上她應該沒有什麼見識和想法,可她怎麼著也是做過多年那個啥夫人的,擱農村來講那個思想境界和眼光看法也是相當不俗的,外人也是不敢輕易看低的。她見他在說話間就有些不尋常的惱怒了,表現出一副就要狗急跳牆的樣子,便立刻不再和他針鋒相對地見一句頂一句了,而是馬上轉換話題,替自己找台階下。
「咱兩人在家裡把嘴皮子磨破也沒用,」她嘆口氣道,算是甘拜下風的意思,「你還是趕緊給咱姐夫打個電話,把這個事給他先說說,聽聽他什麼意思吧。」
他也懶得再和她爭論了,因為他深知說到底他也不是什麼多清白的好鳥,更不是什麼道德高尚的正人君子之流,遂摸起家中的座機給白正源打電話,好探探他兩橋的口氣和態度。恰好白正源當時也不忙,心情也不錯,就饒有興致地聽了他的一番表述,並最後同意讓他晚上帶著唐家的人來家裡一趟,商量商量這個事,想來這個面子已經不小了,小姨子家的事豈可等閒視之?
當天晚大約七點半左右,唐星偉開著藍鳥車拉著自己的母親和弟弟,還有陳向輝和唐建英兩人就去了白正源家。到了地之後,唐星偉和唐星強哥倆在外邊等著,陳燕蓉和唐建英跟著陳向輝就進了白家。
過了大概半個小時左右,陳燕蓉和唐建英兩人就喜笑顏開、千恩萬謝地由陳向輝領著從白正源家出來了。結果是顯而易見的,因為答案全都毫無保留地寫在求人者的臉上了。事情竟然辦得出奇的順利,白正源略一客套就收下了唐家送的東西,並且很直白很明確地表示在唐建華的事情上他會酌情辦理、盡力而為的,他讓唐家的人回去後耐心地等待就行了,別的也不用多想,萬事他心裡有數。
10月5日,縣檢察院以經濟詐騙罪對唐建華提起公訴,同時被指控的還有青雲縣商業物資經營公司的經理朱振業。而在此前,連唐家花錢請的辯護律師也被人家找了個非常合適的理由給拘了15天。最終,公訴機關所指控的理由是唐建華與朱振業雖然簽訂了借款協議,但是唐建華實際上只給付了一部分錢,即便是再加上後來借的,一共也沒有唐建華說的那麼多,所以他和朱振業合夥騙錢的事就是顯而易見的了。
公訴機關認為,唐建華見青雲縣商業物資經營公司還款無望,便與朱振業串通合謀共同偽造了後來的借據,並據此訴至鹿墟中院。他們認為唐建華、朱振業二人的行為屬於典型的惡意串通,只是因為案發時借款尚未實際歸還,所以屬於詐騙未遂。
青雲縣法院就此案進行了審理,並對公訴機關指控的事實進行了詳細的調查取證。縣法院最後認為,唐建華與朱振業兩次簽訂的借款協議屬實,公訴機關指控唐建華兩次僅給付朱振業所在公司部分款項的證據不足,指控唐建華犯有詐騙罪的罪名不能成立,唐建華無罪。
當唐建華和他的家人得知縣法院這個判決時,眼裡都不禁流下了心酸無比的滾滾熱淚。有多少個難捱的日日夜夜啊,他們一家人因為他蒙受的不白之冤而飽受折磨和倍感屈辱,有多少回他們曾經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又有多少次他們一家人甚至都走到了絕望和崩潰的邊緣啊。今天老天終於開眼了,他被正式認定無罪,那幫意圖陷害和整治他的卑鄙小人、無恥惡人的下流、齷齪、低級的勾當也終於被挫敗了。他們一家人真切地感受到烏雲終於散去了,太陽終於出來了,乾坤終究還是朗朗的,大道終究還是筆直的。
可是,就在他們家悄悄地進行非常有限度的慶賀時,卻又不得不面對另外一個更加鬱悶和難以接受的現實,那就是雖然縣法院判決唐建華無罪,但是他本人並沒有被立刻從裡邊放出來,因為公訴機關要依照程序對該案進行抗訴。
第一仗僥倖打贏了並不意味著就能取得最後的勝利,唐家的人在經歷了短暫的高興、欣喜和冤屈得到昭雪的快意之後馬上又陷入了無窮的悲憤、苦惱、彷徨和絕望當中。他們一方面慶幸找對了人並花對了錢,暫時打贏了這場官司,一方面又對某些人的步步緊逼感到極端的無助和恐懼。對手的力量就像法力無窮的魔鬼一樣形影相隨地跟著唐家的人,既不可捉摸又難以逃避。
他家的人恨不能把背後的真正主使找出來剝皮抽筋和千刀萬剮,可是又不能確定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幕後主使。這就好像一個人在濃濃的黑夜被蒙頭裝進了麻袋之後又被很多人暴打了一頓一樣,受害者明明大概地知道是哪一伙人乾的,但就是抓不到任何確切的證據來證明就是哪一個具體的人幹的。當刻骨的仇恨無處發泄時,那將是怎樣的一種痛苦啊!而無聲的較量還在進行中,一切都還要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