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山村婚禮
2024-09-19 18:37:42
作者: 常山漸青
25日,桂卿去縣醫院參加體檢,結果一切正常,他畢竟年輕身體好。體檢結束之後見時間還早,他便和鳳賢、聞景還有憲統三個人胡罵亂卷了一陣子就各自回家了。大後天就是姐姐桂芹結婚辦喜事的日子,雖說他們張家不是什麼大戶人家,沒有那麼多的活要干,但是雜七雜八的事情說起來也不少,他不能光讓父母去操心,他也得分擔一部分任務,最起碼叫親和跑腿的活都是他的。
婚禮的頭一天,世林和桂芹才開著車回到家,和他們一車回來的還有桂明。桂明雖然和桂卿是雙胞胎兄弟,但是卻明顯比桂卿要高一些胖幾分,看著也更顯茁壯硬實些。以前田福安常說,桂明是吃化肥長大的,如果不考慮胖瘦的話,這孩子從外表上看那是最像他的了。大約是因為長得像,所以他兩個人平時也最談得來,沒事就嘻嘡幾句解解悶。桂明大學畢業後在省城一家名為「煙霞漣漪」的園林公司上班。這家公司脫胎於北埠市欄山區園林局下屬的一個單位,近年來發展迅速,業務量不少,綜合實力很強,在全省各地都有不少經典的上乘之作。桂明在煙霞漣漪園林公司工作了正好一年的時間,總體上幹得不錯,頗得老闆等一干人的賞識,他自己也躊躇滿志、幹勁十足。他雖然是正兒八經園林專業畢業的,但是因為大學的時候曾經選修了財務管理的部分課程,所以進公司之後因為各種原因陰差陽錯地進了財務部,並沒進最應該去的工程部,說來也甚好笑。不過他心裡也很清楚,他需要去適應這個社會而不能要這個社會去適應他,這種最基本的雞湯思維他還是有的。所以,儘管專業不是十分對口,最後他還是選擇了服從公司的安排乾了財務,而且憑他的工作能力幹個財務也不是什麼難事,他也沒必要再去找公司領導調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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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卿和桂明弟兄見了面自然有著說不完的話,不過大多數時候都是桂明向桂卿講述他在公司和社會上碰見的事情。桂卿剛畢業,在社會上還沒經歷過什麼值得一提的新鮮事,所以只好多洗耳恭聽弟弟混社會的奇聞異事以資增加社會經驗。
桂明拿出煙來給哥哥點上,然後自己也瀟灑地吸了起來。在吸菸這件事上他們哥倆已經不再避諱父母了,都覺得這是走向社會的一個標誌,只是由於桂卿眼下還不能掙錢的原因,所以他吸起煙來就比桂明心虛了許多,那煙拿在手裡總顯得有些不自然,不是那麼回事。
桂芹現在則是各方面都表現得如魚入水,好不輕快,從精神到物質立馬就撐起了大半個家。她正里里外外地忙著為自己操持著婚禮的事情呢,好一副「竹杖芒鞋輕勝馬」的得意感覺。
世林則慌裡慌張地瞎跑著,他這也想干,那也想做,卻總是找不到可以下手或下腳的地方,幹活老是干不到點子上,外來的女婿差不多都是這個搞笑樣子,眾人見了也只是笑笑而已。
桂芹見狀就叫他乾脆搬把椅子泡杯茶,去門口大核桃樹下涼快去,免得給家裡添亂子、礙事。他自然也是樂得清閒自在,好免去許多一知半解的俗事,所以就按照老婆大人的吩咐拿著一包好煙到大門口去當他的清客去了。做這件事是不用旁人教的,他天生就會。
女兒出嫁比兒子結婚的儀式要簡單很多,況且桂芹的婆婆家,也就是世林家又是省城北埠市的,不需要當場送嫁,那凡事就更簡單了。這場喜事的大老總就是張道新,他做事歷來穩重大方、張弛有度,關鍵時候又很會幽默,是張家門紅白喜事大老總的不二人選。操持這場喜事對他來說那是小菜一碟,談笑間他就把該做的事情做好了,而且做得四平八穩、滴水不漏、人人滿意。
28日是個好日子,農曆六月初八,老張家自然是張燈結彩、喜氣盈庭,親朋好友兼各位高鄰也是進進出出、熙熙攘攘的,好一派熱鬧歡欣、喜不勝喜的樣子。大門口兩側搭起了灰綠色的帆布篷,裡面擺了好幾桌酒席,一大幫客人正在裡面喝茶閒聊。連小黃狗也知道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它至少好幾天都有大餐可吃了,所以表現得非常老實,夾起尾巴躲在狗窩裡不出來。道武那頭勞苦功高的小黑驢則被早早地牽到一邊去了,人們認為這廝不適合欣賞人間的結婚儀式。院子裡那些鮮翠欲滴的還沒完全成熟的葡萄已經被手賤的人摸得失去了白膜,有幾串油滑得都快要變成和尚手裡的念珠了。
大門前立著高高的半圓形的彩虹門,上面貼著「恭賀徐世林先生/張桂芹女士喜結良緣」幾個燙金大字。兩扇朱紅色的木質大門又被重新刷了一遍新漆,門扇上貼著「琴瑟諧奏樂,芙蓉帶露開」的大紅對聯,門框上則貼著「寶馬迎來雲外客,香車邁出月中仙」的對聯,更是把這喜慶的氣氛烘托到了一種別致的境界。
新娘子今天打扮得花枝招展、風流裊裊,極為合體的粉紅色旗袍裝把她那起伏有致、玲瓏婀娜的身材展現得淋漓盡致,精緻細膩的化妝更是增添了她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她的風流俊俏連新郎官都有些看呆了,喜得眉梢翹起、嘴角咧開,滿面春風、好不得意。他太佩服創作門框上那副對聯的古人了,桂芹就是他眼前名副其實的雲中客和月中仙啊。
婚禮的重頭戲是中午和晚上的兩場酒席,其中大部分客人都是安排在中午這場的,晚上的那場只占一少部分,主要是照顧一些有特殊情況中午不能來的客人,其中主要包括在陶瓷廠上白班沒時間來喝喜酒的人。所有的親朋差不多都是能夠預測的,大概能來多少人,需要準備多少桌都可以估算出來,唯獨有一位不速之客的不請自來讓桂芹感到非常意外,突然之間就使她亂了分寸,儘管她平時遇事很有主張,那就是脾氣已經變得非常古怪的唐星偉。
唐星偉戴著個不倫不類的大墨鏡,墨鏡的弧度彎曲得讓人發笑,頭髮梳得錚明瓦亮的,好像專門用牛舌頭打理過一樣,上身穿著一件黑白相間的半花T恤衫,下身箍著一條緊緊的淺藍色的牛仔褲,屁股後兜里揣著一部時髦的新手機。看得出來他臉上的災後恢復重建工作搞得不錯,有不少隕石坑貌似已經被填平了,因而給他平添了很多虛妄的自信。
他見了村裡的人倒也不怎麼避諱,嘻嘻哈哈地和各位鄉鄰熱情地打著招呼,讓著煙吸,旁人並沒有看出來他爹唐建華被抓走的事對他有什麼特別的影響。唐家和張家本來就不是一個姓,平時的關係處得也一般化,他爹唐建華根本就沒必要來喝這場喜酒,所以他來喝喜酒只能是以桂芹同學的身份參加。
「哎呦喂,老同學,怎麼結婚了也不專門通知我一聲?」他這傢伙也很聰明,知道迴避前男友的身份,所以離桂芹老遠就皮笑肉不笑地高聲叫道,「難道還怕我來喝你的喜酒嗎?」
大約是為了活躍氣氛以便避免尷尬,他又臨時加了句玩笑話:「你是不是覺得我連喜禮都拿不起啊,哈哈!」
說完這個廢話,他自己又覺得實在不怎麼好笑,就順勢把那個可憐的笑容收攏了,等著看桂芹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他就是為這個來的,當然要仔細地看了,不然他會費那麼大的勁、跑這麼遠的路?
桂芹的臉先是本能地紅了一陣子,然後馬上又恢復了正常,她現在還猜不准唐星偉這個煞星是來鬧場的還是來真心祝福她和世林的。在極短的時間內她暗暗地想著:唐星偉他要是真有素質有涵養的話,今天就不該來喝這個喜酒。村里人大多數也都似是而非、影影綽綽地知道些以前她和他處對象的事情,在今天這種特殊的場合他的出現只能讓人理解為「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此外還能怎麼解釋呢?她覺得對於他而言,不打擾就是最好的懷念,可是這個傢伙可不管那一套,他是什麼人啊,他怎麼可能輕易地善罷甘休呢?
現場好多來喝喜酒的人,特別是那些多少了解些內情的人顯然都已經注意到了眼前的微妙變化,但是大家都裝貓變狗地在一邊偷偷地關注著事態的進展,心裡想著說不定會有一場大戲上演。
桂芹默默地想了一會,只見她伸手理了理並不凌亂的頭髮,然後大大方方地輕移蓮步踱到唐星偉跟前,伸出白白軟軟的手去和他握手,並十分開朗地客氣道:「真是貴客啊,歡迎老同學大駕光臨,你今天這一來真是令寒舍蓬蓽生輝啊。今天的喜酒你可得喝好啊,一會我和世林還要好好地敬你幾杯呢。」
「哎,世林,你過來一下,」說著這話,她又把頭轉向站在大門口的世林,同時嬌嗔而又明朗地招呼道,「我給你正式地隆重地介紹介紹我的同學唐星偉。」
世林趕緊聽從新娘子的召喚,快步來到了唐星偉跟前主動和他握手問好。桂芹給雙方做了一個非常官方的介紹之後,兩個傳說中的情敵才第一次冠冕堂皇、各懷心思地打量起對方來。
世林明白,今天是他和桂芹大喜的日子,他的底線就是:只要唐星偉鬧得不是太過分,他還是會努力地熱情招待對方的,要是對方做得讓他和桂芹下不來台,那他絕對不會輕饒了對方。
唐星偉也知道,就算今天他再有理,心裡再憋屈得慌,他要是真敢在人家的婚禮上讓人家難堪,那麼不僅會和老張家、老徐家結下很深的仇恨,而且還會引起全村人的鄙視和反感,所以他並不打算幹什麼太出格的事情,這個調子他來之前就已經定好了。
桂芹這會子也基本看透了唐星偉的心思,所以她現在反而不怎麼擔心了。再說了,就算她擔心又有什麼用呢?有些事她也只能盡力而為罷了。她又不是對方,怎麼能確定一定能控制得了對方呢?
兩個昔日的情敵猶如兩個歐洲大陸傳統的紳士一般,在暗暗用眼神和氣質較量了一番之後便各自退回了各自的崗位。在唐星偉把紅包交給桂芹之後,明眼的張道新就安排他去客屋裡喝茶閒聊去了,世林小兩口則去招呼其他客人了。一直在一旁提心弔膽地暗暗觀看的道武和春英兩口子見唐星偉今天還算平乎,似乎沒有當場鬧事的意思,也就放心去干別的了。年輕人的事,無能的他們自然是不懂的,同時也不敢懂。
此時,唐星偉表面上故作鎮靜像個沒事人一樣,其實內心裡早已波濤起伏、洶湧澎湃了。今天他之所以來喝這個喜酒,一是要讓北櫻村的老少爺們知道,他爹雖然被人抓去了,但是老唐家並沒有垮掉,唐家大少爺還依然威風凜凜,還依然過得有模有樣的。二是要讓張桂芹和徐世林親眼看看,他唐星偉並不是輸不起的人,離開了張桂芹這個普通女人,他唐大少爺依然風流瀟灑,過得有滋有味。
可是,通過剛才和張、徐二人的直接接觸,通過和老親四鄰們的聊天,他才無奈和心酸地發現他的兩個目的都沒能如願實現。沒有一個人在他面前主動提起他爹唐建華的事情,他當然也就沒有一點機會給大家進行任何的解釋了。同樣的,張桂芹和徐世林看起來也並沒把過去的事情放在心上,而是像所有其他的新婚夫妻一樣濃情蜜意、恩恩愛愛地沉浸在新婚的喜悅里了。
他今天的所見所聞令他心裡如同喝了滿滿一水庫的陳年老醋一般酸痛難耐並幾近窒息,被人有意或無意地忽視和無視的滋味真不好受,他現在體會得太真切了。
「我過得好,過得壞,其實關別人什麼事啊?」現在他終於明白這個樸素的道理了,「人家才懶得管這些事呢。」
「人人都說將軍額頭能跑馬,宰相肚裡能撐船,看來這將相確實不是一般人能當得了的。」他又抽空想道,而不知道想要額頭跑馬或肚裡撐船,自己首先得是將軍或宰相,不然就是痴心妄想了,「不過我唐星偉是何許人也,我雖然不至於干出落井下石的事情來,但是我今天也絕不是來錦上添花的,我得等待時機,再仔細看看情況。」
午宴進行得相當順利,客人們都吃好喝好了,既沒有人喝高也沒有人多事,新郎新娘也都按程序一一敬酒了,陸續就有人開始回去了。操持事的人都在積蓄活力準備著應對晚上的喜宴。晚上的場雖然人少,但是很容易喝多,並不比中午的場少操心。
重任在身並且覺得自己一直如鯁在喉的唐星偉瞅准空隙,把徐世林悄悄地叫到了大門外核桃樹下的陰涼處,他帶著怎麼也掩飾不住的三分酒意和七分快意冷笑著譏諷道:「小徐,你小子行啊,有種,比我強!」
世林馬上明白,該來的到底還是來了。
「桂芹確實是個百里挑一甚至萬里挑一的好女孩,」他暗暗地握緊了拳頭並咬緊了牙關,耐著性子繼續面容謙和地聽對方接著無恥地嘟囔道,看對方今天到底有什麼花招可耍,「從小到大追她的人太多了,多得都數不過來了。你今天能娶到她,那是你的幸運,這一點我很佩服你,當然也要祝賀你。我說這個話,你不要以為我喝醉了,其實我沒喝多少酒,我心裡清楚得很,比你都清楚。」
「是,我知道你沒喝多,」世林無所謂地回應道,類似的影視劇他也看過不少,知道基本的套路是什麼,「桂芹當然是個好女孩,我們大家都知道,我更是知道。我覺得追她的人越多,越說明她有魅力,越證明她是個好女孩,難道不是嗎?」
「兄弟,你知道就好,」唐星偉故意冷笑了兩聲,陰著個長臉非常偽善地提醒道,「不過哥有句話要當著你的面說,你可別不愛聽,那就是她張桂芹再好,就算好到天上去,也是我唐星偉喝剩下的茶,這二道茶的滋味恐怕是永遠也比不了頭道茶的,這個道理你應該懂吧?」
他知道他這樣說話確實有點過分,甚至有些欠揍,但是他認為他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把桂芹以前的那件醜事給抖摟出來,已經是給徐世林和張桂芹天大的面子了,以對方的聰明勁應該能明白這一點,他量他們也沒有那個膽子敢把他怎樣,因為威力巨大的把柄捏在他手裡,若是把他逼急了,他什麼事都能幹得出來。
世林當然知道唐星偉敢於譏笑他的根本原因。他比誰都明白,要是真把眼前這個小子惹毛了,還真說不準這貨會不會把桂芹被別人輪番侮辱的事情捅出去呢。他甚至有些怨恨她,當年真不該把那件不能聲張的事情的真相都如實地告訴這傢伙,從而導致這傢伙手裡一直都握著她致命的短處,可以隨時隨地揭她的舊傷疤。不過他轉念又一想,如果當年她刻意地瞞著這傢伙,這傢伙又怎麼會那麼痛快地和她分手呢?如果他們兩人不分手,繼續處下去,那他又如何能追到她呢?思來想去他最後以為這事也不確實能怪她,她一個農村女孩子當時受到那麼大的打擊,能從人生的爛泥潭裡走出來就已經不容易了,他還能要求她什麼?
「你要是但凡心裡還有桂芹的話,」世林隨後定了定神,穩了穩心,死死地盯著唐星偉那雙陰晴不明的眼睛不軟不硬地說道,「以後就不應該再提起那些事,去糟蹋她的名聲。過去的事就過去了,不要再翻什麼陳年舊帳了,我也相信你也不會幹那種下三濫的事情。今天你能私下找我說這事,就是你唐星偉給我徐世林留面子,就是給整個老張家留面子。你這個天大的人情我心領了,我和桂芹都非常謝謝你。你的話我也聽了,意思我大體也明白了,那咱就哪說哪了,事情點到為止,誰也別牽扯了,好不好?至於這個二道茶好不好喝,那是我自己的事情,這個你就不要操心了。我希望以後咱各人過好各人的日子,也希望你好自為之,別再沒事找事。」
唐星偉眼見世林也不是好欺負的主,他要是真玩過火了,很有可能會弄巧成拙,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便心有不甘地把自己來之前在腦海里演習過無數遍的各種鬧場的辦法全部丟掉了。仔細想想,他自己也覺得要是真鬧下去也確實沒什麼意思,遂和新娘子桂芹打了個招呼後就黯然地離開了婚禮現場。
他是開著一輛藍鳥轎車來喝喜酒的,本以為父老鄉親們會很羨慕他那輛嶄新的小轎車,可是除了幾個不懂事的小孩子圍著那輛轎車轉了幾圈之外,根本就沒有任何大人關注他的座駕,也沒有任何人主動和他攀談什麼,這讓他感到非常鬱悶和無趣。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個恬靜美麗、民風淳樸的小山村在他心中已經變得不再那麼可親可敬了,甚至好多地方都變得十分陌生或者面目可憎了。他每次回到這個生他養他的地方時,已經不再感到多麼無拘無束和自由自在了。他搞不清楚是他變了還是北櫻村變了,或者是兩者都變了。他只不過是搬到縣城才短短几年的功夫,卻早已深深體會了「近鄉情更怯」和「遠了香、近了殃」的奇怪滋味。他覺得現在的北櫻村就像一個可愛而又惱人的小刺蝟,他想親近卻又怕被刺扎著,想走開卻又有些捨不得。同時,村民們大多數也不再像過去那樣樸實厚道、純潔無瑕了,這是最重要的一點變化,從大家對他新車的態度就能略知一二。你開個熊新車有什麼了不起的?你越是在大夥跟前擺譜、要味、充人熊,我們還越是不稀罕搭理你呢,你再有本事,還不是一天只吃三頓飯,睡覺只占一張床,說不定吃得還沒我們香,睡得還沒我們好呢,這恐怕是很多村民的真實想法,他想。
他這個農村出身的根本就沒什麼品味可言的富二代,開著他那輛孤獨的藍鳥轎車飛速地離開了北櫻村。他沒有到他二叔和三叔家去,他怕他們再絮絮叨叨地問起父親的情況,他不好回答。
路上他也想了,類似「啊,故鄉,終生難忘的地方」這些美好的歌詞或許僅僅只是歌詞罷了,又或許正因為僅僅只是歌詞所以聽起來才顯得那麼美好。有很多東西是經不起仔細的推敲和琢磨的。如果所有的故鄉都不容非議,那麼他現在只能非議他自己。
車子快到西草村東邊的大坡時,他把藍鳥停在路邊的一片碎石崗上,他想到草山泉那裡去洗一把臉,好醒醒腦子去去酒氣。滋養著整個西草村的草山泉在被迫休克多日之後又悄然活了過來,涓涓細流正無憂無慮地順著天然形成的石頭溝向西邊的低洼處流去。泉眼周圍近處沒有什麼東西,但稍遠一些便是茂密的松柏林,松柏鬱鬱蔥蔥、蒼翠可人,和樹下的泉水相得益彰,互相涵養著彼此。此刻,泉眼邊一個人也沒有,鄉親們大概還在午睡,這裡也許要等到傍晚的時候才會熱鬧起來。
他用清澈、陰涼、柔滑的山泉水洗了洗臉,又用手捧著喝了幾口,頓覺泉水涼氣逼人,身心為之一爽,仿佛洗去了全部的煩惱和憂愁。
他在山泉邊的石頭上默默地坐了很久,他想起了自己和桂芹認識以來的點點滴滴,然後就得出來一個像磚頭一樣硬實的結論,那就是他永遠都不會忘了這個聰明漂亮女孩的。他就知道用聰明漂亮一詞來形容她的智慧和容貌,其他的詞就不會了。當然,現在她已經板上釘釘地成了成熟的女人,而且還是別人的女人。他有些後悔當初的魯莽決定,他曾經以為自己會忘掉這個一直令他魂牽夢繞的女人,可是經過這些年他才發現他根本就做不到。
現在,可愛可親得讓人著魔的桂芹嫁人了,而新郎卻不是他,他還曾經覺得新郎非他莫屬呢。今天的這場婚禮讓他從心底認識到,他當年是多麼的幼稚和意氣用事啊。人家徐世林是省城北埠市的幹部子弟,又是正牌子的大學生,人家尚且都不計較她悽然失身的事情,他為什麼就不能接受她的這個悲慘經歷呢?再說了,那件事根本就不是她本人的錯啊,她自己還是一個可憐無比的受害者呢。在她最孤獨無助和最悽慘悲涼的時候,他唐星偉這個不折不扣的大混蛋居然沒有選擇和她站在一起,他後來又怎麼配娶她呢?他還有那個臉嗎?
不可描摹的淚水慢慢地滴下了他的臉龐,讓這張年輕而又難看的臉上蒙上了一層厚重的滄桑和憂鬱,本來他是不配擁有這些東西的,但是似乎今天可以破例一次。他在無意中哭了,他在無盡的懊惱和自責中迷失了自己,他覺得他錯過了人世間最美的月亮。淡然地哭過之後他又痴痴地笑了,在甜甜澀澀的回憶中,他又一次重溫了她往日曾給予他的似水柔情和無邊魅力。無論是風花雪月還是期待憧憬,不管是愛意初萌還是忍痛訣別,一切的一切都過去了,都不會再回來了。
他不知道他為什麼一定要在她的婚禮上去找徐世林,那個得意洋洋、如日中天、被無邊的幸福包圍著的新郎官,親手把一隻令人噁心的蒼蠅送到了他的口中,讓他去膩歪一輩子,他這樣做真的有意思嗎?這是大家都唾棄和鄙視的損人不利己的行為嗎?他如此反問著自己,好像他有多高的思想境界似的。
現在他的目的是達到了,可是他卻沒有一絲報復的快意,看來報復並不能令人愉快。他想了想,覺得他寧可忍受報復成功之後帶來的失落和惆悵,也不能接受因不能報復而產生的鬱悶和窩心。什麼道德和良心,和瞻前和顧後,什麼三思而後行,他這樣做已經夠講道德和良心的了。他終於為自己卑鄙的行為找到了藉口,因而輕鬆了不少。
沉浸在清泉松柏之間多時的他在胡思亂想了半天之後,不禁哼唱起了高曉松的成名曲《同桌的你》。他突然間感到,只有這首紅遍大江南北的老歌才能詮釋他此刻的內心,他仿佛一下子就讀懂了歌詞背後隱含的所有感情,「那時候天總是很藍,日子總過得太慢。你總說畢業遙遙無期,轉眼就各奔東西……」
他以前總覺得這首歌特別惡俗和無聊,甚至有點無病呻吟、矯揉造作,今天他卻覺得這是一首能唱哭自己靈魂的最好的歌。他就像葬禮上的孝子孝女們聽到那悲愴萬分的嗩吶聲時的表現一樣,一邊吟唱一邊又默默地流下兩行溫熱的眼淚。
他順手撿起一個不成形狀的青灰色的小石子,在泉水邊的大石頭上一筆一划、工工整整地刻上了「張桂芹」這三個字。刻字的時候,他的神情是那樣的不可捉摸和難以言表,沒人能看得出他的內心是充滿仇恨還是悲傷,亦或是充滿憤怒還是狂亂。
「張桂芹你這個女人,你憑什麼比我幸福?」他有些神志不清,他有些忿忿不平,他一遍遍地問自己,「你憑什麼在徹底完蛋的時候又能起死回生?老天爺為什麼總是要眷顧你,眷顧你這個不配享受老天爺眷顧的賤女人?」
想到這個左右結構的「賤」字時,他覺得他似乎比她更賤,而且要賤上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甚至賤到了無以復加、不能再賤的地步,他如果不賤的話怎麼會跑到這裡來刻她的名字?他又不缺漂亮風騷的女人,更不缺她們背後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