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不平靜的夜晚
2024-09-19 18:37:39
作者: 常山漸青
次日,天剛朦朦亮他就起來了。他匆匆地吃過早飯,帶著一把用筷子自製的夾子、一個帶鐵蓋的罐頭瓶、一個帶木把的小鐵鉤子就上落鳳山扒蠍子去了。
窮人往往因為窮怕了,所以才更渴望發財的機會,但又因為沒有本錢外加沒有見識,所以才更容易上一些小成本騙局的當,正如最熱衷於買彩票妄圖以小博大、一夜暴富的多是窮人一樣。他因為被遠在天邊的騙子騙去了88元錢,疼得心如蠍蜇,只想著儘快把被騙的錢補回來,所以才大早上就去扒蠍子的,這是他眼下最現實的掙錢路子。
落鳳山因為離村子極近,或者說村子就坐落在半山坡上,所以山上的蠍子幾乎都被人扒光了,他一早上也沒逮著幾隻,就是逮著的那幾個也都是小丁丁。眼看著太陽也開始熱起來了,山上根本沒地方涼快,他決定到東邊的伏虎山去碰碰運氣。伏虎山比落鳳山要高大陡峭許多,松柏等植被也更加茂盛蓊藹,不像落鳳山以雜草、灌木和稀稀拉拉的果樹為主。
他果然沒有來錯,這回在伏虎山收穫不少,他還沒走到半山腰的老甘霖廟呢,就已經抓了十幾隻蠍子了,而且還都是大個頭。
伏虎山整體上呈一個開口向南的「C」字形,甘霖廟就坐落在中間的山窩裡。這裡風景秀麗,環境幽深,冬暖夏涼,是個出家修煉的好地方。俗話說天下名山僧占多,凡是建廟的地方風景都很優美,一般來講也都是絕佳的風水寶地,伏虎山甘霖廟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可惜這個廟的大部分建築都已在那十年中被無情地破壞掉了,現在只留下極少幾間偏房勉強支撐著舊日的門面,讓人還能依稀認得這是座廟而已。據說這個廟的天王殿前曾有一顆千年古銀杏樹,兩三人都抱不過來,在那十年中也被砍了,著實可惜。看得出來,甘霖廟的山門垛子十分厚實,當年最亂的時候竟未被推到,幸得留存,上面依稀可見一副頗有趣味的對聯:
忘榮辱即大行未必絕俗。
空是非乃至道絕非無情。
眼下的廟裡還有一個旁人不知道真假和底細的老和尚,居然也有個法號,就叫做「稚頑」。這個稚頑老和尚半聾半瞎的,言談舉止極不成體統,和老叫花子幾無區別,誰也沒看出來他有什麼過人之處。正如太監從來不覺得皇帝有多威嚴神秘一樣,附近的村民也沒覺得他有多麼高深厲害。大人小孩見了他都喜歡和他開幾句玩笑,直呼他「老和尚」,他聽了也從不惱怒,總是咧著缺牙少齒的嘴呵呵傻笑。他稱呼別人要麼喊施主,當然這種情況極少,要麼就是在單個名字後邊加個「兒」字,很有意思。比如,他叫桂卿就是喊「卿兒」,而且那個「兒」字的音還拖得老長老長,讓人都不忍心煩他。
據說這位稚頑老和尚是從外地某個名寺雲遊過來的,也有人說他就是個普通叫花子裝的,反正都不是太準確,他本人也沒反駁過什麼,或者證實過什麼。他就像荒山野嶺里的爛木頭上長出來的野蘑菇一樣,已經在這個破廟修養、煎熬多年了。這個破廟裡現在滿是大大小小的青檀樹,看起來一片鬱鬱蔥蔥的很有幾分野趣。有不少青檀樹是從破壁殘垣里長出來的,樹根和樹幹都奇形怪狀的,當然也很有看頭,拿去做盆景是再好不過了。其中一顆大青檀樹就長在原來老銀杏樹的地方,它粗壯濃密、根深葉茂,仿佛接續了原來那棵橫遭非命的銀杏樹的生命。
此刻稚頑老和尚已經吃完早飯,正在一間破爛不堪的偏房裡參禪打坐呢,他那光頭因為多日不剃,已經長出了濃密花白的短髮,顯得不倫不類的,怎麼看都不像個正經的和尚。
桂卿在外邊靜靜地看了老和尚一陣子,覺得無甚趣味,就到別處繼續扒蠍子去了。伏虎山向來清幽靜謐、少有人來,只在秋天村民們來摘松斗子時才稍微有些人氣。他在山中半是玩耍半是扒蠍子,不覺中日頭已過中午,該回家吃飯了。
桂卿回到家中時春英已經做好飯了,因為還有上供剩下的水果、饃饃、蔬菜和小果子等,所以這頓飯吃得比較豐盛齊全,比往日的都要好,足以讓他回味半年有餘。
飯後,道武說到傍黑晚的時候他要去唐建英家幫忙。
「去幫什麼忙啊?」桂卿問,多少有些好奇。
「他家的新屋蓋好了,」道武不假思索地回道,心裡有嘛就說嘛,「這不是要溫鍋嘛,所以他喊我去幫忙,前天就給我說好了。」
「哎呦,咱農村還時興溫鍋?」桂卿又道,心中很是不解,當然也有些嘲笑的意思,「那不得拿禮嗎?你總不能白去溫吧?」
「唐建英事先說明了,」道武又回道,還是慣常的嘴動眼不動,心更不會動,「他就是叫我去幫忙,其實就是打個閒雜,他說不要拿禮的,還說我要是拿禮的話就不要去了。」
說罷,他見兒子不再問什麼了便向院子走去,到驢棚去看看他的驢熱不熱,吃飽沒吃飽,這也是多年的舊習慣了。
「不叫拿禮,那還去個什麼意思?」桂卿轉頭向母親嘟囔道,希望引起母親的注意和贊同,「不過呢,他既然都說了,俺達要是不去也顯得不好看,去還是得去的。」
春英無語,也不好說什麼。
「對了,俺娘,」桂卿又道,也懶得再追究剛才的事了,「晚上我去水庫南邊的楊樹林摸知了龜去啊,市場上現在賣一毛錢個呢,怪值錢的,老些人都去那邊摸去。」
「知了龜忒那麼瘮人了,也有人敢吃,真大膽。」春英嘆道。
「這有什麼啊,」桂卿不由得笑道,好像自己很大膽似的,「聽俺小姑夫說,廣東廣西那片的人還吃老鼠和長蟲呢。有道菜叫『龍虎鬥』,就是用長蟲和貓做的,說起來不是更嚇人?」
「小討債鬼,快別說了,」春英連忙捂嘴噁心道,「咱這邊的人我估計寧願餓死也不會吃那些爛東西的,忒嚇人了。」
桂卿笑著就去午休了。
晚上,他果真就拿著手電棒子去水庫南邊那片楊樹林摸知了龜去了。天並未黑透,如同樹上的果子並未熟透,微微的熱風中帶了些許的明亮,不停地撓著人的皮膚,水庫那邊正是一汪藍黑色的海洋,漫山遍野都飄蕩著莊稼幼苗淡淡的清甜味道,蛙聲雖然此起彼伏、不肯停歇,卻並不顯得聒噪煩人。陣陣蟬鳴與不時發出的蛙聲協調共鳴,演奏得一首好曲子。好一方醉人的夜啊!他不由得張開雙臂,深深地吸了幾口似乎被水庫冰涼了不少的空氣。
這片著名的楊樹林面積並不大,滿打滿算大約也就是八九畝地的樣子,因為是南櫻村的傳統墳場,再加上夏天發大水時會在短時間內被水淹沒,所以才得以保存得很好。據說知了龜要在地下長眠幾年甚至十幾年才得以爬出地面蛻變成蟬,這麼長的時間足以使這種低級動物成精了,更可況是在墳子堆里生出來的東西,所以想想也挺嚇人的。平時這塊墳場是少有人來的,但是一到夏天這個時候就有村民耐不住知了龜的誘惑,紛紛前來打攪先人的休息了。
桂卿並不太認識那些長眠於地下的南櫻村的逝者們,似乎和他們隔著很遠很遠的距離,所以他並不感到十分害怕。他腦子裡想的是,這知了龜別人既然能捉,他當然也能捉了,所以用不著多想。去的路上為了給自己的行動壯膽,他哼唱起了軍旅經典歌曲《小白楊》,唱著唱著他腦子裡竟漸漸冒出了「白楊村里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的句子來,嚇得他趕緊加快步伐向楊樹林裡那幾束掃來掃去的手電光跑去。捉知了龜的人豈可被心鬼嚇住,他又想。
在楊樹林裡有四五道手電光在胡亂地揮舞著,仿佛一道道利劍劃破了無邊的夜空。他借著晃來晃去的手電光竟然看見鄰居小妮秦娜也來逮知了龜了,心中的害怕之意突然一掃而光。一想到原來女色竟有降魔辟邪、彈壓恐懼的神奇作用,他不禁一陣竊喜,覺得對方來得遲了些。
「呀,桂卿,你怎麼也來了?」秦娜先發聲打破這束縛二人已久的柔嫩藩籬,「你不是從來都不吃知了龜的嗎?」
「不吃就不能逮了嗎?」他嘿嘿笑道,想要表現得油腔滑調一些,可惜做得非常不自然,總少不了嗆人的意味,「我逮了好去賣錢,不是自己吃的,俺一家人都不吃這個。」
「咦,你不是也不吃嗎?」他又問,憬激得要命。
「我是不吃,不過俺爸喜歡吃呀,」她「噗嗤」一聲笑了,隨後解釋道,「所以我逮幾個就行,都沒打算逮多。」
「你想逮多也沒有啊,」他又肆意地笑道,因為有夜幕的掩蓋所以不怕笑得丑,笑得尷尬,「一晚上就出這麼多,來晚一會或者手慢一點就沒有了。乾脆那個,等我逮完,我勻給你點吧。」
「那謝謝你了,」她微微笑道,他雖然在黑暗裡看不清她的臉,但是他卻完全能夠想像得到她那柔美、嬌羞的樣子,「不過你也不一定比我逮得多。你看,我都逮了5個了,你還沒開始呢。」
「馬上開工,我保證比你逮得多。」他開心道。
忙活了近一個多小時,眼睛都快要累花了,手上沾滿了濃濃的泥腥味,手電也快要沒電了,他才逮了小半塑膠袋知了龜,而她則逮了二十來個。他本來要勻給她一些的,她說她逮的也夠炒一盤子的了,就堅決沒要他的,剛才說的不過是玩笑話。
兩人收工之後一前一後向北櫻村走回。良辰美景佳人作伴,他感到無比甜美舒暢,渾身充滿了異樣的感覺。有一段路程,他甚至有攬住她柔軟香嫩的腰肢一塊走一走的想法。他想,如果她能當他的媳婦倒是個不錯的主意,這樣他就可以摟著她的腰了,這樁他臆想中的婚姻唯一的缺點就是兩人之間太熟了。據說從小拿筷子離下端近的人找媳婦容易找附近的,他沒有那個壞習慣,因此應該不會找她當媳婦的,他的理想還是比較遠大的。他本想把此時此刻的美妙感受體會得再細緻精密、豐富多彩一些的,可是卻怎麼也做不到,於是只能稀里糊塗地隨便想想了,粗人總是幹不了細活。
他悄悄地笑了幾笑,她並未問他因何而笑,因為她也在偷笑。
夜,叫人沉醉的夜,掩蓋了兩人多情的心思和笑容。
當桂卿和秦娜兩人走到水庫西邊最尖端的那灣泛著片片亮光的水泊時,他們同時發現從西邊路上來了一輛紅藍燈不停閃爍的汽車,雪亮的大燈上下跳動著撕裂了濃密厚實的山村夜幕。車輛的頂燈和大燈是那樣的刺眼,以至於它根本不需要再打開警報聲,人們就能輕易地注意到它的迫近。就像張飛挺著丈八蛇矛勇猛地沖向敵陣一樣,這輛車帶著赫赫威風扎進了這個在要在湖光山色的搖籃中淡然休息的小山村。
那輛車開到村前桂卿家偏西一些的地方就停住了,然後依稀可見從車上下來了幾個人,隨後車子調頭朝西做好了隨時離開的架勢,接著那些人就進了一戶人家。
「哎,那好像是唐建英的家門口吧?」她用胳膊碰了碰他,同時疑問道,「難道他家出什麼事了?」
「我看著也是,」他沒有心思去體會鄰家女孩碰觸自己肢體的麻酥感,只是本能地點頭道,他的好奇心也很重,「不過今天他家溫鍋,俺達也去了,這裡邊能出什麼事呢?」
兩人因為同樣的好奇外加一絲隱隱的擔心,就不由得加快了本來故意壓慢的步子,開始向村子裡大踏步奔去。
等他們兩人快速趕到唐建英家門口時,那輛車已經往西開著打算出村了,看來車裡的人順利完成任務了。他們並未看到事情的關鍵過程,估計是唐建英家有人被抓走了。現在唐建英家門口站滿了人,有不少人是從張道全的卡拉OK攤子那片跑來看熱鬧的。唐建英家因為新屋落成,今晚的堂屋裡正在大擺筵席呢,高高的門樓子處也是一片燈火輝煌,正好方便了那群來看熱鬧的村民。
此時,唐建英家已經亂成了一鍋窮人家隨便湊合著煮出來的臘八粥了,大米不是大米,小米不是小米,綠豆不是綠豆。堂屋裡吃酒席的人悉數都跑到大門口了,他家的大黑狗卻乘機跑到酒桌下面大快朵頤,正吃得風生水起、不亦樂乎,而他老婆王秀莉則已經嚇得語無倫次、不知東南西北了。她渾身篩糠般抖個不停,又像是過電了,麻得一點主意都沒有了,呆著一張僵硬無比的臉茫然地望著大家。唐建英雖然平時大大咧咧的,說話聲音也很響,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但今天也像霜打的茄子一樣徹底焉了。他當然想不到他也有今天,別人也一樣。
在酒席上喝酒的幾個人中有陳向輝、秦元豹、秦元停、張道新、田福安等。桂卿甚至還看見村裡有名的癩僚,長得像土匪一樣凶神惡煞的牛三也在人群中來來去去地晃蕩著,想來酒桌上定然也少不了這個賊頭賊臉的熊貨。這些前來喝酒吃肉的座上賓明顯地和外邊那些看熱鬧的人不一樣,他們一邊帶著輕重不同的酒氣裝模作樣地寬慰著唐建英夫妻兩個和老二唐建國,一邊煞有其事、面熱心不熱地幫忙照料著場面,象徵性勸勸來看熱鬧的人不要老是圍觀,同時附帶著解釋一下。
桂卿看見父親也站在圍觀的人群中,就走過去悄悄地問他是怎麼回事。父親小聲地告訴他,是公安局的人在唐建英家的酒桌上把唐家老大唐建華直接給帶走了,說是要調查什麼事。今天是唐老三蓋好新屋擺酒席溫鍋的大喜日子,他家老大老二自然都來了。人家肯定事先知道今天黑天唐建華在老三家喝溫鍋酒,所以才來得這麼準的。
桂卿在聽父親說話的空,聞到他身上並沒有酒味,便開口問道:「俺達,你今天黑天沒和這些人一塊喝酒嗎?」
父親鼻子裡冷冷地「哼」了一聲之後便沒再說話,桂卿也就不好再問下去了,只是知道這裡邊肯定有道道。
眾人都在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唐建華被帶走的具體原因,就像桂卿手中那些被逮的知了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哪門子罪被人抓一樣,反正這裡邊肯定有人暢快唐老大被抓一事。
「這裡沒什麼事了,」秦元豹主動地站到燈影下,用他那喊大喇叭頭子的大嗓門招呼大夥道,「我看咱兄爺們都回去吧,天也不早了,明天還得好好幹活呢,啊,都別圍著看了……」
天下當然沒有不散的筵席,只是唐建英怎麼也想不到他家的溫鍋喜宴就這樣草草地散了,早知如此這般弄得當眾丟人現眼的,他就不辦這個要熊味的場了,可是現在後悔也晚了。
回到家後見到了老婆春英,道武這才覺得說話方便了。只見他東施效顰般地像個大人物一樣嘆了一口氣,然後滿臉不悅地抱怨道:「原來他唐建英是叫我去端大盤子的,這個傢伙真是的。」
「什麼,這也有點忒欺負人了吧?」桂卿聽後非常氣憤地說道,他到底是年輕氣盛,耳朵里聽不得這種話,「這又不是什麼紅白喜事,家族的人都該去幫忙,他這是溫鍋,是要味,原本就是可去可不去的事,完全看平時他家和別人家處得怎麼樣。關鍵問題是,咱家和他家也不是一個家族的呀,他憑什麼支使你?」
「我見小卿他小姑夫不也在他家了嗎?」春英接口道,她也顯得很不高興,因為男人是家裡的頂樑柱,男人被人看輕就是整個家庭被人看輕,她怎麼能咽下這口窩囊氣?
「唉,誰不說這個事啊!」道武繼續抱怨道,唯有毫無用處的抱怨才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報復,「這才是最討厭的地方。他唐建英讓我去給他端盤子,伺候別人喝酒吃飯,酒桌上竟然還有小卿他小姑夫,你說這不是擺明了欺負人嘛!我看他小姑夫當時就想給唐建英翻臉的,我趕緊把他拉一邊去,叫他千萬別惹事了,人家辦的是喜事,咱犯不著因為這點事當場給人家翻臉,那樣反而顯得是咱不懂道理。」
「那唐建華是怎麼回事?」春英又問,這才是她今晚最關心的問題,「人家怎麼把他帶走了?」
「大夥也都不知道是哪丸子藥呀,」道武試著解釋道,對他來講這當然是十分犯難的事情,「人家進來之後問清楚誰是唐建華,直接就把他給帶走了,別的什麼也沒說,咱上哪知道去?」
「幸虧出了這個事,」見老婆孩子都沒出聲,他又開口道,「要不然就憑他小姑夫那個性,我估計要是後來喝多了,他都有可能把唐建英的桌子給當場掀翻,他是什麼人呀,我還不知嗎?」
三人正說著,忽聽院子裡小黃狗在叫,門外有人進家了。
進家來的人是田福安,雖然他曾不止一次地來過這裡,不過小黃狗似乎永遠也不認識他。他走路已經有些左右搖晃、前後亂栽了,看來喝得也差不多了,離展翅飛升、自成天地也不遠了。迎著堂屋裡射出來的形狀規則的燈光,可以看出他的臉上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滿臉黃白之色,如同一根在劣質白酒里被泡了一萬年的高麗人參。
「俺二哥,二嫂,今天不是我喝多了亂說,」他立住袖珍鐵塔般的身子向道武和春英胡唚道,「唐建英這個底眼皮腫的熊東西真不是個人玩意,哼!他請我來喝喜酒,行,那該請,這是他給我面子,看得起我,說明我田福安別管是在南櫻村還是在北櫻村,都還算個人物。可是一件,這個熊東西不該讓俺二哥給他端大盤子啊,是不是?他就不能讓他媳婦讓他孩子端嗎?我看他就是有意地燒熊包,不知道天高地厚,蓋了兩間熊爛屋叉子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當時要不是俺二哥硬攔著我,一個勁地給我使眼色,我非得劈了他個小賊羔子不行……」
既然田福安的醉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桂卿一家人反倒是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了,心中的火氣也就消了不少。
「他小姑夫,你也別生氣了,」春英趁機勸田福安道,她覺得自己有義務來收拾爛攤子,她怕這個酒鬼再惹出別的事來,因為他太擅長此道了,天下簡直無人能出其右,「都是一步兩個莊的,哪能真給他鬧翻啊,恁兩人以後還得處下去呢。他這黃子看人下菜、看不起人那是他的事,咱管那麼多幹嘛?反正誰好誰帶著,是吧?」
「還是俺二嫂說得對,」田福安陰晴不定的老臉終於開始燦爛起來了,他接著十分暢快地罵道,「咱不和那個熊東西一般見識,他算個什麼玩意啊?還不是仗著他大哥唐建華的勢嗎?這回可好看了,人家把老大唐建華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給帶走了,不是我在這裡暢快他,也該讓他知道知道厲害,不然的話他能把尾巴翹天上去!」
「傍黑晚我看他家的屋門上貼著對聯,」道武突然插言道,他憋了好久都沒說話,這回可逮著表現的機會了,「寫的什麼我沒注意,我就記得橫批是『光宗耀祖』,我的乖乖唻,在農村蓋兩間婊孫子爛屋就敢叫『光宗耀祖』了?他真是不怕風大閃了舌頭,哼。」
他這一說倒是把大家都給惹笑了,又勾起了許多關於唐建英幹過的其他荒唐事的回憶,那真是一件接著一件,一條挨著一條,三天三夜也說不完,道不盡。
桂卿心想,蓋一位好房子是農村人為數不多的炫耀方式之一,別人還真不好阻攔什麼,因為誰都有被自以為是的偉大成就沖昏頭腦的時候。這個唐建英今天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想要味沒要到那個正經窩上去,結果把一齣好戲硬生生地給演砸了,他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人家會在他溫鍋的喜宴上把他大哥抓走。唐建華的老婆孩子都在城裡住,他們都有手機電話,這個時候大概也應該知道消息了,他們還指不定慌成什麼樣呢。就算是平時再有錢有勢的人遇到這種沒法預料的窩囊事估計也得抓瞎亂了陣營。或者說越是有錢有勢的人遇到這種事就越是抓瞎,越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因為這足以說明他們根本就沒人沒關係,要是真有路子的話還會當眾出現這種丟人現眼的事嗎?
桂卿感覺小姑夫認識的人多,他的路子野、消息靈、判斷能力強,也許他知道唐建華被抓的真正原因,於是便問田福安:「哎,小姑夫,你知道人家到底因為什麼抓的唐建華嗎?」
道武和春英也都把臉轉向田福安,緊緊地盯著他看,他們同樣希望得到真正的答案。
田福安陰森森地冷笑了幾下,徐徐地從兜里摸出一盒好煙來,又慢條斯理地從裡面捏出兩根來,一根遞給他媳婦娘家的哥道武並給他點上,一根麻溜地塞到自己嘴裡點上,然後深深吸了一大口,又舒舒服服地吐了個很大的煙圈後才緩緩開口道:「其實他這個事吧,說起來也很簡單,也沒什麼大不了。他這傢伙是一沒偷二沒搶,三沒幹什麼傷天害理的壞事,我就聽說是咱縣裡有人想要蓋個大樓,但是呢,蓋樓的錢偏偏又不夠,那怎麼辦呢?他們就打算向縣上幾個大廠子和幾個有錢的主借錢用用。這玩意名義上是借,其實根本就沒打算還回去,到他們手裡的錢那還不是肉包子打狗,姐,有去無回啊?他們先是找這些有錢的人聚了聚,簡單地喝了個茶,把他們的意思就挑明了,要這些老闆自己看著辦,多多少少反正都得贊助點,儘儘心。二哥你也知道,咱莊上有兩個名髦在全縣那都是掛了號的,一個是陶瓷廠的廠長陳向明,一個就是建築公司的老闆唐建華。人家陳向明這傢伙多刁了,多能了,他一看那個架勢,硬著頭不給也不行啊,總不能活鮮的鯉魚摔死再吃吧?那還有什麼意思?後來聽說這傢伙掏了15萬,他們當然很高興了,算是逮了個大頭。結果唐建華這個熊莊戶刁沒點眼色,從心裡根本就沒鳥起人家,他裝憨擺呆、東拖西拖就是一分錢不掏,在那裡愣裝硬皮貨。二哥你想啊,世界上胳膊還能擰過大腿啊?人家想要收拾他那還不給玩似的,隨便捏個理就把他給辦了。他這傢伙就是一個大老粗,漢字都認不全,還想給人家玩,這不是茅房裡打燈籠純粹找屎(死)嗎?結果唐老三在家裡還搖騷得不知道姓嘛好,咱農村裡有幾個興溫鍋的?就他能得不撐,咋咋呼呼地擱不下他了……」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啊,」桂卿脫口而出道,好像理解能力有多強似的,「那要照這麼說的話他唐建華還真有點冤枉唻。」
「俺的親侄唻,他冤枉什麼呀?」田福安借著一點酒勁誇張地笑道,充分顯示了自己混社會的實力,「像他這樣的人,你說那個後腚還能幹淨嗎?不查他什麼事都沒有,想查他滿身都是事,難道說他平時就那麼老老實實的嗎?根本就不可能,我給恁說吧……」
其他人都支著耳朵靜靜地聽著。
「另外我給恁說個事,恁可別往外亂傳啊!」田福安又擠眼打啪地壓低聲音說道,那個樣子很讓人討厭,好像壓根就不信任眼前的人,「二哥,你看今天在桌上吃飯的那個牛三的死臉了嗎?你看他當時那個熊樣,我估計,這裡面肯定少不了他的事,說不定就是這孩子給透的信,不然的話人家怎麼可能抓得那麼准呢?另外,以前唐建華也沒少找牛三幫忙去打架和站場子什麼的,這裡邊的勾當應該也不少。這個牛三,咱說難聽話,他就是個吃肉不吐骨頭的狠貨,我可是知道他一整根的,他什麼事能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我!」
言罷,他往地上重重地吐了一口痰,然後再用腳碾了碾方才罷休,仿佛那是他透露情報換來的一種特權。桂卿雖然覺得小姑夫此舉著實有些噁心,但是他現在只得悄悄地忍住,裝作什麼也沒看見的樣子,誰叫他是自己的小姑夫呢,有些事確實沒法弄,也不值一提。
「對了,二嫂,」田福安手裡抱著那個象徵著他身份的大玻璃茶杯,冷不丁地又道,一會狗臉一會貓臉的,「俺大侄女出門子的事操持得怎麼樣了?現在還缺什麼嗎?有用著我的地方,恁兩口子別一個屁不放,不吱拉聲的啊,我這個當小姑夫的該盡心的一定盡心,到時候肯定不能充孬……」
桂卿見小姑夫說話很是入路,雖然嘴裡總是帶著髒話口頭語,就把他隨地吐痰帶來的噁心暫且放到腦後去了,此時只聽父親開口道:「要論日子也沒幾天了,不過也沒什麼準備頭,基本上男方那頭都準備個差不多了。桂芹也給俺兩人交待了,嫁妝的事不要家裡問,咱這邊按正常的路子走就行,也就是親戚朋友擺幾桌酒席罷了,反正都好辦。」
提起大侄女桂芹近在眼前的婚事,田福安又恢復了他往日那副玩世不恭、吊兒郎當、自以為見多識廣的老樣子,他極不正經地笑著向春英道:「俺二嫂就是天生的好命,戴著眼鏡拿著放大鏡找了這麼好的一個閨女婿,夜裡睡覺都會偷著笑吧,啊,哈哈。」
「你又閒著嘴痒痒,各處胡嘻嘡了,」春英邊笑邊怒道,她也是拿他這種人沒法,「沒事你趕緊家走歇著去吧,喝喜酒那天你還是正經客呢,別老沒正行的樣子,到時候讓人家看笑話。」
「你看,俺二嫂還真生氣了,」田福安沒大沒小地說道,自以為瀟灑得要命,「你看你裝得多像吧。那個,辦喜事的廚子恁請了嗎?哦,還沒請,那個吧,廚子的活我全包了,恁也不要找外人了。」
「那行啊,那累你啊,他小姑夫,到時候你就多費費心。」道武兩口子忙這樣說,他們也只能這樣說了,這個事要是不用他,那肯定是得罪他了,他們可不敢得罪他這個貨。
田福安又晃著手裡的大茶杯,自高自大地讓桂卿給他續了些熱水才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張家,往村子東頭的飯店趕去。今晚他是抽空來唐建英家趕場做客的,他對唐建英在自己家裡而不是在他的雲湖山莊請客很有些不滿。他知道,唐建英這是二分錢買個屁,要的就是那個味,有錢瞎敞面,結果還敞面不那個窩上去,白白地叫人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