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撈煤泥
2024-09-19 18:37:36
作者: 常山漸青
桂卿參加完面試回到家時已是下午3點多了,家裡只有父親道武一人,堂屋橘黃色的槐木大桌子上擺了一桌的供品,暗紅色香爐里的三支香已經燃盡,旁邊的蠟燭也已被吹滅,直直地立在那裡好像死了很久一般,因為連那些長短不齊的淚痕都已凝固多時了。
「俺達,你吃飯了嗎?」桂卿問。
「做好了,還沒吃呢。」道武剛睡醒一般回道,「恁娘去北溝焦化廠那邊撈煤泥去了,到這還沒來,不行你騎車子去看看吧。」
「行,我這就去。」桂卿道。
「哎對了,你今天考得怎麼樣?」當父親的終於想起來了。
「我考上了,」桂卿稍顯驕傲地回道,儘管他想說得更平靜更無所謂一些,「筆試第一,面試第一,就等著下一步體檢辦手續了。」
聽說兒子真的考上了縣水利局,道武頓時喜上眉梢高興壞了,兩眼也立即放射出渾濁不堪的亮光,嘴裡也連連說好,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合適了,他哪裡見過這個陣勢呀?
「這下你放心了吧,我有正式工作了。」桂卿又道,心裡除了高興還是高興,「那個,我去迎迎俺娘去。」
「路上慢慢的。」 道武交待道。
「好唻。」桂卿興沖沖地答應道。
出了大門,他接著便往村子東頭騎去,他要從落鳳山和伏虎山中間低低的山坳處往北走,那是去北溝鄉的近道,比從村西頭大路走要近不少。他在路過雲湖山莊的時候看見小姑夫田福安正躺在店前一顆大梧桐樹下的竹椅上搖著扇子涼快呢。田福安問他幹嘛去的,他告訴他說去北溝那邊的焦化廠幫著母親撈煤泥去。
「你看看俺二嫂,真是的,整天財迷得要命,那點爛煤泥也值當得去撈嗎?」田福安遂閒著難受地說道,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熱乎辣的老天,也不怕曬著,熱暈了就不上算了。」
桂卿嘻嘻笑著,不好和自己的親姑夫抬槓,只能趕緊夾著洋車子趕路去了,他有正經事要辦,不能在此和閒人磨牙。
青雲焦化廠就在北溝鄉政府駐地靠北邊不遠的地方,常年濃煙滾滾、氣味熏人,曾經是青雲縣現代工業化的標誌性風景。這個利稅和污染大戶排放的廢水,常年通過一條相對隱蔽的黑水溝流向留仙湖。這條黑水溝的走向大致和青龍河平行,其在焦化廠附近還是很寬的,大約有二十來米左右,出了北溝鄉才逐漸變窄。黑水溝較寬的一段兩岸長滿了高高低低的楊柳,溝里則是蘆葦遍布、黑水靜流,溝沿雜草叢生,平時很少有人到這裡來玩。
焦化廠排出的污水長年累月、不分晝夜地在黑水溝里沉澱,結果淤積了大量的煤泥,而且離廠區越近淤積的就越多。最近兩年這些埋在溝底的寶藏被附近的村民勘探、發掘出來了,越來越多的村民加入了淘金的行列。由於焦化廠附近的村民生活條件都還不錯,所以雖然黑水溝就在他們家門口,可是他們卻對這些沉澱在溝底的煤泥看不上眼,反而是遠路的村民來撈的多。撈煤泥是個標準的苦活、累活、髒活,因為水太深所以不能穿靴子下去,只能光著腳下到黑水溝里,用鐵杴一點點地極其費力地往岸上挖煤泥。挖上岸的煤泥還要晾曬幾天,等差不多曬乾了才好拉走。要是煤泥剛曬好就被壞人偷去了,那前邊所有的功夫就白費了。偷煤泥的小人也有,但是誰也不能白天黑夜地在溝邊看著不讓偷,因此能不能最後把累死累活撈的煤泥順利地拉回家,有時候只能靠運氣了。
春英也加入了撈煤泥的行列。
這天她看著前兩天挖的煤泥還不是很乾,就想等下午再拉走,上午順便再下溝挖點,所以才一直沒回家。
桂卿穿過一片濃密的柳樹林,才看見正站在溝里的母親。
「俺娘,你趕快上來,我下去撈。」桂卿喊道。
「不用了,你不要下來了,」春英擺手道,她還是心疼孩子的心,「你把溝邊上曬好的煤泥往車上先裝著吧,一會咱好拉走。」
桂卿見母親執意不要他下去,就沒再堅持,而是先忙著往地排車上裝那些差不多快要曬好的大小不一的灰黑色的煤泥塊。這些煤泥塊曬不干就沒法弄回家去,等徹底曬乾了又會被人偷去,所以只能在半干半濕的狀態下趕緊弄走。這玩意就和公園裡大樹上結的果子一樣,太青了自然是沒法吃,若是等完全成熟了早就給人偷走了,所以樹下往往滿地都是被人嚼得囫圇半個的半生不熟的果子。
一塊來挖煤泥的還有桂卿家的鄰居,秦元虎的媳婦孫鳳英以及她家的兩個孩子秦嬴和秦娜。
秦嬴年齡上和桂芹差不多般大,他在鹿墟師專畢業後一直在鄉上教初中。現在他和他媽兩個人正在溝里尋寶一樣撅著腚挖著煤泥呢,就像是兩個從黑水裡長出來的山野大蘑菇。
秦娜比桂卿小几個月,和他是小學和初中的同學。她初中畢業後又復讀了一年才勉強考上的中專,畢業後分配到北溝鄉統計站工作。現在她一臉油滋滋的汗水,把額前的黑髮都打濕了,她正忙著往她家的地排車上裝煤泥。很多時候農村的孩子不當家也得當家,這都是為形勢所迫。
桂卿和他們一家人都很熟悉,他在和孫鳳英大娘、秦嬴哥打過招呼後就開始繼續裝煤泥了,對秦娜只是點了點頭,並沒說多少什麼話,每次在面對她的時候他還是有點害羞的。
秦娜身材厚實,凸凹緊緻,相貌樸實端莊,長得也挺好看的。桂卿對她的印象一直都很好,每次見她都有點不好意思,這都形成習慣了。因為很熟悉所以對她很有親近感;又因為太熟悉所以不敢去親近;更因為存了這兩種心思所以什麼事都顯得不尷不尬的。
「上午你幹嘛去了,怎麼沒來幫忙啊?」幹活的空隙里,秦嬴抽空問桂卿,他們之間比較擔待事。
「哦,大哥,那個,我去參加縣上的考試了,今天正好面試,我剛回來。」桂卿答的內容比較多,老實人就是這樣,人家不問的也喜歡主動說出來,有時候還剎不住車,沒點心機。
「呦,現在都興考試了嗎?」秦贏有些興奮地說道,對社會上的任何變化都很感興趣的樣子,「看來是真不分配了。」
「哎,對了,你報的哪個單位,考得怎麼樣?」他又問道。
「我報的水利局,筆試面試都過了,要是沒什麼問題的話,應該能進去吧。」桂卿謹慎地回道,當然也很搞笑。
「那恭喜你啊,老弟!」秦嬴隨口祝賀著。
「你聽見了嗎二嬸子?」然後他又連忙高興地轉過臉來對春英喊道,好像考上的人是他一樣,「恁家桂卿考上縣水利局了,正兒八經的鐵飯碗啊,哎呀,到底是本科生,水平就是高啊,不服不行啊……」
春英聽見他們剛才的對話也一下子激動起來了,身子在溝里晃了一晃,眼前頓時花了一下。她穩了穩神,然後不安地問道:「小卿,你真考上了?」
「今天的考試真過了?」她又問了句,還是不放心。
「真過了,俺娘,」桂卿驕傲地告訴母親,此刻有外人在場他更是難掩心中的高興勁了,「筆試第一,面試第一,你放心吧,要是沒什麼特殊情況的話,上班應該沒問題。」
春英忽然覺得她不是在污濁而又難聞的黑水溝里挖煤泥,而是在清幽見底的山間小溪里淘金子,溝里那刺鼻的腥臭味也仿佛變得異常清香甜美了。她忍不住地想,今天真是一個好日子啊,一個值得紀念的小年。誰說初一十五不能出遠門幹大事的,人家公家才不問什麼初一十五呢,她兒子今天不是照樣考上工作了嘛。
桂卿知道母親他們幾個人的午飯肯定是啃幾塊煎餅卷鹹菜,再喝點自己帶的水湊合的,所以就催促母親別再撈了,趕緊把曬乾的拉走就差不多了。孫鳳英也跟著說,撈煤泥這個活沒完沒了的,今天就是不再撈也差不多了,等過幾天再來吧,況且今天又是六月初一。於是,兩家人就開始裝車收工回家。
秦嬴拉著他家的車,桂卿拉著自家的車,其他人在後邊幫著往前推,他們就這樣出了北溝鄉政府駐地,奔著狹長、遙遠的落鳳山西邊大路趕來。太陽依然威風八面地懸在西方的天空上,忠實地履行著放熱釋火的神聖職責,不知道懈怠半分。儘管這一路基本上都是上坡,但是因為有了回家的目標,所以大家也就不覺得苦和累了。再說了,兩家都有一桌上供的吃頭在家裡等著呢。
回家時已近六點,桂卿和春英趕緊洗刷一番,才感覺涼快了不少。道武把早就涼了的飯菜趕緊又熱了一下,然後才重新端上桌來,一家人才開始坐下吃飯,正式地過這個節。
桂卿還沒來得及喝下一口綠豆湯呢,就聽門外有人大聲地喊著:「張桂卿,張桂卿在家嗎?」
他覺得特別奇怪,誰會這樣連名帶姓叫他呢?
他忙從堂屋趕出去,到了院子一看,原來是一個郵遞員直直地站在門外邊,像個電線桿子一樣。這個郵遞員家是南櫻村的,專門負責跑附近幾個村子,因桂卿也算是認識他。
「張桂卿,」郵遞員見有人出來,便例行公事般叫道,「有你的郵件,你趕快來簽收一下。」
此時桂卿才猛然想起,肯定是前一陣子他看了《海西周刊》上邊的小GG後,一時鬼迷心竅匯款買的冬蟲夏草菌種到了,他的心裡一下子像是被流浪的惡貓狠狠地抓了一樣,火辣辣地疼起來,沒完沒了地疼,同時還泛著陣陣的噁心,猶如一個懷孕嘔吐的婦人。
所謂的郵件就是一個小膠水瓶子大小的劣質紙盒子,在他急急忙忙地簽收之後,快嘴的郵遞員問他是什麼東西,他心虛得要命,聲音低得連自己都快要聽不到了,他磕磕絆絆地說:「哦,那個,什麼,是我買的小手電,小玩意——」
幸好快樂無比的郵遞員沒再問下去,而是騎上車子就走了,他這才暗暗地鬆了一口氣,沒有當場丟太大的人。誰說老實人不會說瞎話?那是沒到時候,真到了關鍵時候再老實的老實人都會說瞎話。不過好在他父母也沒從堂屋裡隨著他出來並追問他什麼,他們大概以為是他同學寄來的什麼物品。他隨手把那個嚇人的丟人的盒子扔進了自己屋裡,接著就去繼續吃飯了,一場他有生以來最難以下咽的飯。
飯後,他悄悄地撕開那個紙盒子,發現裡面就是一個普通的玻璃試管,試管裡面最下端有一叢白色的長毛,和饃饃放時間長了長的毛一模一樣。試管外邊卷了一個印刷十分低劣的裝模作樣的說明書,那說明書上統共不到200字,上面的圖片都是手工畫的,比一年級小孩的水平都低,簡直不堪入目,令人噁心萬分。
「這就是報紙上登的所謂的致富信息里說的印刷精美、圖文並茂、易懂易學的說明書?」此刻他一下子就醒悟過來了,並且終於證實了他就是上當受騙了這個他不能不承認的事實,因此他在心生無限悔意的同時不禁想道,「真是坑死人不償命啊!真難為這些壞到家的人怎麼就敢睜著眼睛說瞎話呢?這伙騙子早晚不得好死!還有這些不負責任的報紙,這些個見錢眼開、見利忘義、狼心狗肺的編輯們,他們見多識廣、經驗豐富,肯定比一般的讀者聰明,他們明知道這是一場騙局,結果還給刊登出來騙人,真不是個東西啊……」
「我有這88塊錢能買多少煤泥多少燒餅啊?」他無比懊惱地想道,「唉,我真是混蛋糊塗透頂了,竟然干下了這種傻事。平時我還覺得自己挺聰明挺有腦子的,怎麼單單在這件事情上就暈了頭瞎了眼呢?多簡單的騙局啊,連傻子都能看出來不對頭,我怎麼偏偏就沒看出來呢?還有,人家郵局的人都那麼直白地提醒我了,我還在那裡虛榮得要命,不肯聽人勸,我真是罪該萬死而且死有餘辜啊!」
可是呢,他罵歸罵,氣歸氣,還能把人家怎麼著啊?他現在只能怪自己鬼迷心竅和缺心眼子了,就算是花錢買個血的教訓吧。他忿忿不平地安慰著自己,一整夜都沒睡好覺,以後別管什麼時候想起這事來都覺得窩囊得慌,無味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