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厄運
2024-09-19 18:16:03
作者: 王曉方
早晨,紅紅的太陽被一朵朵朝霞簇擁在茂密的雨林上空,東方變成了金黃色,像一批彩色的綢緞,燦爛的陽光穿過雨林樹葉間的空隙,透過晨霧,一縷縷地灑在剛果河上。
雨林沐浴在晨霧之中,像詩、像畫、像夢境。我想非洲的魅力就在於它的神秘與魔幻,這種渲染主要來源於變幻莫測的雲彩和茂密的雨林,天與地的接合組成了最為和諧的生命交響曲,我甚至忘記了自己正身處於一個充滿危險的國度。
昨天晚上,一宿沒睡好,我打著哈欠走出辦公室,剛穿上白大褂,趙雨秋和一名黑人護士走了進來。
「早晨好!」我問候道。
「慶堂,聯合國駐剛果(金)人權部送來一位被反政府武裝士兵輪姦致傷的十三歲小女孩,」趙雨秋同情地說,「請求我們醫療隊給予幫助。」
「你們通知婦產和普外醫生一起去看看。」
我和趙雨秋先去了門診,黑人護士去通知醫生。來到門診,阿里院長也在。
「阿里院長,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緊鎖著雙眉問。
「這名少女半個多月前被反政府武裝士兵輪姦了,同時還遭到毒打。兩天前才入住一家小診所,但病情嚴重,條件差,只好向聯合國駐剛果(金)人權部門求援。這不就送到我們這兒來了。」阿里院長介紹說。
這時,婦產和普外醫生也到了,經過檢查會診,少女會陰部傷痕累累,多處結痂,陰道口及壁有多處裂傷,向外流出惡臭膿液,最小號的窺陰器都難以插入,好在沒有與直腸相通。由於臂部被打傷後腫脹、破潰,還有巴掌大的壞死皮膚脫落,已形成巨大空腔,所以這位黑人小女孩只能兩面交替側臥。我們都看不下去,幾名黑人女護士還流下了眼淚。
「簡直沒有人性,太殘忍了!」趙雨秋氣憤地說。
「阿里院長,這些反政府武裝士兵都是些什麼人?怎麼連畜生都不如?」我怒氣沖沖地問。
「他們是瑪依瑪依族士兵,經常在雨林中出沒。」阿里院長無奈地說,「五年內戰,剛果(金)強姦成風,沒有人知道到底有多少婦女慘遭蹂躪。
在農村,一支又一支的武裝部隊輪流控制村落,掠奪村民,用刀和槍逼迫婦女。女孩們不敢上學了,因為她們上學要走很長的路,非常危險,一些婦女甚至不敢在地里幹活,她們睡在香蕉林內,認為那裡比家裡還安全。」阿里院長說完唉聲嘆氣地走了。我知道他是在為自己國家的狀況而發愁。醫生給小女孩全身抗炎,局部用藥等處置,病人逐漸恢復了平靜。
下午,我給金夏沙醫院的醫務人員上了兩個小時的神經外科課,主要介紹國際腦膜瘤手術的發展水平。由於昨晚沒睡好,感覺非常累,我想回宿舍好好睡一覺,剛脫下白大褂,辦公桌上的電話就響了。電話是阿里院長打來的,他口氣很著急。
「林先生,有一個重要的手術還得辛苦你,病人很特殊,是聯合國駐剛果(金)維和部隊南非分隊的一名官員。是從金杜地區前線後送過來的。他開車撞上了地雷,頭部傷勢很重,金杜二級醫院處理不了,聽說我們醫院有中國的神經外科專家,便轉了過來。」
我聽明白後說:「好吧,我馬上到。」我只好又穿上白大褂,並電話通知杜清楊、趙雨秋準備手術。
自從做了第一例愛滋病患者的手術後,醫療隊的隊員們警惕性都特別高,但有時候還是防不勝防。這位南非維和部隊官員HIV檢測也呈陽性,而且是愛滋病晚期。他顱底骨折,耳朵流血,右鎖骨骨折,很顯然他是被爆炸的氣浪掀到高空,然後頭朝下摔在地上的。
手術仍然是由我和杜清楊配合。手術中,我由於過於疲勞,頭有些發暈,再加上臉上戴著面罩和防護鏡,手套戴了兩層,衣服上還罩了圍裙,捂得我喘不過氣來,頭腦就不十分清醒。好容易熬到縫扎階段時,我剛剛把手抬起,準備接過趙雨秋遞過來的針時,正好碰上了趙雨秋手裡的針頭。她「哎呀媽呀」一聲,我心裡一緊,心想壞了,我趕緊把手套脫了,跑到水池旁,用清水清洗,打了幾便肥皂,清洗過後,把針刺破部位的血往外擠,大概擠了十多滴血出來然後用碘酒塗抹。簡單處置後我接著做手術。
「林隊長,我來吧,你趕緊去檢驗一下血,不是鬧著玩兒的!」杜清楊憂慮地說。
「沒事,縫合很關鍵,涉及病人日後的恢復,還是我來吧。再者說,即使感染了也不能馬上測出來呀,過半個月再說吧。」我不以為然地說。
其實,我的心裡也害怕極了,萬一被感染上愛滋病毒,這一輩子就完了。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做完手術。
終於可以脫掉沾滿病人血液和體內膿液的手術服,摘下濺滿含有愛滋病病毒液體的面罩。趙雨秋愧疚地催我去做血檢。杜清楊陪我小跑著去了檢驗室。
抽完血後,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此時的我內心充滿了恐懼,我心裡不停地祈禱:上帝保佑!真主保佑!佛祖保佑!老天爺保佑!
結果終於出來了,沒事!我懸著的心總算落了下來,然而,我知道,這次檢測不過是為了安慰自己,因為是否感染了愛滋病病毒半個月以後才能檢測出來。
我忐忑不安地等了二十多分鐘,晚上下班後,沒吃晚飯,我就取出了事先準備好的試紙,我下定決心無論結果怎麼樣,也要測一下。
十五分鐘後,我傻了,HIV呈陽性,我身體裡已經感染了愛滋病病毒。我的頭嗡地一下,險些倒下,心快窒息了,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模糊。發生在愛華母親身上的遭遇在我身上重演了。
就在這時,杜清楊和趙雨秋推門進來了,杜清楊一把奪過試紙,臉色頓時鐵青起來,趙雨秋當時就哭了。
杜清楊和趙雨秋趕緊扶住我,我故作鎮靜地說:「沒事、沒事,清楊,你們走吧,我要靜靜心。」
趙雨秋不同意,她抄起電話就把這一消息告訴了阿里院長,阿里本人就是一名愛滋病專家。阿里院長聽到這一消息後非常焦急,親自給我送來了齊多夫定。
「林隊長,真對不起,」阿里愧疚地說,「你為剛果(金)人民付出了這麼大的犧牲,我們真是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趕緊把藥吃了吧,齊多夫定經臨床檢驗,對緩解愛滋病症狀以及防治愛滋病病毒感染者轉變為愛滋病患者,有一定效果。」
「阿里院長,我們中國人從小就知道白求恩,當時他到中國來,為中國人治病,就是因刺破手指,最後得敗血症死的。作為一名醫生,不能見了愛滋病患者就不給人家治病。」
阿里院長聽了我的話眼睛頓時濕潤了。趙雨秋端過水,我吃藥時看了一眼表,從看到結果到現在正好四個小時。
我嚴肅地說:「清楊、雨秋、阿里院長,不允許你們把我感染愛滋病病毒的事告訴組織和我的家人,一切都由我自己來應對,務必,務必,拜託了!」
大家都做了保證,我勸大家散了,趙雨秋不願意走,她覺得是她害了我,站在我面前一個勁兒地抹眼淚。
「慶堂,我答應丹陽好好照顧你,可我卻害了你,回國後我怎麼向丹陽交代呀!」趙雨秋說完,嗚嗚地哭了起來。
「哪有護士長在病人面前哭鼻子的?」我強打精神地說,「去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趙雨秋一臉愧疚地看著我,默默地轉身走了。
人都走了,我一下子像落入無底洞一樣,心中充滿了無限悲哀。我手裡摩拏著穆主任臨終前送我的白求恩獎章,百感交集。我真怕回國後一旦公開我是一個愛滋病病毒攜帶者,世人對我的歧視,還有妻子、女兒會怎麼看我?姚淼會怎樣看我?我還能在我熱愛的神經外科崗位上工作嗎?不,絕對不能讓他們知道,可是,杜清楊、趙雨秋已經知道了,這個秘密還能保住嗎?
我徹底茫然了,生活一下子失去了方向,一旦在國內公開這個消息,還將摧毀我的全部人格和尊嚴。我非常恐懼地想到了死,是啊,愛滋病和死亡凡乎是同義語。
我是一個神經外科醫生,整天面對病人的死亡,應該說我對生死有著更深刻的體驗。可是一想到自己將面對死亡,恐懼便像泰山壓頂般襲來。因為我的人生目標還沒有完全實現,我有些猝不及防,我對死亡還沒有充分的心理準備。
服用齊多夫定的不良反應很快表現出來。起初是噁心、胃痛,後來就是嘔吐,還伴有心慌、頭暈,我本來就是糖尿病患者,這一下糖尿病已經不算病了,昨晚本來就沒睡好,白天又上課又做手術,我累壞了,可是巨大的恐懼和齊多夫定帶來的不良反應讓我折騰一宿沒睡著,卻在天蒙蒙亮時睡著了。
在夢裡,我夢見了小月,夢見了那個晚上我們在柴火垛上看月亮,夢見了她服毒自殺,夢見了她的靈堂和墳墓,還夢見我和她躺在墳墓里。
小月很幸福地說:「慶堂,我就知道你能來找我!」
我一下子驚醒了,我迷迷糊糊地從床上坐起來,想拿起床頭的表看一下時間,卻碰倒了裝有全家福照片的鏡框,我拿起鏡框深情地望著,眼淚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
女兒似乎在問:「爸爸,你怎麼了?」
我無法回答。丹陽溫柔地沖我微笑,這笑容讓我心如刀絞。我又從懷裡拿出錢夾,看了一眼夾在裡面的姚淼的照片,這是一張特寫,寬舒的額角,彎彎的秀眉,明淨的雙眸,處處展現出她的美麗,可是我知道從此我的生活似乎不應該再與女人有什麼瓜葛了。這意味著我將失去愛和被愛的權利,我無法想像在未來的生活中如果沒有愛,我將會怎樣生活下去。
此時此刻,我最思念的就是親人,我那蒼老的父母,我已經多年沒有回去看他們了,湯子縣和北灘頭的一草一木在我眼前縈繞,是那麼熟悉,卻又那麼遠在天邊,原來我生命中有那麼多值得留戀的東西!活著真好。我只是愛滋病病毒攜帶者,我的生命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活下去。我暗下決心鼓勵自己,愛是我活下去的堅定的理由。
想到這兒,我從床上爬起來,洗漱完畢,吃了點東西,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走進辦公室。這時已經是上午十點多了。
阿里院長第一個過來看我,安慰了一番後走了,緊接著杜清楊、趙雨秋也來了,我儘量表現得很鎮靜,我不願意搞得草木皆兵,讓他們擔心。
昨天晚上,我就暗下決心,與姚淼斷絕關係,從現在開始逐漸疏遠,我心裡清楚,這樣做姚淼會很痛苦,但這是我唯一的選擇。而且我也想好了,一旦發病,立即與丹陽離婚。一個不能盡職的丈夫,應該遠離婚姻,很多事情長痛不如短痛。我的人生因為突如其來的災難而改變了軌道。而最痛苦的是要讓自己默默地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