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鄉情

2024-09-19 18:12:08 作者: 王曉方

  遠遠地望見家門前老父親蒼老的身影,正手搭涼棚四處張望。幾年不見,父親背駝了許多。去年父親從縣建築公司經理的位置上退了下來,和媽媽一起打理小飯館。離開縣城前,我給家裡打了電話,老兩口聽說我要回家,高興得不得了。

  雪兒出生後,母親要給帶,但是爺爺奶奶年歲大了,離不開人,把雪兒送到老家丹陽又不放心,所以,自從雪兒出生後,父親和母親一直沒見過。這次回來,丹陽特意給二老帶上了幾張雪兒近期的照片。

  我快步向父親走去,飽含深情地喊了一聲:「爸!」

  父親見到我,滿臉的皺紋一下子綻開了,他伸出粗壯的手摩挲著我的手動情地說:「慶堂,想死我和你媽了!」

  「我媽呢?」

  「給你熬羊湯呢!」

  我們家的小飯館以母親熬製的羊湯而著稱,母親熬羊湯的手藝是和我姥爺學的,我們家的羊湯湯白如奶,肉質細嫩,色純味香,風味可口。母親還擅長溫拌羊肉、調羊肝、紅燒羊蹄、炒羊鞭。母親靠著自己的絕活支撐著小飯館,生意做得有聲有色,在小縣城裡遠近聞名。

  母親知道我愛喝她親手熬的羊湯,一大早起來就精選了羊肉,聽到我回來的聲音,三步兩步地從屋裡迎出來,「兒呀,讓媽看看,快讓媽看看。」

  

  「媽,我回來了!」

  母親用粗糙的手撫摩著我的臉,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兒呀,瘦了,工作累得吧?」

  「媽,你身子骨還好?」

  「好好。他爸,咱兒回來了,趕緊擺桌子吃飯!」

  母親做了一桌子豐盛的晚飯,我陪父親喝了半斤小燒。半斤白酒下肚,我和父親都有些興奮,我破例卷了一支父親愛抽的旱菸,嗆得連咳嗽了兩聲,父親看著我的窘態喜上眉梢。

  「這種煙沖!悠著點。」

  「爸,爺爺和奶奶的身體怎麼樣?"我關切地問。

  「大病沒有,小毛病不斷,畢竟歲數大了。我和你媽琢磨著把他們接到縣城來住,他們不願意來,只好我和你媽輪流去。好在小飯館生意還行,你媽找了個遠房的妹妹給照應著。」

  「媽,這是雪兒的照片,臨走時丹陽特意給挑的。」

  母親接過照片,喜得合不攏嘴,「俺娃長得這個俊,像她媽一樣水靈。慶堂,啥時候你領著媳婦回來看看,你爺爺奶奶盼著呢!」

  「媽,會的,丹陽也想回來看看。」我敷衍著說,心想:丹陽沒白沒黑地飛航班,哪有時間呀。

  「慶堂,」我爸欣慰地說,「你學有所成,爸心裡很高興,這次隨扶貧醫療隊回到家鄉造福鄉里,爸就更高興了。想不到我老林家祖上積德,能岀息一個外科專家,好兒子,你給爸媽爭光了。」

  父親的話說得樸實,卻是發自肺腑的。我卻因為不能在二老身邊盡孝而內疚。

  「爸,這次回來要跑幾個鄉鎮,第一站就是廟堂鄉,到時候我去看看爺爺奶奶,還想……」

  「還想什麼?」父親疑惑地問。

  「還想給小月上上墳!」

  父親聽到這話半天沒言語,良久才說:「你能這麼做,我很高興。這些年我們家跟小月家始終有個結,是該解開的時候了。這次即使你回北灘頭,你也見不到小月她爸媽,小月她大哥升任副縣長了,把她爸媽接到縣城裡住了。」

  我聽了父親的話很驚訝。

  「爸,縣裡有位主管文教衛生的趙副縣長,難道就是小月的大哥?」

  「正是。你見到了?」父親點了點頭問。

  「沒有。只是趙副縣長今晚宴請我們醫療隊,想必他已經知道我回來了。」

  「慶堂,」父親勸慰道,「冤家易解不宜結呀。當年小月她大哥是做得有些過分,但是畢竟人家妹妹是因你而死的呀,慢慢地她家也回過味來了,小月她爸媽見了我也開口說話了。」

  「爸,我知道,我心裡早就原諒小月她大哥了。」

  當年小月她大哥一封舉報信險些毀了我的前程,小月出殯時逼著我背屍,讓我在北灘頭丟盡了臉面。想不到他會升任副縣長,而且主管文教衛生。這次醫療隊下來,又難免與他打交道,我心裡有點不是冤家不聚首的無奈。

  和父親母親嘮到半夜,又寫了明日作學術報告的提綱才睡。躺在床上翻過來掉過去睡不著,好容易挨到天亮,天卻陰沉沉的。想到一會兒要到縣醫院腦科中心開業剪彩,小月她大哥一定在,我的心裡有些打憷。

  吃罷早飯,我的手機響了,蔣葉真讓我直接去縣醫院。我掛斷電話,告別父母,直奔縣醫院。我知道今天上午的重頭戲是我,我要給一百多名醫護人員作一場關於神經外科方面的學術報告。

  快到縣醫院時,就看到縣醫院門前掛滿了各色條幅,都是周邊縣醫院祝賀湯子縣人民醫院腦科中心開業的賀幅,門前還鋪了一塊紅地毯,上面站著七八個禮儀小姐扯著紅綢子,周圍停了許多縣領導的車。

  蔣葉真正在與一個人說話,見我過來連忙介紹:「慶堂,這位是湯子縣主管文教衛生的趙副縣長。趙縣長,這位是扶貧醫療隊副隊長、神經外科專家林慶堂。」

  我剛要伸手與趙副縣長握手,發現眼前這個發福的中年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小月的大哥。我的手伸了一半尷尬地停住了。

  趙副縣長馬上意識到了什麼,熱情地握住我的手說:「慶堂,你終於回來了。」

  我不自然地笑了笑說:「趙副縣長,你好!」

  「慶堂,還像以前那樣叫我大哥吧。」

  小月她大哥這麼一句話,讓我心中湧起一股暖流,我趕緊改口說:「大哥,想不到趙副縣長就是你。葉真,這就是小月的大哥。」

  蔣葉真這才明白過來,連忙握住趙副縣長的手說:「大哥,讓我也這樣稱呼你行嗎?」

  趙副縣長似乎早就知道眼前的女處長就是當年和我談戀愛的蔣葉真,微笑著點了點頭。

  「我和慶堂這次回來有個心愿,就是希望給小月上上墳。」蔣葉真真誠地說。

  趙副縣長重重地握了握我和蔣葉真的手說:「慶堂、葉真,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典禮很快就開始了。由趙副縣長主持,縣長講話後,蔣葉真代表省衛生廳也講了話,最後是縣領導剪彩,當然我也參加了剪彩。我覺得這一剪子剪斷的不是紅綢子,而是我耿耿於懷的過去,從此我的內心世界將不再如此沉重。

  剪彩儀式後,沒想到學術報告因抗洪形勢嚴峻臨時取消了。蔣葉真決定醫療隊先去廟堂鄉義診,縣衛生局康局長親自陪同,我與趙副縣長告別後,車隊向廟堂鄉進發。

  離廟堂鄉不遠,就看見幾輛桑塔納在路口迎候,鄉領導早就等在這兒了。十里八鄉的老百姓聽說省城大醫院的醫生來義診,紛紛趕往廟堂鄉O我們在鄉領導的配合下,緊鑼密鼓地忙,連中午飯都沒吃,一直忙到晚上六七點鐘。

  吃過晚飯後,在鄉政府大院裡安置好醫療隊員,蔣葉真向另外一名副隊長交代了幾句,拉上我親自開著北京吉普,直奔北灘頭村。

  北灘頭村離廟堂鄉政府不到五里路,吉普車很快就駛進了村子。一陣狗叫聲,讓我想起了與小月相吻的那個晚上。我搖下車窗向外張望,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小月家場院上的柴火垛。

  本來蔣葉真想先送我去看爺爺奶奶的,但是我搖了搖頭說:「還是先上墳吧!」

  我指揮著蔣葉真將車駛向小清河畔的老林子。

  不知為什麼,天昏沉沉地陰了一天,此時突然晴了,大有月上柳梢頭的意境。蒼白的月色中,小月的墳孤零零地長滿了野草。我和蔣葉真立在墳前,無限感慨湧上心頭。

  蔣葉真和我幾乎同時跪了下去。我在小月墳前擺滿了水果點心,默默地燒著紙。遠處小清河嘩嘩地流著,仿佛在聽我和蔣葉真述說心聲,它像一位慈祥的母親,對兩岸所發生的一切都給予諒解和寬恕。

  火光中,我看見蔣葉真流下了懺悔的眼淚。其實,蔣葉真是無辜的,她完全可以把小月的死忘得乾淨,然而她忘不了,她為什麼忘不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們離開小月的墳的時候,月亮又隱到雲後面去了。北灘頭村的地勢較高,吉普車始終在爬坡,遠處的小清河黑亮黑亮的,嘩嘩的河水聲像是在和我們告別。

  蔣葉真的吉普車還離爺爺奶奶家幾十米遠的時候,我就看見爺爺奶奶站在門前等了。夜色中,兩位老人顯得特別滄桑。我讓蔣葉真停車,下車後,我快速地向爺爺奶奶跑去。

  「是我孫子慶堂嗎?」奶奶顫顫巍巍地問。

  「爺爺奶奶,是我!」

  話沒說完,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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