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血色舞鞋 31.生命禁區
2024-09-19 18:11:35
作者: 王曉方
一年以後,我的女兒誕生了。女兒的名字是姥姥給起的,叫林雪,小名雪兒。雪兒是上天賜給我的掌上明珠,我很享受與女兒相處的時光。
雪兒不到半歲的時候,丹陽做出了一個讓我難以接受的決定,她要給一孩子斷奶。這讓我非常惱火,誰都知道母乳對孩子的重要性,我苦口婆心地勸丹陽給孩子餵滿一周歲再斷奶。可是丹陽鐵了心,背著我吃了斷奶的藥,生生把充足的奶水憋沒了。
斷奶那天,雪兒下半夜突然醒了,從暖乎乎的被窩裡鑽出來,像吃了什麼興奮劑,手舞足蹈,嘴巴里咿咿呀呀地邊叫邊把頭往丹陽的懷裡拱。
「丹陽,給孩子餵奶了。」我睡眼惺愴地說。
「奶水沒了。」丹陽支支吾吾地說。
「好好的,怎麼沒了?」我一骨碌爬起來問。
「吃藥了,奶水斷了。」丹陽虧心地小聲說。
「你瘋了!」我難以理解地吼道。
「我沒瘋,再餵下去,我的乳房就成面袋子了。」謝丹陽反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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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丹陽,你簡直不可理喻。」我氣憤地說。
謝丹陽趕緊給雪兒餵奶粉。奶嘴放到雪兒的嘴邊,雪兒根本就不接受這個味道的奶嘴,她本能地躲著奶瓶,再塞給她時,她用一隻小手推開奶瓶,小嘴一咧,聲嘶力竭地號起來。
雪兒沒完沒了地哭鬧著,哭得我的心尖發顫,頭皮發麻,心思亂成一團。雪兒哭得面目扭曲,一臉淚水一臉鼻涕,最後在一聲聲抽泣中終於慢慢睡去。睡夢中雪兒的小嘴一努一努的,用力吸吮著棉被,發出很響的聲音。
我再也忍不住了,責備道:「謝丹陽,這麼大的事也不跟我商量商量,說給孩子斷奶就斷了?母乳餵養不能低於十個月,冬天斷奶對孩子更不好,也不知道你是不是雪兒的親媽!」
謝丹陽見雪兒可憐,心裡後悔,但嘴上卻不留情:「你別站著說話不腰疼。再餵幾個月,我就成老母豬了,到時候你這個花心大蘿蔔就有理由嫌棄我了!」
「謝丹陽,你什麼意思?誰是花心大蘿蔔?」我指著謝丹陽的鼻子問。
「林慶堂,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瞧你看姚淼的眼神,我勸你別打姚淼的主意,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以為自己是王子呀!」丹陽梗梗著脖子回擊道。
自從姚淼的愛情偵探身份公開後,謝丹陽總是疑神疑鬼的,兩個人的關係似乎不像以前那樣無話不談了。但是兩個人仍然很要好,經常在一起逛街、一起美容、一起泡吧。
「謝丹陽,你別那麼無聊好不好,咱們現在談的是你現在為什麼給孩子斷奶,跟人家姚淼有什麼關係?」
「有,就是有關係。我現在生完孩子要體形沒體形、要身材沒身材,我知道你不願意看我,魂都被姚淼勾走了。」
「丹陽,你是不是有病啊?我和姚淼認識是你一手導演的,魂被勾走,也是你搭的橋。」我沒好氣地揶揄道。
「好你個林慶堂,你終於承認你的魂被勾走了。我說我和她泡吧時,每次聊起你,她都眉飛色舞的。你說,你和她到底是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你不清楚?」
「你說,你現在就得說清楚!」
「好好好,謝丹陽,你聽好了,我和她的關係就是癩蛤蟆和天鵝肉的關係,滿意了吧?」
「她是天鵝,那我是啥?」
「你是癩蛤蟆的老婆!」
「林慶堂,你渾蛋!」
「你才渾呢,為了自己的身材,給孩子斷奶,你自私!」
「我討厭你鄭
「最討厭的是你!」
我大吼完,穿上衣服摔門而去。謝丹陽嗚嗚地哭了起來。
事已至此,我只好忍了,不過我們的感情從此出現了裂痕。這裂痕雖然在表面上看不出來,但它像一股暗流,讓我對愛情的選擇提岀了質疑。我甚至後悔選擇了丹陽,但又不敢面對這個現實,要是當初選擇了姚淼……我不敢深想,日子就這樣混下去,我也將全部興趣投入到了博士畢業論文上。
由於科里能上手術台的人少,人手緊張,所以我和羅元文沒有脫產學習,我們一直在做穆主任的助手。春末夏初時節,穆主任去美國參加世界衛生組織主辦的關於神經外科未來發展的一個研討會,重要手術就由副主任曲中謙擔當。
我雖然一直給穆主任當助手,但是除了做一些手術前或手術後的處置工作外,真正自己獨立做手術的時候並不多,做也是一些頭部的小手術。
我和羅元文都特別想上手術台獨自完成各種手術,因為跟穆主任學習,無論多大的手術都見過了,缺的就是實踐。當然羅元文獨立完成過幾例大一些的手術,但都由穆主任做助手。
穆主任認為,人命關天,我和羅元文還沒有到獨立承擔重大手術的火候,還要深入學習一段。我們倆心裡都非常不服氣。
這幾天穆主任出國了,病人太多,院裡同意我和羅元文搭班子做一些小型腦膜瘤之類的手術,我和羅元文換著主刀。幾例手術下來,病人情況良好,這極大地增加了我們獨立做手術的信心。
就在這時,曲中謙的病房住進來一位患有海綿竇腫瘤的男性患者,年齡比我長十幾歲。據說這位患者到過多家大醫院求醫,都由於手術難度太大而被拒絕。
中午,我和羅元文做完手術剛走進醫生辦公室,趙雨秋推門進來了。
「林慶堂,曲主任請你去一趟。」
我看了羅元文一眼,心想:曲中謙找我能有什麼事?
「曲主任找你,沒準兒是什麼好事,快去吧。」羅元文揶揄道。
「元文,少幸災樂禍啊!」我沒好氣地說。
我知道曲中謙找我,多半沒有好事,只好隨趙雨秋走出醫生辦公室。我來到曲中謙辦公室門前,輕輕地敲了敲門。
「是慶堂吧,快進來。」曲中謙在裡邊說。
我推門進去,只見曲中謙正在研究一套核磁共振的片子。
「曲主任,您找我?」
「慶堂啊,有件事想同你商量一下。來,坐。」
曲中謙讓我坐在他辦公桌對面,先給我扔一支煙,自己也抽出一支,我趕緊給他點上火。
「慶堂,我手頭有一位患海綿竇腫瘤的病人,來了好幾天了,病情很嚴重。你知道海綿竇腫瘤的直接手術致殘率和死亡率很高,一直被認為是神經外科的禁區。你是這方面的專家,聽說你的碩士畢業論文還填補了這方面的空白。不巧的是穆主任去美國開會還得半個月才能回來,病人等不起,我向醫院建議這個手術由你來做,院裡已經同意了。不過,建議我們科里認真會診,你看怎麼樣?這是病人的核磁共振的片子和病志,你看看吧。」
我聽了以後心裡又激動又緊張:不錯,我是在讀碩士時認真研究了國人自己的海綿竇顯微外科解剖學資料,並填補了空白,但那都是在屍體上進行的科學實驗,我還沒有真正應用我的研究成果給患者做過這種手術。對於我來說,這個手術難度太大了,擔子也太重了。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我從心裡想接受這次挑戰,因為我的博士畢業論文就是《關於經蝶竇入路切除侵襲海綿竇並向顓葉底部侵襲的腫瘤的研究》,一旦挑戰成功,我的事業將前進一大步。
我沒先表態,而是仔細看了片子和病志,覺得自己有把握完成這個手術。
「曲主任,感謝組織對我的信任,不過人命關天,我覺得這個手術由您主刀,我當您的助手會更好一些。」我謙虛地說。
「慶堂,人生都有第一次,這第一次闖不過去,永遠只能打下手,機會難得呀!」曲中謙用誘惑的語氣說,「我看過你關於海綿竇方面的論文,你是經過大量解剖工作完成的,又搞了兩年多關於經蝶竇入路切除侵襲海綿竇腫瘤的研究,要相信自己。」
我想了想,覺得老曲說得很有道理,便答應了。
「那好吧,請元文做我的助手,配兩名有經驗的護士。」
「好,走,慶堂,咱們去病房看看。」曲中謙高興地說。
我隨老曲走出他的辦公室,來到病房。病人被安排在僅有的兩個單間病房中的一個。我和曲主任推門進去,病人的妻子滿臉笑容地迎上來。
「鳳瑩啊,這位是林慶堂大夫,穆主任的高徒博士,他是海綿竇方面的專家,老寧的手術就由他來做。慶堂,她叫王鳳瑩,是病人的妻子。」曲主任的介紹讓我有一種飄忽忽的感覺。
「謝謝林大夫,讓林大夫費心了。」王鳳瑩客氣得有些敷衍。
讓我不解的是,曲中謙對王鳳瑩特別熟,而王鳳瑩在丈夫面臨生死關頭的時刻表情似乎並不沉重。我不由得仔細看了王鳳瑩一眼,這個女人身穿藍色碎花吊帶裙,天生的歐式眼,塗著粉質細膩的眼妝,高鼻樑有點鷹鉤,唇線清晰,薄厚適度,皮膚白皙,有一種天然的既含蓄又風騷的魅力,這女人的美貌一點也不亞於趙雨秋。
「感覺怎麼樣?」我走到病人床前問。
「林大夫,我知道我的病很重,希望你不要有負擔。我已經立了死後自願捐獻遺體的遺囑,萬一失敗了,你可以把我的大腦留下做研究!」病人很清醒地說。
聽到病人的話,我很驚訝,這個病人竟然立了死後自願捐獻遺體的遺囑,這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曲主任,病人是做什麼工作的?」我充滿敬意地問。
「老寧和我們是同行,他是市腫瘤醫院肝膽外科的主任。」
我立即肅然起敬,心情十分複雜,心想:病人能把生死甚至身後事都託付給我,這是一份多麼沉重的信任啊!
「老寧,您放心,我會盡全力的!」
離開病房,我心情沉重地回到醫生辦公室。羅元文見我表情凝重,關切地問:「慶堂,老曲找你有什麼事?」
我簡單地說明情況後,羅元文非常替我擔心。
「慶堂,這件事我希望你慎重,萬一失手,人命關天啊!」羅元文提醒說。
「元文,病人也是一位外科醫生,我們救活他,等於救活許多人。有你幫我,我有八成把握,再說院裡已經同意了,我覺得這是咱們倆的一次機會,還是靜下心來,好好研究手術方案吧。」我躍躍欲試地說。
「好吧,剩下的二成風險就靠老天保佑了。」我覺得羅元文也有點躍躍欲試。
為了確保手術的成功,在手術的頭一天,我專門在屍體上演練了十幾次,自認為有把握了。第二天,病人精神狀態非常好,這更增強了我的信心。護士又給患者颳了一次頭,然後兩名護士扶患者躺在平車上。王鳳瑩動情地安慰著老公,看那情景像是在訣別。
這時,曲中謙也走了過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慶堂,看你的了。」
「放心吧,曲主任,我上手術室了。」我故作鎮靜地點了點頭說。
「好吧,祝你成功!」曲中謙又捏了捏我的胳膊說。
護士們推著平車來到了手術室。
我進手術室時,羅元文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
「慶堂,昨天晚上我讓病人老婆簽字時,她一點都不猶豫,沒聽完我對手術可能出現的風險介紹就簽了字,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家屬。」羅元文不解地說。
「她可能是盼著大夫快點做手術,快點解除病人的痛苦唄。」我理解地說。
「但願如此吧!」羅元文一臉狐疑地說。
這時平車推了進來,護士們把病人抬到手術台上,麻醉師準備麻醉。
我採用全新的手術入路,全神貫注地手術了近八個多小時,終於在顯微鏡下全切腫瘤。只是在夾閉血管時出現了一點小問題,有些細血管夾閉後很快就出血,只好再夾閉,所以手術雖然很成功,但是我一直擔心會造成術後大出血。
手術雖然做完了,但我的心仍然放不下,病人在昏迷中被送到了重症監護室。我和羅元文沖淋浴時,他對手術很滿意。
「慶堂,這次手術無論是成功的還是失敗的,對你都是終生受益啊!」羅元文坦誠地說。
「現在只求上帝保佑了!」我擔心地說。
回到醫生辦公室,曲中謙已經在這兒等了一會兒了。
「怎麼樣?」曲中謙迫切地問。
「還算順利。」我信心不足地說。
曲中謙見我口氣不堅決,笑了笑說:「畢竟是第一次做這麼大的手術,辛苦了。」
這時,病人的父母進來向我道謝,並詢問情況。
「大叔、大媽,手術比較成功,」我安慰說,「不過,具體情況還要觀察。」老兩口聽了擔心起來。
「你們老兩口熬了這麼多天,先休息休息吧,具體事讓鳳瑩找我。」曲中謙熱情地說。
「爸、媽,林大夫剛做完手術挺累的,」王鳳瑩平靜地說,「讓人家先休息,走,我們先去吃飯吧。」
病人家屬走了。
「慶堂、元文,」曲中謙關切地說,「你們也去吃飯吧。」
「元文,你先走吧,我想先回家靜靜心。」我雖然很餓,但是沒胃口。
羅元文拍了拍我的肩,和曲中謙一起走了。
我回到家,丹陽為我下了麵條。她今天休息,雪兒正在睡覺。
吃完飯,丹陽溫柔地說:「慶堂,你睡吧,有事我叫你。」
我喝了杯水後,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睡得很沉。在夢裡,我去了一條狹長的胡同,兩邊是高牆,前邊有一個美女的背影,走得很快,我越看越像姚淼,我追呀追呀,卻怎麼也追不上,終於追到一個拐角處,那美女突然轉身向我吼道:「你為什麼要殺我丈夫?你為什麼要殺我丈夫?」我大驚失色,那美女不是別人正是王鳳瑩。這時,我聽到一陣鈴聲,然後有人推我。
「慶堂,醒醒,慶堂,醒醒。」
我睜眼一看,是丹陽在叫我。
「做夢了吧?」丹陽問,「起床吧,重症監護室來電話,你快接吧。」
「幾點了?」我用手揉了揉眼睛問。
「晚上八點多了。」
我下床,拿起放在寫字檯上的電話。
「喂,我是林慶堂。」
「林大夫,今天手術的病人醒了,但狀態不太好,一直說自己頭痛。」
「哦,用點降顱壓的藥吧,如果情況還不好,再給我打電話。」
「好吧。」
我放下電話,病人甦醒過來了,我鬆了口氣。
度過漫長的一宿,終於天亮了。我給重症監護室打了電話,護士說病人情況穩定,我心裡很高興,早餐破例多喝了一碗粥。
下午,病人突然進入昏迷狀態。我趕緊安排護士給病人做CT,結果顱內全是血。我再次安排手術,羅元文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手術一分一秒地過去,血就是止不住,病人的心臟和血壓出現異常,我的汗濕透了全身。血是從動脈毛細血管流出的,平時我自以為對大腦的血管分布了如指掌,但那畢竟是屍體標本水平的,實際情況要複雜得多。
終於病人的血壓沒有了,心跳停止了,我和羅元文都傻了。手術徹底失敗,病人死在了手術台上。
屍體被推出手術室時,病人的父母幾乎暈死過去,王鳳瑩號啕大哭,哭得我的心都快碎了。羅元文知道我的包袱很重,叫我回醫生辦公室,他負責安撫家屬。我默默地走進醫生辦公室,幾位同事知道手術失敗了,都拍了拍我的肩膀出去了,我坐在電腦前想抽支煙,曲中謙匆匆地進來了。
「慶堂,怎麼搞的?怎麼讓病人死在手術台上了?」
我看了看他,搖了搖頭,又苦笑了笑,沒說話。
「慶堂,我知道你盡全力了,反正病人家屬簽了字,只要我們手術程序沒問題,家屬我來安撫,你回去休息吧,別背包袱,善後的事我來處理,」曲中謙安慰說,「干咱們這一行的,誰手裡沒死過人呢?」
曲中謙拍拍我的肩膀出去了。他的幾句話讓我生出幾分感激,沒想到關鍵時刻老曲挺像個領導,勇於為下屬承擔責任,我甚至後悔過去對曲主任的偏見。
常院長專門聽取了我關於手術的匯報。
「小林啊,」常院長語重心長地說,「這個手術是院裡決定讓你做的,手術雖然失敗了,但我們得到了經驗教訓,院裡很看重你,你不要背包袱。海綿竇結構複雜又位於顱底中央,就是曲主任親自做,也未必不是這個結果。他就是沒有把握才推薦你做的,因為你畢竟在這方面是專家,缺的只是實踐經驗,這一點院裡也忽略了。所以手術失敗,院裡也有責任。失敗乃成功之母,回去好好總結一下經驗教訓,病人的家屬院裡會做好善後處理的。」
從常院長辦公室出來,我並未覺得輕鬆,因為我並未弄明白出血的原因。我下決心搞清大腦毛細血管的來龍去脈,想來想去,最好的的辦法就是解剖死者的大腦。我一下子想起病人做手術前跟我說,萬一手術失敗了,他願意捐出大腦供我研究的話。我為之一振,如果能取出死者的大腦供我解剖,我就能查找到失敗的原因,或許我真的就能突破這一禁區。病人說這句話時,曲中謙和病人的家屬王鳳瑩都在場,我決定找曲中謙做做家屬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