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大腦
2024-09-19 18:11:40
作者: 王曉方
晚飯後我去了曲中謙家。老曲也剛吃完飯,正一邊抽菸一邊看電視。
我說明來意後,老曲沉思良久才說:「慶堂,怕是不好辦啊!王鳳瑩的工作做起來倒不難,難的是老寧的父母啊!」
「曲主任,你能做通王鳳瑩的工作就行,老寧父母的工作我去做!」我固執地說。
「那好,你要是能做通老寧父母的工作,其它手續我來辦。」
「曲主任,一言為定!」
我沒想到曲中謙會這麼配合,想到給死者父母造成的巨大痛苦,我的心揪到了一起,我滿腹心事地離開了曲中謙的家。一邊走一邊胡思亂想時,耳邊隱隱有老者的哭泣之聲,悲悲切切,淒淒婉婉。我抬頭一看,自己竟不知不覺走到了太平間,哭聲就是從太平間傳來的。
太平間在我們院的西北角,由幾間平房組成,掩映在一大片楊樹中。在神經外科醫生眼裡,手術台是最接近死亡的地方,手術時死神的陰影始終在無影燈後若即若離,死神像蛇一樣陰冷地笑著,盤旋在手術的整個漫長的過程之中,細細地玩味著病人的苦痛。太平間裡雖然沒有死亡的陰影,但那都是死神已經光顧過的屍體。死神早已離開了那些死者,他只帶走了他們的精神。沒有了精神的世界,總是特別的寧靜。
我走進太平間,看太平間的老陳頭迎了過來。
「陳大爺,誰在哭?」
「一對老夫妻,送兒子呢,今天白天做腦瘤手術死的。可憐啊,老年喪子,白髮人送黑髮人啊!」
我聽後心裡咯噎一下,難道是老寧的父母?我試著走進去,果然是老寧的父母在哭兒子。老寧的屍體停放在平車上,一襲白布遮蓋了全身,只露出一張慘白的臉。
老寧的老母親用蒼老的雙手撫摩著兒子的臉,老淚滴滴答答地落在老寧的臉上。老寧的父親見我走了進來,顫顫巍巍地說:
「林大夫,不怪你,不怪你,這就是個救不了的病。」
老人說罷,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大爺,都怪我無能,我太急功近利了。如果再等等,等穆主任回來,也不至於……」
「林大夫,我兒子也是外科醫生,他知道自己的瘤子長在了禁區,即使穆主任做,也未必能突破禁區。」
想不到老寧的父親會這麼開明,勸老人捐獻大腦的話實在是開不了口,我只好安慰了二老幾句往外走。
「等等,林大夫。我和老伴就算送過兒子了。兒子臨死前有話,願意把遺體捐獻給市腫瘤醫院做研究,還特別囑咐把腦子留給你做研究,希望你能好好研究。爭取早日突破這個禁區。」
我聽了老人的話,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我握著老人的手,半天才說出兩個字:
「謝謝!」
離開太平間,兩位老人一直送我出來,堅強地依偎在一起。我向他們擺擺手含著眼淚徑直向實驗室走去。
我突然發現,白天的醫院和夜晚的醫院大不一樣。夜晚的路燈像鬼火,掩映在路燈中的樹木就像幽靈一樣沒有激情,似乎到處都留有死亡的痕跡。我甚至感到一種恐懼,但同時,我更感到一種莫名的壓力。
天上下起了小雨,冰涼的雨滴浸在我的臉上透著一股陰鬱的恐怖味道,邪氣逼人。我覺得自己像個劊子手,死者的亡靈正在向我討債,恐怖像宇宙中的黑洞吸吮著我,我無力擺脫。但是勇氣也隱秘地藏在我心中無盡的黑暗之處,雖然無法描述,卻有著黑洞般無法抗拒的巨大吸引力。
我如願以償地獲得了死者的大腦,如獲至寶地躲進解剖室,廢寢忘食地研究起來。
我坐在實驗台前,注視著剛剛取出的大腦,不禁想起曾經看過的一個資料。上面介紹,愛因斯坦的大腦是這樣被取出保存的。
愛因斯坦去世時七十六歲,在普林斯頓醫院為他治病的醫生叫托馬斯-哈維。哈維對科學泰斗仰慕已久,他也一直在考慮愛因斯坦才智超群這個問題。事有湊巧,那天負責驗屍的正是哈維,所以他順順噹噹地把愛因斯坦的大腦完整地取了出來。
哈維醫生當時四十二歲,他把大腦悄悄帶回家,浸泡在消毒防腐藥水裡,後來又用樹脂固化,再切成大約二百片,並親自動手研究大腦,同時也
給科學界提供切片進行研究。
哈維保存大腦幾十年,科學界也對大腦研究了幾十年。據不完全統計,研究過愛因斯坦大腦的科學家不下百名。
研究結果表明,愛因斯坦的大腦負責數學運算的部分,也就是大腦左右半球的頂下葉區域比正常人大百分之十五,非常發達,大腦表層很多部分沒有凹溝(回間溝)。這些凹溝就像腦中的路障,使神經細胞受阻,難以互相聯繫;如果腦中沒有障礙,神經細胞就可橫行無阻地進行溝通,思維活躍無比。
不過,我對這一發現持謹慎態度,因為憑著愛因斯坦的一個大腦就得出這樣的結論,理由並不充分。因為那可能只是一般聰明的猶太人普遍具有的腦部特徵,愛因斯坦儘管生來天才,但如果沒有後天的培養和個人努力,天才也難發揮出超人的智慧。
我先將老寧的大腦的兩個半球分開,逐一處理,接著將腦幹、海馬趾神經中樞及扁桃體組織依次取出,再把剩下的腦組織細細歸類。特別是毛細血管的動靜脈走向,就像蜘蛛網一樣密布在大腦內外,在我眼前,大腦已經不是大腦,而是一件藝術品,大自然給了人類一個神奇的大腦就是讓我們活著的時候體味死亡的。
我記得蔡教授曾經跟我說過,儘管國內在神經科學的「幾個點」上達到了國際先進水平,但總體上仍然相當落後。我決定以這次失敗的手術為契機,通過對大腦的比較研究,完成我的博士論文,同時讓手術水平再上一個新台階。
已經是下半夜了,我將分好的大腦放進冰櫃,然後吸了支煙。我累了,好在明天沒有手術,也沒有課,我可以睡個懶覺了。
這時,窗外划過一道閃電,然後是一聲炸雷,雨點狠命地捶打著玻璃窗。我在實驗室的門後面找到一把雨傘,離開實驗室向西走去。走著走著心裡忽然想起哪部恐怖片的一句潛台詞:魔鬼可能在每個轉彎處等著你,當你轉過下一個街角時,猝不及防地與你擁抱……
一個星期後,曲中謙和王鳳瑩結婚了。這件事讓我驚得目瞪口呆,全院的人也都議論紛紛。我恍然大悟,我知道我當了一回殺手,讓曲中謙當槍使了。當時,如果曲中謙給王鳳瑩的丈夫做手術,救活了,兩個人就結不了婚了;救不活,就會落下謀殺的嫌疑!所以,曲中謙表面上從培養新人、關心年輕人成長的角度出發,把我推到前台,實際上是利用我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精神和急功近利的心理,為其所用,達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但是明眼人都看出來了,連愛華都說我上當了,曲中謙太壞了,但並不高明。
不過,曲中謙結婚,愛華最高興,因為他追求趙雨秋再也沒有對手了。其實愛華太小看曲中謙了,我心裡有數,曲中謙是不會放過趙雨秋的。
當然,趙雨秋對曲中謙突然結婚也恨之入骨,我估計她在婚禮上就開始盤算怎麼收拾王鳳瑩了。
穆主任回國後約我到他家進行了一次深談。他並未責怪我,而是講述了他年輕時犯過的同樣錯誤。
「穆主任,您有過失敗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有啊我研究腦血管造影發現一個病人,他的一個血管變成弧形的了。弧形,我就想一定是腫瘤壓迫的,我就給他把腦袋打開了,結果沒有。」穆主任懊悔地說。
「還好,生命沒有影響。」我慶幸道。
「生命倒是沒問題,但是病人遭了罪了。我心裡覺得對不起病人,以後這種病人不能開了,這是正常的變異,先天就是這樣的。慶堂啊,作為一個醫生、一個好大夫無非是能吸取經驗教訓及時改正,做好以後的工作。一個醫生要想一輩子沒有錯誤不可能,就是錯誤多少的問題。所以我認為一個醫生需要很多知識,但絕大部分知識是從病人身上得來的,有些病人是因為我們受到了痛苦,甚至可能為我們付出了犧牲,所以我們應該感謝他們,學到知識應該為他們好好服務。做醫生最忌好大喜功,因為這是在拿病人的生命開玩笑啊!」
「穆主任,我明白了,我太急功近利了,想自己成名成家想得太多了。」我慚愧地說。
「慶堂啊,醫生的名譽思想再重,也重不過病人的生命啊!這樣吧,我送你幾個字你拿回去自勉吧。」
穆主任離開沙發走到寫字檯前,鋪好宣紙,揮毫潑墨寫下了四個大字:「琴心劍膽。」沒想到穆主任的書法剛柔相濟,綿里藏針,力透紙背。
「慶堂,對於我們神經外科醫生來說,『琴心劍膽'是永恆的追求啊!」穆主任語重心長地說。
離開穆主任家時,已經是深夜,天是陰的,看不見星星和月亮,我內心有一種傷感。穆主任在我面前就是一座高山,我窮極一生也未必能超越,我不知道這是一種榮幸,還是一種悲哀。
人類關於自身的探索從來就沒有停止過,有關腦及神經學備研究到目前為止依然存在著許多未知。或許人類永遠也無法全部弄清人腦的秘密,因為人腦與周身其它器官不同,人腦是有意識的,人類不過是自我意識的囚徒,被孤獨地囚禁在內心瘋狂的夢魘里垂死掙扎。或許大腦的真正秘密就存在於每個人內心永遠不會示人的部分,時間在人類的這些部分布下陷阱,生死早就在不遠處靜靜地等待著我們……
我幾乎每天晚上都去實驗室研究大腦,像著魔一樣,對人腦的認識又上了一個新台階。特別是對人腦血管的分布和解剖特點有了更深刻的認識,並進行了總結,我發現人腦的血管比人體的其它部位的血管更容易出血和栓塞,這主要是由大腦本身的解剖特點所引起的。
由於對大腦解剖的痴迷,每次上穆主任的課進行討論時,我都會讓穆主任感到吃驚。他對我在學業上的進步非常滿意,並對羅元文、愛華提出向我學習的要求。
羅元文、愛華也納悶我這段時間為什麼在外科臨床上進步這麼大,既羨慕又嫉妒,一再向我取經,我當然不敢告訴他們我的秘密。
這段時間,我對兩萬多個解剖數據進行統計分析比較後,在深入研究頸內動脈顱外段(ICA)走行過程中與其周圍特殊解剖結構關係後,提出了一種新的包括整個ICA的分段法,其分段順序順血流方向,變異較小,在神經外科實踐中具有明顯的臨床價值。
有時我把腦骨帶回家裡研究,丹陽嚇得不敢靠近我。上次飛航班飛機快降落時,她由於惦記我和孩子,工作時心不在焉,在飛機上廣播時,一時口誤,出了大笑話。她說:「女士們,先生們,由於洗手間就要降落了,飛機停止使用0」回家後跟我說起,差點笑破我的肚皮。
丹陽卻生氣地說:「笑、笑、笑,你還有心笑,都是因為惦記你和孩子,出了這麼大的差錯,害得我這個月的獎金都沒了。慶堂,我媽要是看到你天天捧著死人的大腦,又該喊上帝了。」
「上帝跟我是同行。」我打趣地說。
「淨瞎說,你以為你是誰呀?」丹陽嘲弄地說。
「《聖經》上說,夏娃是用亞當的肋骨造成的,那當然離不開外科手術了,所以,上帝跟我是同行。」我得意地說。
丹陽聽了哈哈大笑。她這一笑,把正在熟睡的女兒吵醒了,張著小手讓爸爸抱。
「雪兒,做夢了嗎?」我趕緊抱起女兒問。
「做夢了。」雪兒說。
「夢見什麼了?」我憐愛地問。
「媽媽飛走了。」雪兒說。
丹陽聽了鼻子一酸,趕緊從我懷裡抱起女兒,眼淚簌簌地落在女兒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