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心力交瘁
2024-09-19 17:57:08
作者: 潮吧
開飯了。走廊上又熱鬧了起來,閻坤在隔壁大聲地朗誦語錄:「我們的軍隊是吃飯的軍隊……」
聽到老呂頭推著飯車咔啦咔啦的聲音,楊遠沖我攤了攤手:「兄弟,咱們跟關在籠子裡的野獸差不多。」
可不是嘛,有飯吃,可是沒有自由,不過人家野獸還有動物保護組織的呵護,我們呢?連野獸都不如。
楊遠坐直身子,用力挺了挺結實的胸脯,把兩條胳膊舉過頭頂左右晃了幾下,收回胳膊把兩隻拳頭掰得咔咔響,然後開始扭自己的脖子,也是咔咔響,讓我想起了一滴水掉在熱油鍋里的聲音。他想抬起腿蹬兩下,剛一活動,臉就扭曲成了一塊抹布。我知道他的腳腕子被腳鐐勒破了皮,不能輕易動彈。我跪過去,一下一下地幫他拆下以前的那些布條,撕了幾塊新的,重新纏。楊遠感覺很舒服,愜意地把身子靠到了牆上,來回扭自己的手腕。我們兩個都沒有說話,甚至看都沒有看對方,彼此心照不宣,都害怕自己的目光遭遇尷尬……儘管我發自內心的願意當他的小弟,可是我沒說,因為他曾經笑話過我好幾次將來是個跟班的,可是有幾次我分明看見他的眼神里充滿了感激。我們倆就這樣無聲地動作著,仿佛早年無聲電影裡的某個簡單片段。飯車推過來了,老呂頭在用飯勺子磕窗口:「拿飯啦。」
又是一碗清水煮鬍子般的白菜湯和兩個屎橛子一樣的黑面饅頭。
領進來飯,我問老呂頭:「大爺,哪天能改善改善生活?」
老呂頭不理我,又敲了敲窗口:「楊遠,過來拿燒雞,木頭給你的。」
楊遠咧開嘴巴笑了:「真是個好孩子,」爬過來接過了老呂頭遞進來的一個油乎乎的紙包,「謝謝啊。」
我的口水一下子就流了個滿嘴:「遠哥,你真行,進來了還有弟兄們記掛著。」
楊遠邊掰燒雞邊說:「我沒有弟兄們了,這是我弟弟的弟兄,他叫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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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來了,前幾天就是這個小孩給送的燒雞,是公安局看大門的,楊遠他弟弟的同學。
想夸木頭幾句,我又忍下了,我害怕楊遠再想起他的弟弟來,那又將是一陣沉悶。
楊遠先掰下一隻雞腿,遞給我,然後從雞肚子那裡掰,好象要掰成兩半,突然他停下了,猛地將剛掰開的燒雞合上了。我看見了他這個動作,感覺那隻燒雞的肚子裡肯定藏著什麼東西。我轉過身子,讓自己的臉衝著牆,呱唧呱唧地喝菜湯。靜了一陣,楊遠伸腿蹬了蹬我:「哈哈,你小子跟我見外呢,過來看看這是什麼東西?」
我轉回頭剛要開口說話,楊遠把手指頭橫在嘴上,詭秘地一眨巴眼:「倚著小窗,別讓值班的看見。」
我挪到窗口那邊,用脊背堵住了送飯用的小窗口,上面的窺視孔不管用,人坐在門下面,上邊看不見。
楊遠嘿嘿笑著將一個小紙團丟給我:「嘿嘿,好玩兒,良心發現了都。」
我打開被油沾得幾乎透明的紙團,那上面寫著:「堅持,堅持,再堅持,我正在活動,隨時通知。」落款是胡四,字寫得漂亮極了,跟鋼筆字帖子似的。旁邊還用彩色的筆畫了一隻下山虎,很威風,像是要撲出來吃人的樣子。我看完了,用眼神問楊遠,怎麼處理這張紙?楊遠做了個劃火柴的姿勢,我隨即將它點了,燒出來的味道很臭,像用火在烤一隻臭鞋墊的味道。他剛才的話讓我很納悶,什麼「良心發現」?他跟胡四不是挺好的嗎?想問又怕問不到點子上,只好胡亂咧了一下嘴巴:「好,四哥也在想著你呢,看這意思是想幫你在外面使使勁,這樣好啊,沒準兒……」
「呵,這我相信,」楊遠矜了矜鼻子,「有錢能使鬼推磨啊,胡四現在最不缺的就是錢。」
「就是,這多好?現在什麼事兒沒有?我根本就不相信什麼法律,你有錢,殺人都可以。」
「你這個反革命,哈哈,」楊遠狠咬了一口雞腿,呲牙咧嘴地嚼著,「倒退二十年,砍你小子的狗頭。」
「憑什麼?我說的有錯嗎?以前我在大號的時候,一個小子殺了三個,走了!我操。」
「是嗎?」楊遠曖昧地笑了,「照你這麼說,我也沒殺人,我也可以走?」
我抓過燒雞大口地啃著:「沒問題,四哥那麼有錢,他只要肯幫你,你走得比我還快!」
楊遠一丟雞腿,朗聲笑道:「你這個大牛逼啊……得,有你這句話,我保准死不了。」
閻坤在隔壁用力地踹牆:「遠哥,又他媽玩兒獨的?吃什麼好東西了?這麼香!」
楊遠沖我呶呶嘴:「你告訴他,咱倆在吃他媽那個逼。」
「閻八,遠哥說,他在吃你媽那個逼!」我跳到後窗,大聲喊。
「好小子,你他媽的活夠了,」閻坤也靠上了後窗,「再說一遍試試?」
「閻八,我也在吃你媽那個逼!」我又喊了一聲,我怕你個,你這個膽小鬼。
「好,你有種,我告訴你,楊遠很快就死了,他保護不了你的,有我收拾你的時候,你等著。」
「我等你幹什麼?我膘子?哥們兒馬上就回家啦,哈哈……」
「操他媽的,」閻坤惱羞成怒,悻悻地說,「虎落平陽被犬欺呀,這要是在外面,我讓你生不如死。」
楊遠笑成了一隻團起來的刺蝟:「嘿嘿,有意思,他說他要讓你生不如死,嘿嘿,那是說他自己呢。」
閻坤的聲音又變成了唱戲的小生:「遠哥,你真好意思啊,死到臨頭了還折磨我?」
楊遠拉開上衣露出肚皮,摸著那條長長的刀口自言自語:「不折騰你折騰誰?你這個雜碎……」
「遠哥,我再問你一聲,你到底給不給點兒吃?」閻坤似乎是跟燒雞較上了勁。
「大坤,你他媽真下作,在外面你什麼東西沒吃過?給你個破燒雞你他媽連看都不看……」
「少來這套!」我清晰地聽見閻坤咽了一口唾沫,「給不給?不給我玩兒邪的啦!」
「威脅國家犯人,」楊遠笑眯眯地嘟囔了一句,陡然提高了聲音,「大坤,我不怕,有種你玩兒吧。」
「我要揭發你策劃搶劫運鈔車!」
「好啊,」楊遠側著身子半躺在了被子上,「揭不揭發你是孫子,哈哈哈。」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高聲嘆了一口氣:「唉!早知道這樣,那次我就應該殺了你,直接捅心臟。」
楊遠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八爺,天不早了,覺覺吧,爭取做個好夢。」
閻坤不說話了,悠悠地唱了起來:「一天三個窩窩頭哇,碗裡沒有一滴油,心裡想著大饅頭啊……」
天黑得很快,剛吃完飯,號子裡的燈就亮了,燈一亮,外面就變得漆黑一團。
楊遠睡著了,面目安詳,呼吸均勻,我突然發現他是一個長相英俊的人。
他跟胡四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預感到胡四做了什麼對不起楊遠的事情。
我歪躺在一旁,斜眼看著已經進入夢鄉的楊遠,腦子仿佛飛進了他們的生活。我看見趾高氣揚的楊遠叼著雪茄,架著二郎腿靠在他的椅子上,沉穩地吩咐手下的弟兄四處忙碌;我看見他開著一輛豪華的轎車,載著他爹和他弟弟風馳電掣般的穿行在寬闊的馬路上,我甚至能聽見他弟弟的大聲喊叫,哥哥,加油,勝利在向你招手!後來我看見他弟弟安詳地躺在一張白床單上,楊遠跪在床邊無聲的哭泣,我還看見他爹也躺在那裡……走廊上開始安靜,除了偶爾響起的一兩聲鐐銬碰撞聲,幾乎沒有別的聲音。這種死一般的沉寂讓我感覺很空虛,我使勁喘了一口氣,大聲地喊了一句「我要回家!」空曠的走廊上回聲嗡嗡,漸漸減弱,就像一根羽毛掉進一個萬丈深淵。楊遠睜開眼睛,迷迷瞪瞪地掃了我一眼,翻個身子又睡了。隔壁閻坤在笑,他的笑聲很特別,像一隻被猛然摔在地下的老鼠,吱吱響。
「那屋的小膘子,神經了?」閻坤笑了一氣,沒話找話,看來他也很寂寞。
「你在跟誰說話?」我蔫蔫地回了一句。
「跟你呀小膘子,」閻坤忽然來了情緒,「你是賣什麼果木的?」
「賣葡萄的,」我胡亂應付道,有個人說話就好,我很害怕寂寞,「你呢?」
「我?哈哈,賣的,」閻坤似乎想罵我,又覺得沒意思,開始跟我胡扯,「一天賣好幾根呢。」
「沒賣給你娘幾根?」
「我他媽的!」閻坤放聲罵了起來,「你小子的確該死了!你等著,明天放茅我就弄死你!」
我本來是想跟他開個玩笑,沒想到把他惹成這樣,乾脆不理他吧。我躺下了,眼睛看著昏黃的燈泡發呆。打從進來,我就沒怎麼想自己的過去,這幾天聽了楊遠的這些故事,我忽然感覺自己是個很蒼白的物體,我幹了什麼?跟他比起來,我跟一張白紙差不多,無非是這張白紙被染上了一絲灰塵。我記起了我的一位老師曾經對我說過的話。那天我在街上碰到了他,他知道我整天不好好上班,還有不少壞毛病,就對我說:「孩子,社會是個大染缸,再白的布如果掉進去也會被染上顏色的。」我不喜歡聽這些說教,就對他說:「白布有什麼好的?我還喜歡花布呢。」老師生氣了,他邊走邊說:「等著吧,這樣下去你早晚會進監獄的。」現在回想起來,他說的真對,我這不是進來了嘛。
窗外開始起風了,我能聽見風將沙子刮起來甩向大牆的聲音,那種聲音可真磣人啊,它可以發出爆竹那樣短促的聲音,也可以像飄飛的蜘蛛絲那樣悠長而深邃地響著,這樣的聲音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它似乎是在極力地把人拉向遙遠的往事……儘管我以前的所作所為很簡單,可是我不敢像楊遠那樣去回憶,去面對,我害怕一旦回憶到我持刀搶劫的時候,自己會後悔得像曠野中一個孤獨的人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雪所圍困那樣,失卻了繼續做人的勇氣。
「小膘子害怕了?」閻坤的聲音像幽靈,又綿綿地飄了過來,「怎麼不說話了?」
「兄弟,你怎麼惹了他?」楊遠醒了,支起半邊身子問我。
「我沒惹他,是他罵我……」
「他是條狗你也是?」楊遠勾勾手,讓我給他拿煙,「他媽的,真後悔給他煙抽。」
我抽出一根煙給他點上,忿忿地說:「就是,開始我還以為你跟他是哥們兒呢。」
楊遠徐徐抽了幾口煙,沖我一笑:「呵呵,你不懂,農民訓練牲口你知道嗎?跟這個是一個道理。」
我的確不懂,我也不想懂,他們的生活距離我很遙遠,不是我可以深入的。
楊遠嘬起嘴巴,用一根手指頭一下一下地敲腮幫子,一串串的煙圈冒了出來,扶搖直上。
「兄弟,知道我為什麼喜歡跟你聊過去的那些事情嗎?」楊遠吹了一口煙,幽幽地說。
「你不是說沒人聽你說話,你難受,想讓我聽聽,以後好跟我的夥計們說說……」
「操,你還真當那麼回事兒了,」楊遠做了個苦惱的表情,「我這叫狗舔糊弄自己開心啊,呵。」
「反正我喜歡聽,」我坐起來,催促道,「繼續呀,反正你睡不著了。」
楊遠用兩根手指來回捻著菸蒂,自言自語:「往事如夢啊,孔夫子站在河邊說什麼來著?逝者如斯夫,對,好象就是這句話,小廣說的……媽的,就是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大概是說該走的都走了,想留也留不住,唉。還是那五說的對啊,上學少了就是不行,你看人家小廣,從監獄出來就不玩兒了,有學問啊,該住手時就住手啊……蘇聯有個寫保爾的夥計,他說,人生就像爬山,什麼崎嶇的山路再回首什麼的,當你爬到山頂,回頭一看,沒有遺憾就是好樣的。咱不懂啊,家雀怎麼會知道老鷹的志向呢?怎麼能夠沒有遺憾?我他媽遺憾太多了,我遺憾沒讓我爹過上幾天好日子,我遺憾沒有親手殺了害我弟弟的那個人……遺憾,遺憾得他媽不得了!哎,蘇聯寫的那夥計叫什麼來著?」
我哪知道?我只記得好象叫什麼特洛夫斯基,見他著急的樣子,只好糊弄他:「特洛夫斯基。」
楊遠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兄弟,我開始崇拜你了,有學問!我最佩服有學問的人!」
我一個高中生算什麼有學問的人?何況學習成績還不好……我笑笑說:「遠哥亂誇人,真受不了。」
楊遠用食指使勁鑽著太陽穴:「特洛夫斯基,特洛夫斯基,唉,我這腦子……我明明背過了嘛。」
「不是特洛夫斯基?那是……」我一下子想起來了,應該是奧斯特洛夫斯基,「遠哥,應該……」
「別打岔,」楊遠很執拗,看樣子非想起來不可,「他說那什麼……什麼什麼燃燒,對,想起來了。」
「遠哥,原來你是想背課文啊,」我笑了,「沒意思,管什麼用?還是玩實踐好。」
楊遠好象沒聽見我說什麼,清清嗓子,正色道:「聽好了啊,人的一生可能燃燒也可能腐朽,我不能腐朽,我願意燃燒起來!怎麼樣?背得沒錯吧?哈哈,這話說的太有道理了,我第二次從監獄裡出來的時候,就是這句話天天在我腦子裡轉悠,讓我勤奮,讓我無所畏懼。小廣這傢伙厲害,這都是他教的我,這傢伙簡直可以當教授了,滿腹經綸,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可惜他不混社會了,不然……算了,最後也瞎『呱唧』了,唉,想起他我更難受。」
「遠哥,後來你又進了監獄?」
「又進啦,」楊遠淡然一笑,「被人逼的,誰願意串親戚似的整天往這裡跑?」
「那麼你這是第三次進來了?」我吃驚不小。
「第三次,呵呵,這次恐怕很難出去了,」楊遠眯起了眼睛,「不過我有預感,哥們兒死不了。」
「對,我也有這個預感!」這是真的,我真的有這個預感。
楊遠把雙手一下子套上了我的脖子:「哈哈,這次要是出去,我準備帶著你混,來他個天翻地覆。」
我畏縮了,我不敢涉足他們那種生活:「遠哥,不是我害怕,我……」
楊遠猛地扭了我的脖子一下:「想多了吧?這次出去,我要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燃燒!」
原來我誤會了,其實我不應該誤會的,從他以前的那些話里我早已經聽出來,他厭倦了那種生活。
停了一會兒,楊遠把胳膊從我的脖子上收回著漆黑的窗外不說話了。
我受不了這種沉悶,開口說:「繼續咱們的故事?要不你先講講第二次勞改的故事吧。」
楊遠還是不說話,我拽了他一把,他猛地打了一個激靈:「啊?哦……繼續,剛才講到哪兒了?」
我說:「你說到從濟南回來,李俊海他們在你辦公室里喝酒。我的意思是先講勞改的故事……」
楊遠橫了我一眼:「急什麼?我還沒在外面玩兒過癮呢。」
那天我一進門,屋子裡的人就炸了營,他們好象覺得不應該背著我在這裡喝酒,一個個尷尬地站起來看著我發呆。那幾個人除了一個叫朱勝利的看著面熟,其餘的我都不認識。把天順招呼進來後,我一一衝他們點了點頭,轉身問李俊海,這幾個兄弟是哪裡的?李俊海也很尷尬,告訴我說這幾個人是他以前的兄弟,現在都幫他在西區市場幹活。朱勝利靠過來想跟我套個近乎,我裝做沒看見他,繞過他坐到了我的椅子上。我的心裡有一絲不快,這麼晚了你們跑我這裡喝的什麼酒?當著大家的面我又不好表現出來,沖大家笑笑說:「兄弟們辛苦了,繼續,我坐會兒就回家。」
那幾個人不好意思喝了,紛紛往外走,我也沒攔他們,讓李俊海去送送大家。
李俊海出去以後,我問劉三:「這幫兄弟都是本市的?」
劉三說:「那幾個老的是,那幾個年輕的是東北的,以前海哥『拉槓』的時候認識的。」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敲詐小廣的那個叫金成哲的,這個金成哲不會也是李俊海的人吧?
「老三,他們裡面有沒有朝鮮族的人?」我隨口問劉三。
「沒有,全是黑龍江的,朱勝利他們老家的。朱勝利以前是小廣的人,你應該認識的。」
「他不是回老家了嗎?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也不清楚,這事兒你得問海哥,」劉三話來得很快,「海哥也是,他又不是不知道你跟小廣……」
「我跟小廣沒什麼,」我揮揮手,「以後少喝酒,喝多了對身體不好。」
說到小廣,我突然就想到了董啟祥,也不知道他在那裡過得怎麼樣……我早就應該他的,一來是沖他當年在監獄時候對我的照顧,二來是我還想問問他打聽沒打聽出來那個敲詐小廣的人背後是誰,可是一直也沒抽出時間來。沒受傷之前我問過胡四,胡四說他去看過董啟祥,問董啟祥打聽出來了沒有?董啟祥廣這小子根本不說正經話,跟他兜圈子呢,問他,他就一口一個祥哥老糊塗了,不該問的亂問。董啟祥也沒轍,只好托人去找金成哲,金成哲更扯淡,一口咬定是受了我的指派,問急了就裝神經病,說他全記不起來了,有本事讓楊遠自己來跟他對質。我他媽怎麼跟你去對質?我有那個機會嘛……想到這裡,我苦笑了一聲:「這他媽算什麼事兒嘛,間諜戰啊……」
劉三不明白我笑的意思,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扭著身子裝醉漢:「遠哥,剛才我們大家商量過了,你就是一面戰旗,你要是往哪裡一指,我們就往哪裡沖……你說句話,我們就成了你的子彈,打他個落花流水……」見我眯著眼睛看他,他開始不自在起來,「遠哥,芳子讓我治得服服帖貼……我跟她說了,遠哥是個幹大事兒的人,你別老是……」
「別叨叨這些了,」我打斷他說,「我走了以後,芳子是怎麼說的?」
「咳,」劉三來了精神,「我是幹什麼的?我這三寸不爛之舌一開口她就敗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從你們家走了嗎?」我很擔心,害怕她一怒之下不知去向。
「沒走,剛才還從我家打來電話問你為什麼關機,我哪知道?我回答說,可能是你在火車上睡覺呢。」
我伸出手來想去摸電話,手剛觸到電話就縮了回來,不知道撥通電話我應該跟她說點兒什麼。明天再我打定了主意,在這裡美美的睡上一覺,明天就帶她出去玩玩,天塌下來我也不管了,我總不能整天生活在壓力之下吧,我需要調節一下大腦了,不然非崩潰了不可。這裡的事情就暫時交給李俊海了,就算我內心深處還不放心他,可我還是有這個心理,他是我磕頭的把兄弟,我不能總是記他的仇,何況他這幾天的表現讓我感到了親兄弟般的溫暖。是他徹夜不眠的在給我陪床,是他為了救我,冒著極大的風險闖進孫朝陽的家。我知道他有許多毛病,可是誰沒有毛病?我不是還為了屁大點事兒就把他從市場裡趕走了嘛。就讓他幫我照顧一下生意,我出去散散心,等我回來再動員金高回來,讓金高幫我。一想到金高我就坐不住了,打開保險柜拿了一沓錢,繞出桌子拉著天順就走:「跟我去趟醫院。」
劉三舒了一口氣,追出來問我:「你不回我家睡覺了?」
我沒有回頭:「一會兒我回這裡來睡,你也別回去了。」
劉三嘿嘿笑道:「怕我回去把你馬子收拾了……嘿嘿,我敢嘛,我還想留著撒尿呢。」
「楊遠,你要去哪裡?」李俊海從黑影里轉了出來。
「我跟天順金高……」
「這麼晚了去幹什麼?下午我去過了,沒事兒,他睡得像頭死豬。」
「他傷在哪裡?」我站住了。
「大夫給我看了片子,手腕子骨折了,肋條裂了點兒紋,養幾天就好了,這樣的傷你又不是沒受過。」
看來沒有什麼大事兒,但是我必須去,我要親自他的傷勢,親自問問他是怎麼知道我在孫朝陽那裡的。我堅信金高還會回來的,因為他放不下我這個兄弟。李俊海好象剛才是在黑影里撒尿,邊提褲子邊上來拉我,讓我回鐵皮房商量商量買冷藏車的事情,冷藏設備都開始安裝了,工人也找好了,就差一輛冷藏車了。我哪裡還顧得上這些?往後推他一把道:「你把錢數算好了,工人暫時不需要,讓花子從他那裡找幾個頂事兒的先去上班,其他的回頭再說。」
李俊海往裡走了幾步又回來了:「我跟浙江那邊聯繫好了,九成新的車,八萬。」
這個價格太貴,我哪來那麼多錢?我不耐煩了:「明天跟花子說,先從他那裡勻一輛用著,就這樣吧。」
李俊海不滿地說:「哪那麼簡單?100噸的容量,沒有幾部車和幾個懂門兒的工人怎麼辦?好象買賣不是你的。」
我轉回來,摸著他的肩膀說:「別著急,什麼事情都得一步一步的來,著急沒用的。」
李俊海頓了頓,無聊地搖了搖頭:「你先忙誰讓我是你哥哥呢?」
拉著天順剛走到門口,李俊海又追了出來:「慢走,胡四和林武下午來找過你,真他媽要命。」
我知道李俊海跟林武鬧過矛盾,心裡難免不爽,就笑道:「呵呵,跟他發生衝突了?」
李俊海攥了一下拳頭,猛出一口氣:「操,那是個膘子,我跟他發生的什麼衝突?他在這裡開了槍……」
我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攥緊了插在後腰上的槍:「什麼?他跟誰又鬧上了?」
李俊海怏怏地哧了一下鼻子:「別緊張,這個大膘子耍了一場酒瘋。」
李俊海悻悻地說:「下午我剛從醫院看金高回來,胡四和林武就每人捧著一大束花來了,問我蝴蝶什麼時候出的院?我就照實跟他們說了。胡四放下花想走,說是要去你家陪陪你爹,一轉身找不著林武了。胡四說,林武這小子又喝多了,讓我派人到處找找,怕他在這裡惹事兒。我剛出門就聽見林武在罵街,說滿市場沒有一個好東西,逼著閻坤的一個夥計讓他說出來閻坤藏在哪裡?那夥計說不知道,林武就從懷裡抽出了一把獵槍,一腳把人家踹倒,朝著棚子頂就是一槍。胡四嚇傻了,拿著一根拖把就上去把林武的槍打掉了,抓起槍拉著他就跑。後來警察來了,調查是誰開的槍。滿市場誰不認識林武?警察直接就去了胡四飯店和林武的家,也不知道抓沒抓著他。晚上,警察又回來了,問我你去了哪裡?我說去廣州上貨去了。警察說,讓蝴蝶回來以後去一趟分局。我說,楊遠不是不準備告閻坤嗎?人家說,這個案子不屬於自訴案件,屬於刑事案件,不告也得處理。我估摸著,警察想通過這事兒挖出點什麼來……」
「挖他媽了個逼?」天順跺了一下腳,「人都差點兒讓他給捅死,還想怎麼樣?」
「天順你不懂,」李俊海繼續說,「我就對警察說,人家楊遠都跟閻坤私了了,還處理什麼?」
「你這話不對,」我一怔,「這就證明我見過閻坤了,節外生枝嘛……」
「我那麼傻?」李俊海說,「我說你跟他家裡人接觸了,他家裡同意,這樣的事不應該再處理了吧?」
「操,」我說,「你還不如說是閻坤正當防衛呢,我傷了他跑了,完事兒。」
李俊海被我逗笑了:「你可真想得開啊,哈哈,行,你自己看著辦吧,這事兒主要在你。」
我拍拍李俊海的胳膊,輕描淡寫地說:「你放心,我懂法律,他們這是在嚇唬我呢,回」
李俊海邊轉身邊嘟囔了一句:「自己小心啊,這世道吃人呢。」
半夜的空氣很粘稠,似乎不是在流動著,吸進鼻孔像一坨坨的棉花,讓人有一種窒息的感覺。月亮倒是明亮得很,掛在樹梢上像一隻鍍了銀的鍋蓋,月光從樹梢上投下來,灑了一地斑駁的影子。我低著頭走在月光下,感覺這一地的樹影像是一個個經過偽裝的陷阱,一不小心踩上去會再也爬不出來。「天上沒有餡餅,地上有很多陷阱」,我記得這是在勞改隊的時候,胡四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當時我還笑話他,我說四哥你是不是被人折騰怕了,哪那麼多陷阱讓你鑽呢?胡四說,我還不是嚇唬你,這世上的陷阱無處不在,除非你永遠呆在嬰兒狀態里長不大,不然你就等著鑽吧。現在我可是贊同他這句話了,我感覺我走過的路和我正在走的路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陷阱,邁過去的陷阱有的深有的淺,有的又變化出新的陷阱在前路上等著我往裡鑽……月光灑下的樹影越來越朦朧,踩上去軟綿綿的,讓我不得不像受傷的狼那樣一步一跳的走路。天順拉我一把:「大哥,練舞蹈啊,當心讓人家把你當神經病抓起來。」
我的心情他怎麼會理解?我懶得跟他解釋,繼續跳我的舞,感覺自己輕得都要飄起來了。
天順好象覺得很寂寞,拉拉我說:「遠哥,我老是在琢磨這事兒,得想辦法把廣元給運回來,不能埋在外面。」
我早想過這事兒,可是眼下怎麼運?找死?以後再我看看他,沒有說話。
天順還在絮叨:「要不咱們去把他挖出來,就地燒了,把骨灰拿回來,給人家送到祖墳里去。」
這話說得太讓我不快,我站住了:「順子,我希望你別在我跟前提這事兒了,我有我的打算。」
「那好,」天順垂下了腦袋,「我就不管了,我只負責給廣元報仇。」
「你是越來越不聽話了,」我鬱悶地說,「你的眼裡還有我嗎?廣元不是我的兄弟?還需要我說多少遍?」
「我就不是廣元的兄弟了?」天順也上火了,「我不管你是怎麼想的,我必須親手殺了殺廣元的那個人!」
「好了好了……」我無力地嘆了一口氣,「你厲害,你厲害,你去殺吧,別被人家殺了就行。」
「那你告訴我,是誰殺了廣元?」
「兄弟,我跟你說實話吧,」我拉著他慢慢往前走,「小傑和常青正在辦這事兒,已經差不多了,不需要你。」
「這話我不愛聽,」天順一把將我拽到了一棵樹下,「我在你們的眼裡是個膿包?為什麼不需要我?」
這小子的腦子太亂了,我必須好好跟他說。我拉他蹲下,拿出小時候我爹教育我的口吻,苦口婆心地開始了說教,我說,我的好兄弟啊,咱們在這個節骨眼上千萬不能毛楞,你想想,孫朝陽既然敢派人去殺廣元,就已經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小傑、常青,甚至我,都在他殺之列,那天他們為什麼沒有殺了小傑和常青?因為他們沒有機會,也就是傑和常青比他們要厲害那麼一點兒。他們只成功了一半,但是也給自己的腦袋上立了一把刀,小傑和常青是不會放過他們的。知道他們為什麼不殺你?因為他們不知道還有你也參與了這件事情。這麼一來,就可以分析出來,孫朝陽根本就沒抓到大牙他們,如果抓到了,大牙是抗不住折騰的,他立刻就會把你供出來。所以,你在這個時候冒冒失失的去報什麼仇,那就等於一下子把自己暴露在他們的眼前,你總不可能一次就把仇全報了吧?只要你一次不成功,就有可能反被他們抓了,那樣就全亂了。兄弟,聽我的,你傑哥他們現在成了亡命之徒,什麼都不在乎了,他們在暗處,孫朝陽在明處,要報仇很簡單,根本不需要你的幫助,你應該老老實實的跟著我做生意,等咱們賺了大錢,我敢保證他們跟咱們一樣能過上好日子,無非就是輕易不敢回家罷了,這有什麼?好男兒志在四方……
天順被我說得暈頭脹腦,一個勁地掰指頭:「很亂啊,很亂啊……我就這麼閒著?」
掰指頭的聲音很難聽,我拉開他的手說:「閒不著,咱們在明處跟姓孫的干。」
天順似乎有些明白:「那我就聽你的。」
我放心了,拉他站起來,用力抱了他一把:「這幾天別出門,還是在家等大牙的消息,一聯繫上就告訴我。」
「還在家裡啊,」天順皺起了眉頭,「我都快要憋死了,你不是說讓我跟著你嗎?」
「我改主意了,」我笑道,「革命戰士是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在家裡呆著也是革命工作。」
「那就這樣吧,」天順邁不動腳步了,不停地打哈欠,「我想回家,太困了……」
「行,你回千萬聽我的,你哥哥擔不起心事了。」
天順走到往他家方向走的路上,大聲說:「遠哥,你多保重,也替我問候金哥!」
我擺擺手讓他走,轉身走上了通往醫院的路,眼前老是晃動著金高那張冷峻的臉。
月亮已經偏到了西邊,又高又遠,像是一面沒擦乾淨的鏡子。
我沒有見到金高。找到他住過的病房的時候,一個護士告訴我,他傍晚的時候就走了,是他一個姓牛的表哥來接他出院的。我問護士,他受得傷厲害不厲害?護士說,按說應該住幾天院,不過回家養著也沒有什麼大事兒。
我疲憊地蹲在醫院門口,望著滿天星斗出神,腦子裡空蕩蕩的。
不知道從哪裡刮來的一陣風將地上的一個塑膠袋吹起來,骨碌骨碌地往前滾,像只奔跑的刺蝟。
遠處有火車駛過的聲音,讓這個夜變得更加深邃。
我幻想著這輛火車載著我去到一個不知名的地方,我在那裡遠離了周圍的一切,悠哉優哉。
不知不覺我蹲到了天色微明,一群小鳥開始從樹上飛下來覓食,它們似乎沒有看見不遠處的黑影里還蹲著一個人,腦袋一點一點的啄地下的沙子。偶爾有汽車嗡地駛過,它們便撲拉拉飛上樹梢。我該回家了……我想我爹和我弟弟了,我不知道在我走的這幾天裡他們生活的怎麼樣,他們是否還能記得家裡還有我這樣一個人。也許是蹲得時間長了的原因,我往起站的時候,一下子跌到了,小腿以下像是爬滿了螞蟻,又疼又癢。歪著腦袋往四周看了看,沒有人,我索性仰面躺在那裡等腿上的那些螞蟻逐漸散去。頭頂上的樹枝上站了幾隻麻雀,它們看見了我,唧唧喳喳一陣交頭接耳,好象是在笑話我,大家這個人犯了神經病了,大清早的在那裡躺著呢。我用口哨跟它們打招呼,它們不理我,嘩地散開,箭一般扎進了已經泛出魚肚白的天空。我坐起來,無聊地點了一根煙,抽一口就覺得舌頭髮澀,嗓子眼裡也有些想嘔吐的感覺,我丟了煙,用雙手按著膝蓋站了起來……我要回家了,我太累了,我想睡覺了。
路上的一家超市已經開門營業了,我走進去買了一個旅行包,挑了一些廣東產的食品,又給我爹買了幾瓶好酒,裝做剛從南方回來的樣子,大步往家裡趕去。剛拐進我們家的胡同,我就聽見了我爹的聲音,他在招呼我弟弟,他說,二子別磨蹭,我這麼大年齡了跑得都比你快。我循聲望去,我爹精神極了,他穿著一身潔白的運動服,站在薄霧瀰漫的胡同頭上,一顛一顛的原地跑步,他的頭頂上在冒著淡淡的白氣,我分不清楚那是霧氣還是從他頭髮里散發出來的熱氣。我弟弟邊答應著邊從院子裡跑出來了,他邊跑邊繫著運動褲上的褲帶:「別吹牛,我一直就跑得比你快。」
「二子!」我抱著旅行包使勁喊了一聲。
「哥哥?!爸爸,我哥哥回來啦——」我弟弟猛地站住了,他好象不敢往我這邊跑,扭著頭喊我爹。
「在哪裡?」我爹把他掛在脖子上的眼鏡戴上,來回看,「沒人啊……二子,不許玩兒賴,來追我呀。」
「真的!」我弟弟還站在那裡不動,「你什麼眼神啊……就在你前邊。」
我突然發覺我爹的眼神又差了不少,以前像這麼短的距離他是應該看見我的。
我沒有說話,放下旅行包慢慢向他走走到他跟前的時候,他笑了:「嘿嘿,我大兒子來家了。」
我默默地走過去抱住了他:「爸爸,我回來了。」
我爹似乎不適用我這套表達感情的方式,傻笑著推開我,倒退兩步定定地看著我:「瘦了……」
能不瘦嘛,流了好幾斤血呢……他媽的。
我拉起他的手,回頭招呼我弟弟:「二子,回家,哥哥給你帶禮物來了。」
我弟弟早已經把我的旅行包扛在了肩上,拽著胖墩墩的身子打開了街門。
我爹並不關心我這次出差去了哪裡,一個勁地嘮叨我長大了,應該穩重一些了,別整天為了那幾個小錢什麼也顧不上了,錢賺多少無所謂,關鍵是身體,年輕的時候不注意身體,臨到老了毛病全出來了……「你看我,」我爹嘮叨著就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年輕的時候注意體育鍛鍊,到現在體格還『槓槓』的呢,劉梅說,大叔,你能活到一百歲。我說,一百才到哪兒?就我這體格至少活到一百零八……再看看你,年輕輕的面黃肌瘦,跟個抽大煙的似的。」
我像個抽大煙的?不至於吧……我這才記起來,從劉三家出門以後我就沒洗過臉,沒刷過牙,沒刮過鬍子,更沒照過鏡子。我讓我弟弟去裡間找來了他的鏡子,剛拿到眼前就楞住了,這他媽的還是我嘛,說是個抽大煙的那是在表揚我,整個一個埃及木乃伊,還是法老他爺爺那個輩分上的。幸虧沒頂著這麼張臉去見芳子,要是半夜冷不丁進了門,不把她嚇成神經病算她賺了。我不由得佩服起胡四來,人家胡四可真注重個人形象,無論忙到什麼程度,洗臉刷牙,刮鬍子整理頭型,那是必不可少的程序。記得在監獄的時候,胡四的剃鬚刀壞了,又不喜歡用別人的,就砸了一個玻璃杯子,選了一塊鋒利的玻璃碴,將自己的臉颳得比鏡子還光滑。「想要事成,先有造型」,這也是胡四經常念叨的一句話,這話很對,身為男人如果整天邋裡邋遢的,不但別人看不起你,連家裡的人都得「臭」你一頓。
我爹在一旁嘮叨著,我就進了廁所洗臉,順便把鬍子颳了,頭髮也梳成了跟我爹一樣的造型。
煥然一新地出來以後,我爹就笑了:「這還是我兒子,很聽話。」
我把給他買的酒拿出來,一瓶一瓶地擺在桌子上,然後把旅行包往我弟弟的懷裡一杵:「全你的了。」
我爹挨瓶的拿著酒看,邊看邊搖頭:「全是高度的,不好,人家劉梅老是給我買低度的……」
我不喜歡他總是提那個劉梅,打斷他說:「別人買的不香,你兒子買的才對味兒呢。」
我弟弟邊往外掏著他的東西邊打岔說:「姐姐也是咱們家的人,爸爸說她是我嫂子。」
你這個糊塗蛋,我想罵他一句,你願意找一個你哥哥不喜歡的人當你的嫂子呀我爹又忍下了。
我爹很會察言觀色,聽了我弟弟的話,停下手中的活兒,偷偷掃了我一眼。見我沒有什麼反應,我爹又抹開了桌子:「感情是培養出來的,你就說我跟你周阿姨吧,當初我們也沒有什麼感情,組織上給我們一介紹,我們倆不就成了?她對我的好你又不是沒看見……現在呢,你就把我當成組織,我來給你們介紹。」我爹又掃了我一眼,「首先呢,你的工作不如人家,長相也不是什麼美男子,劉老師呢,論學歷比你高,論工作比你強……別走啊,回來……」
我已經躺到了我的床上,我爹跟進來站在我的旁邊嘆了一口氣:「唉,你這孩子啊……累了就睡吧。」
我用胳膊擋著眼睛,從胳膊下面看著我爹微微顫動的雙腿,心裡很不是滋味,我該怎麼辦呢?
我爹走到他那屋把我年初給他買的鴨絨被拿來蓋在我身上,摸了我的臉一下,蹣跚走了出去。
我爹這是中了那門子邪?他為什麼偏偏看上劉梅了呢?她有什麼好的?一張扁臉跟個火燒似的,鏡片厚得像酒瓶子底,心眼兒還那麼多……關鍵是你兒子跟她不來電啊,將來結了婚整天沒有話說,那還不得急死人?我理解我爹,在他的心目當中,女人就是應該有個好職業,有個好脾氣,將來好本本分分的過日子。他瞧不起沒有工作的人,尤其是沒有工作的女人。記得在我剛上班的時候,我爹的一個同事在我家跟我爹閒聊,聊著聊著那個人就哭了,他說孩子他媽因為偷了廠里的一塊布被廠里開除了,他一個人拉扯著三個孩子和雙方的老人,很難,家裡連吃飯都成問題了。等那個人走了,我爹就靠在牆角上直嘆氣,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反正當時我覺得沒有職業是活不下去的,也許我爹跟我的想法一樣。他也知道我跟芳子的事情,他斷定芳子是個好吃懶做的女孩,既沒有職業也不會過日子。
腦子迷迷糊糊的,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哪天等我爹高興了,跟他好好談談,告訴他我不喜歡劉梅。
我做夢了,我夢見我結婚了,我爹拉著我弟弟沖我直笑,小傑也來了……站在我旁邊的新娘是劉梅。
夢中我就知道這是在做夢,我想醒過來,可是無論如何也睜不開眼睛,想喊也喊不出來。
我感覺到我爹在拉我,他在喊:「怎麼了?你哭什麼?醒醒,醒醒……唉,這孩子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