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治水之功

2024-09-19 17:36:54 作者: 柳詒徵

  唐、虞之時,以治洪水為一大事。洪水之禍,為時之久,已詳於前。茲篇所述,專重治水之功,以明吾國有史以來之大勢。按吾國遭水患者非一次,以治水著者亦非一人。《論語摘輔象》稱伏羲六佐,

  《論語摘輔象》,漢代以《論語》為藍本的緯書之一,作者不詳。

  仲起為海陸,陽侯為江海……

  是皆治水之官。

  《禮記·祭法》:「共工氏之霸九州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州,故祀以為社。」

  按共工氏時,洪水之禍最酷,后土能平九州,當亦專長於治水者。

  《左傳》昭公二十九年:「蔡墨曰:少皞氏有四叔,曰重、曰該、曰修、曰熙,實能金、木及水。使重為句芒,該為蓐收,修及熙為玄冥。世不失職,遂濟窮桑。」

  是修、熙二子,為少皞時治水之官也。

  

  共工治水,專事湮塞,為害孔巨。

  《國語·周語》:「昔共工虞於湛樂,淫失其身,欲壅防百川,墮高湮卑,以害天下,皇天弗福,庶民弗助,禍亂並興,共工用滅。」

  后土繼之,而其法不傳,疑必力反共工之所為。唐虞時,鯀、禹父子相繼治水,初亦蹈共工之復轍,始改為疏浚。此可知人事必具有經驗,往往有前人已經失敗、後人復效其所為者,必一再試之而無功,然後確信失敗者之法之不可用,正不獨治水一端也。

  鯀之治水,曰湮、曰障。

  《書·洪範》:「箕子曰:我聞在昔,鯀湮洪水,汩陳其五行。」

  《祭法》:「鯀障鴻水而殛死。」

  《山海經·海內經》:「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湮洪水。」

  殆惟多築堤防,以遏水勢,故經營九載,而功弗成。

  《堯典》:「九載績用弗成。」

  然因治水而得城郭之法,後世且崇祀之。亦不可謂鯀為無微功也。

  《祭法》疏稱:「鯀障鴻水殛死者,鯀塞水而無功,而被堯殛死於羽山,亦是有微功於人,故得祀之;若無微功,焉能治水九載。《世本》雲『作城郭』,是有功也。」

  禹傷父功不成,勞身焦思,以求繼續先業而竟其志。

  《祭法》:「禹能修鯀之功。」

  《史記·夏本紀》:「禹傷先人父鯀功之不成受誅,乃勞身焦思,居外十三年,過家門不敢入。」

  《吳越春秋》:「禹傷父功不成,循江溯河,盡濟甄淮,乃勞身焦思以行七年,聞樂不聽,過門不入,冠掛不顧,履遺不躡。功未及成,愁然沈思。」

  其法蓋先行調查測量。

  《皋陶謨》:「禹曰:予乘四載,隨山刊木。」

  《禹貢》:「禹敷土,隨山刊木。」鄭玄曰:「必隨州中之山而登之,除木為道,以望觀所當治者,則規其形而度其功焉。」

  《史記·夏本紀》:「行山表木(《索隱》:表木謂刊木立為表記),陸行乘車,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攆。左準繩,右規矩。」

  按立木為表記,及攜準繩規矩,皆為調查測量之事。鄭說規其形而度其功,亦即此義。趙君卿《周髀算經注》:「禹治洪水,決流江河,望山川之形,定高下之勢,乃勾股所由生。」此一證也。而後從事於疏鑿。

  《淮南子·本經訓》:「舜之時,龍門未開,呂梁未發,江淮通流,四海溟涬,民皆上丘陵,赴樹木。舜乃使禹疏三江五湖,辟伊闕,導廛澗,平通溝陸,流注東海。鴻水漏,九州干,萬民皆寧其性。」

  《修務訓》:「禹沐浴霪雨,櫛扶風,決江疏河,鑿龍門,辟伊闕,修彭蠡之防,乘四載,隨山刊木,平治水土,定千八百國。」

  其所治之諸水具詳於《禹貢》。史家推論其功,尤以導河為大。

  《史記·河渠書》:「河菑衍溢,害中國也尤甚。唯是為務,故道河自積石,歷龍門,南到華陰,東下砥柱,及孟津、雒汭,至於大邳。於是禹以為河所從來者高,水湍悍,難以行平地,數為敗,乃廝二渠,以引其河,北載之高地,過降水,至於大陸,播為九河,同為逆河,入於勃海。九川既疏,九澤既灑,諸夏乂安,功施於三代。

  按河自龍門,至今河間、天津等地,其長殆二千里,皆禹時以人力開鑿而成。而中國人造之河流,不自南北運河始也。

  專治一河,其工之巨,已至可駭,矧兼九州之山水治之。北至河套,南至川、滇,西至青海,東至山東,其面積至少亦有七八百萬方里。鯀治之九年,禹之十三年,合計二十二年,而九州之地盡行平治。以今人作事揆之,斷不能如此神速。故西洋歷史家,於禹之治水極為懷疑。

  《支那太古史》(夏德)引愛多阿爾比優氏之說曰:「黃河自入支那以上,其流程達於五百六十力格;江水自禹所視察之湖廣地方之大湖以下,其長約二百五十力格;漢水自發源至與江水合流處,長約百五十力格。合計三河之延長,殆達於一千力格。加以禹所治之他河,當有一千二百至於一千五百力格。夫古代支那之大紀念物,即萬里長城,雖以非常之勞作而成,其長亦不過三百力格。然此巨大之建設,實亘非常之歲月。其初秦、趙、燕等諸國,業已陸續建造,至秦始皇帝,不過修繕而增設之耳。且以此等泥土築造之城,比之綿亘一千二百乃至一千五百力格之大河,修築堤防、開浚水道之事,猶為容易之業,然其難且如此,則禹之治水,當需多大之勞苦與歲月乎?試以隆河之屢次泛濫為比,隆河之下流,較之黃河、長江之下流,不過四分之一,然治之猶需若干功力。彼禹之修改支那之大河,幾與修正微弱之小川之水道無異。則此等具有怪力之禹,殆非人間之人也。」

  力格,「里格」的異譯。里格為古代長度單位,1里格合3.18海里。

  隆河,即羅訥河(Rhne River),歐洲重要貿易河流,法國第二大河。其河谷為法國最早的葡萄酒產地。

  按治水之難,以人工及經費為首。近世人工皆須以金錢雇之,故興工必須巨款。吾國古代每有力役,但須召集民人,無須予以金錢。故《書》、《史》但稱禹之治水,不聞唐、虞之人議及工艱費巨者,此其能成此等大工之最大原因也。西人但讀《禹貢》,不知其時治水者,實合全國人之力,故疑禹為非常之人。若詳考他書,則知其治水非徒恃一二人之功。觀《史記》、《書經》註疏即可知矣。

  《史記·夏本紀》:「禹與益,后稷奉帝命,命諸侯百姓興人徒以傅土。」

  《書·益稷》:「弼成五服,至於五千,州十有二師。」

  偽《孔傳》:「服,五百里,四方相距,為方五千里。治洪水,輔成之,一州用三萬人功。九州,二十七萬庸。」孔穎達疏:「治水之時,所役人功,每州用十有二師,通計之,一州用三萬人功,總計九州用二十七萬庸。庸亦功也。州境既有闊狹,用功必有多少,例言三萬人者,大都通率為然。惟言用三萬人者,不知用功日數多少,治水四年乃畢 ,用功蓋多矣,不知用幾日也。」

  按孔氏以周法證夏事,謂一州用三萬人。《尚書大傳》則曰:「古者八家而為鄰,三鄰而為朋,三朋而為里,五里而為邑,十邑而為都,十都而為師,州十有二師焉。」注曰:「州凡四十三萬二千家。」據此,則當時每家出一人,助禹治水,即一州有四十三萬二千人。九州之水,所用徒役,都三百八十八萬八千人。雖未必同時並作,而經年累月,更番迭起,故能成此巨功也。

  禹之治水,不徒治大水也,並田間之畎澮而亦治之。

  《益稷》:「禹曰:予決九川,距四海,浚畎澮,距川。」

  偽《孔傳》:「一畎之間,廣尺,深尺,曰畎;方百里之間,廣二尋,深二仞,曰澮。浚深之至川,亦入海。」

  孔子之稱禹,不頌其治江河,而獨頌其盡力溝洫。

  《論語·泰伯》:「子曰:禹吾無間然矣!……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

  蓋畎澮溝洫之利,實較江河巨流為大。

  《日知錄》(顧炎武):「夫子之稱禹也,曰『盡力乎溝洫』。而禹自言,亦曰『浚畎澮距川』。古聖人有天下之大事,而不遺乎其小如此。古之通津巨瀆,今日多為細流,而中原之田,夏旱秋潦,年年告病矣。」陳斌曰:「三代溝洫之利,其小者,民自為之也;其大者,官所為也。溝洫所起之土,即以為道路;所通之水,即以備旱潦。故溝洫者,萬世之利也。試觀甽田之法,一尺之甽,二尺之遂,即耕而即成者也。今蘇、湖之田,九月種麥,必為田輪,兩輪中間,深廣二尺。其平闊之鄉,萬輪鱗接,整齊均一,彌月悉成。古之遂徑,豈有異乎?設計其五年而為溝澮,則合八家之力,而先治一橫溝,田首之步之為百八十丈者,家出三人,就地築土,二日而畢矣;明年,以八十家之力治洫,廣深三溝,其長十之,料工計日,三日而半,七日而畢矣;又明年,以八百家之力為澮,廣深三洫,其長百溝,料工計日,一旬而半,三旬而畢矣。即以三旬之功,分責三歲,其就必矣。及功之俱成,民甽田以為利。一歲之中,家修其遂,眾治其溝洫,官督民而浚其澮。有小水旱,可以無飢;十分之飢,可救其五。故曰萬世之利也。」

  甽田,古代農作物播種方法。在高旱地內把農作物種子播在壟與壟之間的溝內,以利蓄水保墒。

  使僅有九川距海,而無畎澮距川,則農田水利,仍無由興,而治川之功,為虛費矣。然此義若再為西人言之,則必更驚禹之神奇,謂禹遍天下之溝洫而一一治之。不知禹之浚九川及浚畎澮,皆身為之倡,而人民相率效之。

  《淮南子·要略》:「禹之時,天下大水,禹身執虆臿,以為民先。」

  雖其勤苦異於常人,

  《莊子·天下篇》:「墨子稱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櫛疾風。」

  而以大多數之人民之功,悉歸於禹,則未知事實之真相耳。

  治水之功,除水患,一也;利農業,二也;便交通,三也。觀《禹貢》所載各州貢道:

  〔冀州〕夾石碣石,入於河。

  〔徐州〕浮於淮、泗,達於河。

  〔豫州〕浮於洛,達於河。

  〔兗州〕浮於濟、漯,達於河。

  〔揚州〕沿於江、海,達於淮、泗。

  〔梁州〕浮於潛,逾於沔,入於渭,亂於河。

  〔青州〕浮於汶,達於濟。

  〔荊州〕浮於江、沱、潛、漢,逾於洛,至於南河。

  〔雍州〕浮於積石,至於龍門西河,會於渭汭。

  是各州之路,無不達於河,亦無不達於冀州帝都者。以政治言,則帝都與侯國消息靈通,居中馭外,故能構成一大帝國;以經濟言,則九州物產,轉輸交易,生計自裕。故人民咸遂其生,而有「於變時雍」之美。猶之近世國家,開通鐵道,而政治經濟,咸呈極大之變化。《禹貢》所稱治水之功效謂:

  九州攸同,四隩既宅,九山刊旅,九川滌源,九澤既陂,四海會同,六府孔修。庶土交正,氐慎財賦,咸則三壤成賦。中邦錫土姓。祇台德先,不距朕行。

  九州,傳說中我國中原地區的上古行政區劃,說法不一。後泛指全中國。

  洵非虛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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