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第一場

  （忒修斯上。）

  忒修斯　我聽見的是什麼號哭聲，叩打胸膛，死人的輓歌，從這聖堂里發出的反響呢？我心裡害怕，生怕我的母親，她離家很久，我走來找她的，會得發生什麼事情。

  呀，這是什麼事呀？我看見了奇怪的景象，要我來開口了。［31］我的年老的母親坐在祭壇前面，同了那些外來的婦女們，各自說著她們的災禍，從那年老的眼睛裡衝出悲淚來落在地上，剪了頭髮，也不是穿著赴祭祀來的衣服。

  母親，這是怎麼一回事？你得來告訴我，我該當來聽，因為我預料有什麼奇事哩。

  埃特拉　啊，我的兒，這婦女是那些兒子們，那死在卡德摩斯的城門四周的七個將領［32］的母親。她們用了請願的樹枝包圍住，把我看守起來了，正如你所看見的這個樣子。

  忒修斯　那在廟門口悲苦的呻吟著的是誰呢？

  埃特拉　那是阿德剌斯托斯，他們說，是阿耳戈斯的王。

  忒修斯　在他周圍的那些孩子們，是他的兒子麼？

  埃特拉　是，是那被殺的死人們的孩子。［33］

  

  忒修斯　他們為什麼來到我們這裡，伸著請願的手的呢？

  埃特拉　我知道，但是，我的兒，他們的故事該得由在這裡的人來說了。

  忒修斯　（向阿德剌斯托斯）我問你，包裹在外衣兒［34］里的那人。露出你的頭來，說吧，且擱下那號哭。因為如不是從嘴裡說了出來，什麼都沒有結果。

  阿德剌斯托斯　啊，忒修斯，雅典地方的光榮勝利的王呵，我是向你和你的城邦來做請願人的。

  忒修斯　你尋求什麼？你有什麼需要麼？

  阿德剌斯托斯　你知道我出兵完全敗亡了吧？

  忒修斯　是的，因為你不是不則一聲的走過希臘的。

  阿德剌斯托斯　我在那裡喪失了阿耳戈斯人的精銳。

  忒修斯　兇惡的戰爭便搞出這樣的事來。

  阿德剌斯托斯　我們到那城邦［35］去要回那些死人。

  忒修斯　為的要埋葬死人，你信託了傳令人，那個赫耳墨斯［36］的僕從麼？

  阿德剌斯托斯　是的，可是那殺死他們的人不允許我。

  忒修斯　他們怎麼說呢，對於你的神聖的請求？

  阿德剌斯托斯　怎麼說麼？幸運的人不知道怎樣容忍［37］。

  忒修斯　那末你是來找我商量的麼？還是為什麼緣故呢？

  阿德剌斯托斯　忒修斯，我希望你歸還我們阿耳戈斯的兒子！

  忒修斯　你的阿耳戈斯在哪裡呢？它的誇耀不是徒然麼？

  阿德剌斯托斯　我們倒了，完了。現在我們走來找你。

  忒修斯　這單是你私人的意見，還是全個城邦的呢？

  阿德剌斯托斯　達那俄斯［38］的全體的子孫都祈請你埋葬那些死人。

  忒修斯　為了什麼緣故你領了七枝兵去攻忒拜的呢？

  阿德剌斯托斯　我要加惠於我的兩個女婿。

  忒修斯　你將你的女兒給了什麼樣的阿耳戈斯人呢？

  阿德剌斯托斯　我沒有和家裡的親戚結了婚姻。

  忒修斯　那末你把阿耳戈斯的女兒給了外邦人麼？

  阿德剌斯托斯　給了堤丟斯和忒拜生的波呂涅刻斯。［39］

  忒修斯　你怎麼想到了要結這麼的婚姻的呢？

  阿德剌斯托斯　福玻斯［40］的難懂的謎語迷住了我的心了。

  忒修斯　阿波羅怎麼的說，規定了閨女們的親事的呢？

  阿德剌斯托斯　他叫我把我的兩個女兒給了一隻野豬和一隻獅子。［41］

  忒修斯　你是怎麼解釋這神的乩示的呢？

  阿德剌斯托斯　在那夜裡有兩個亡命客來到我的門口。

  忒修斯　那是誰和誰呢？你說來，因為你是同時說兩個嘛。

  阿德剌斯托斯　堤丟斯和波呂涅刻斯，他們打著架。

  忒修斯　你把你的女兒給了他們，當作〔兩隻〕野獸麼？

  阿德剌斯托斯　是的，他們打著架，我比作兩隻猛獸。［42］

  忒修斯　他們為什麼離開了祖國的境界，來到你那裡的呢？

  阿德剌斯托斯　堤丟斯為的流了親戚的血逃出了本國。

  忒修斯　那俄狄浦斯的兒子，為什麼緣故離開忒拜呢？

  阿德剌斯托斯　由於他父親的咒詛，怕殺了他的兄弟。［43］

  忒修斯　你說那自願逃的人倒是聰明的。

  阿德剌斯托斯　可是那停留著的卻對不起不在的人。

  忒修斯　那末他的兄弟吞沒了他的產業了麼？

  阿德剌斯托斯　我去主持公道，卻是滅亡了。

  忒修斯　你去找過占卜者，看過祭祀的火焰麼？［44］

  阿德剌斯托斯　啊呀，你追問到了我最是錯誤的地方了！

  忒修斯　看來你去是沒有得著神的保佑的了。

  阿德剌斯托斯　而且，我還又違反了安菲阿剌俄斯［45］的意思！

  忒修斯　你這麼輕易的違背了神意了麼？［46］

  阿德剌斯托斯　年輕人的吵鬧把我弄昏了。

  忒修斯　你是看重勇氣過了智謀了。

  阿德剌斯托斯　正是這個害了多少的將領們。［47］

  啊，全希臘最勇敢的人，雅典的王呵，我一個白髮的人，以前是幸福的君主，來跪倒在地上，兩手抱住你的膝蓋，我覺得是一個恥辱，可是因了必要，對於我的災難我也得屈從。請你救助我們的死人，可憐我的苦難，和那些死亡的兒子的母親，她們在白髮的老年成了孤獨，忍受苦難來到此地，在異鄉落腳，她們年老的肢體好容易才能移動，並不是來赴得墨忒耳密宗大會［48］的使者，卻是想來埋葬死人，這個待遇本來她們自己是當從盛年的人的手裡得到的。

  這是聰明的事，幸福的去看那貧窮，貧窮的也羨望的去看那富有的，那末他們也可以發起求財的欲望，［49］那不是不幸的還該注意那可憐的情形。凡是一個作歌的人，他自己［50］要快樂才能產生出詩歌來，他若是沒有感到喜悅，在家裡有什麼苦惱，便決不能使得別人歡喜，因為這在道理上是沒有的。［51］

  或者你要問，為什麼走過珀羅普斯的土地，［52］把這個任務來加在雅典上邊呢？我正當的這樣回答。斯巴達是兇狠，性情多變化，其餘的是小而且弱，只有你的城邦能夠擔當得這個任務。因為它肯看人家的苦難，又有你這個年青勇敢的國王［53］，許多城邦便因缺少他帶領軍隊，以致滅亡。

  歌隊　我也對你說同樣的話，忒修斯，請你可憐我的這遭遇吧！

  忒修斯　我時常和別人爭論過這類的事情，例如有人說，在凡人中間，更惡的事多於更好的，但是對於這個我卻有著相反的意見，便是人間好事要比惡事更多。因為如果不是這樣，我們都該不在陽光下了。［54］我讚美那神，他把我們的生活從混亂和蠻野中安排好了，給安放上理智，又給舌頭傳達語言，得以了解意思，又給與果實作食物，從天上落下雨點來養育它，長養這從地下出來的，潤濕人們的胸腹，而且又給與障蔽冬天風雪，和日神的熱氣的房屋，海上的船舶運輸，可以讓彼此交易，換來本地所缺乏的貨物。那些不明顯的和不能清楚的事情，占卜者們會去觀察火焰，看〔犧牲的〕臟腑的摺疊；或從鳥類［55］可以預先知悉。神既然給與了我們這些生活必要的東西，我們卻還是不滿足，那豈不是太傲慢了麼？可是我們的自大想要比神更強，便養成一種高傲的心思，以為是比神明更是聰明了。

  看來你也正是這不高明的一群里的人，憑了福玻斯的乩示，把女兒給了外邦人，好像神是生存似的，［56］你卻傷害了你的家庭，將渾濁的〔水流〕混雜到你的清明的家系裡去。［57］聰明的人決不叫正的與不正的人結合在一起，卻去找幸福的親友進家裡來。因為神把人們的時運混同起來，常因了有罪者的災禍，將那有關係的卻是不曾作惡的人也毀滅了。你率領全體阿耳戈斯人去打仗，雖然占卜者們宣布了神示，你卻不敬神意，強自出發，結果毀滅了城邦。你被年輕人帶著走，他們有的喜歡讚美，沒有理由的引起些戰爭，害死許多市民，有的想要帶兵，有的把權力抓在手裡好去胡為，有的為了利益的緣故，全不顧慮多數人民因此受到的損害。［58］因為市民中間就是這三部分，其一是無用的富人，他們只想要更多〔的錢〕。其次是無所有的，生活困窮，是很可怕的，懷著過分的妒忌，對於富有的人放出惡毒的刺，受著壞的首領的口舌的欺騙。在中間的第三部分是救助城邦的，他們維持著城邦所定的秩序。——那末我將和你來結盟麼？對於我的城邦的人我有什麼話好說呢？再見了，請吧！［59］因為如果你計畫得不好，你自己去承受那運命吧，別來拉我們了！［60］

  歌隊　他錯誤了，但是這應當歸咎於年輕的人們，他是可以被原諒的。但是，王呵，我們來乃是找醫生的呵！［61］

  阿德剌斯托斯　我不是來找你裁判我的災難，我也不是，如果我看到景況不好，王呵，請你來給責備或是批評，乃是要你的幫助。若是這個你不願意，那末我對於你的意志必須表示滿足，因為我還有什麼辦法呢？——（向歌隊）來，老太太們，你們走吧！把那青綠的嫩枝翻過來［62］就放下在那裡，叫那天神和大地，手裡拿火的［63］女神得墨忒耳，還有日神的光做個見證，我們對於神們的呼籲全都無效。

  歌隊　……［64］他是珀羅普斯的兒子，我們乃是從珀羅普斯的土地出來的，和你共有著祖先的血統。——［65］你乾的什麼呀？你要拋棄這〔請願的樹枝〕，驅逐這些老婆子出國，使她們得不到應有的〔恩惠〕麼？不，不！野獸也有岩穴做躲避，奴隸有神的祭壇，遇著風暴的城邦蹲伏在別的城邦旁邊去。因為在凡人中間，沒有幸福到頭的事情。

  歌隊甲［66］　不幸的人，從珀耳塞福涅的神聖的地面上起來吧，起來，抱住他的膝頭在手裡，〔請求他說〕給歸還死亡的兒子們的屍體吧，啊呀，他們正年輕就滅亡在卡德摩斯的城下了！

  啊呀，來拉著我不幸的年老的手，攙住我，引導我，扶我起來吧！［67］

  歌隊乙　憑了你的鬍鬚，朋友呵，希臘最所尊重的人呵，我請求你，不幸的我抱住著你的膝頭和你的手。

  歌隊丙　請你可憐我為了兒子的請願人，發出可憐的，可憐的［68］呼號，正如你可憐一個流浪的乞丐。

  歌隊丁　我請求你；我的孩子，［69］別讓他們在卡德摩斯的土地沒有墳墓，給野獸去享受，［70］那些同你一樣年紀的孩兒！

  歌隊戊　請你看我眼裡的眼淚，我這樣跪在你的膝前，就只為兒子們要討得一個墳墓！

  忒修斯　母親，你為什麼哭呢，把面巾蓋住了你的眼睛？這是因為你聽了她們的不幸的號哭了麼？這也很感動了我。請你抬起白髮的頭來，不要坐在得墨忒耳的莊嚴的祭壇前哭泣了。

  埃特拉　啊呀！

  忒修斯　你可不必給她們的不幸去悲傷。

  埃特拉　啊，那些可憐的婦女呵！

  忒修斯　你又不是她們那一屬里的。

  埃特拉　我的兒，我可以說一句於你和城邦都有好處的話麼？

  忒修斯　可以，因為從女人的口裡也時常會有智慧出來的。［71］

  埃特拉　可是，我心裡藏著的話又有點兒躊躇起來了。

  忒修斯　不，你說的不對，將好話隱瞞了朋友。

  埃特拉　那末我將不再沉默，後來再責備自己為了膽小當時不敢說話；也並不怕被說是女人忠告都無用處，因而拋棄了我的善言。我的孩子，我首先叫你要顧慮神意，不要違背了他以致敗亡，因為你別的事都是明白，就只在這裡犯了錯誤了。［72］而且，如果不是你本當盡力去幫助被侮辱的人，那末我也就忍住了，不再作聲。現在你要知道這將使你得到多大的名譽，我的兒呵，我也不再有什麼怕懼來勸告你，用你的手去按住強暴的漢子，不讓死人得到應有的墳墓和葬禮的人們，給舉行必要的儀式，阻止那些把一切希臘的禮俗都弄亂了的人們。因為那聯繫人們的城邦的就只是這個，便是在於大家尊重那些禮法。［73］有人就會得說，懦怯不敢動手，說現在你有機會給城邦獲得名譽的花冠，你卻是害怕，站開了，說你曾經和野母豬爭鬥過，［74］一個無聊的勝負，到了應當看著鋼盔，去接受槍鋒的時候，你卻被發現乃是一個怯漢了！

  不，我的兒，別這麼做，因為你乃是我的〔兒子〕！你看見麼，你的祖國被人譏笑為無謀，可是用了凶神似的［75］眼睛直看著譏笑的人們？因為它是老在它的辛勞中壯大起來的。但是那些行為謹慎和態度曖昧的城邦，因為小心的緣故，看來也就曖昧了。我的兒，你不去幫助死人和那些正要幫助的可憐的女人們麼？你的出發我不再害怕，因為正義在你一邊，雖然我也看到卡德摩斯的人民的興旺，可是我相信在骰子上［76］他們會擲出另外一副色樣來的，因為神會使得一切翻轉過來。

  歌隊　啊，最親愛的人，你說得極好，為了他也為了我，這裡乃是兩重的欣喜。

  忒修斯　母親，我所說的乃是對於這人的正當的話，表示出我的意見，他憑了什麼計畫所以失敗了。但是我也看出你勸告我的話的意義，逃避危難是與我的性格不相合的。因為我做過許多光榮的事，對於希臘顯示出這是我的習慣，永久作為一個壞人的懲罰者。所以我不可能去拒絕苦的事。你是生我的母親，平常很替我擔心的，首先吩咐我擔承這苦難，那些怨恨我的人們有什麼話說呢？

  我就去做這件事，我去用好話勸說，討回那些死人來，若是不成，那末這就用了槍的力量，也不會遭到神們的妒忌。［77］可是這裡我須要全城邦的讚許，我的意思他們會得讚許，但是如果說出理由，便更可以得到人民的好意。因為我解放這土地成為整個邦國，各有同樣的投票權的。我帶了阿德剌斯托斯去做我的說話的證據，到市民的集會裡去，說服了他們之後，將聚集了雅典的精選的兒郎，再到這裡來。武裝了等著，我將派人去對克瑞翁［78］說話，要求那些死人的屍體。

  但是，老太太們，請你們把那神聖的花束［79］從我母親那裡拿開吧，讓我好握著她親愛的手帶領到埃勾斯的［80］家裡去。因為對於父母沒有什麼報答，那便是兒女里的不肖的人。凡是給最好的供應的，他從自己的兒女得到還報，得著他給與父母的那些物事。

  （忒修斯與埃特拉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