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喚一天明月,照滿懷冰雪
2024-09-19 04:38:26
作者: 黑白狐狸
郁賁停住手:「這才是你和我聊天的真實用意?」
他一時間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惱怒。他擦了擦手:「共融,你想表達什麼。中西結合嗎。」
關晞搖頭:「是新舊結合。或者說,留舊置新。」
郁賁皺眉。
關晞試圖說服他:「共融——留舊置新。長樂坊的舊改模式,應該走一條全新的路。如果有人不想拆、不想改,那我們可以保留他們房屋的原狀嗎?如果景區內的原住民不想搬走,可以不搬嗎?老城市、老人家,可以和新風景、年輕人共生嗎?」
郁賁張了張嘴,半天發不出聲音。
等他完全消化了關晞的意思,說:
「我複述一下你的觀點:整條街都舊改了,只有一兩戶不參與,就那麼突兀地在那裡放著?」
關晞點頭:「或許這並不突兀。」
郁賁質疑:「你出門旅遊,結果在景區風格統一的建築群里,見到一個破房子?破房子裡還有人過日子?你覺得有人買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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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晞搖頭:「不。正相反,這很有趣,更是個絕妙的噱頭——郁賁,你想想,如果我們絕大部分房子都修得很完整,但其中,只單單、突兀著一棟破敗的老樓——你能想像到這種視覺衝擊嗎?你能抑制住自己去一探究竟的欲望嗎?你會忍住,不去發一條朋友圈、一條抖音、一則小紅書嗎?」
郁賁目瞪口呆。
關晞說:「城市不斷更新,但過時之人依舊與之共融。這才是城市文明的最大體現。「
這完全不合乎經驗,也沒人這麼做過。
完全尊重原住民的選擇?不想授權也沒關係?
郁賁揉自己的眉心:「聽起來很有道理,但是,我們未來的目標,是把長樂坊逐步打造為風景區。你見過哪個風景區是這樣的?不要說什麼把生活還給居民的鬼話。」
關晞努力說服他:「我們要打造的不是風景區,是文化產業區。別人不關心的,我們關心。我們每個人在這裡,都會得到接納;而房子,房子背後所代表的——態度、生活方式,敵意,糾紛,合作,還是什麼——在這片土地上,會被平等地尊重與保存。」
……
郁賁的心被刺痛。
關晞她總是這樣,異想天開的、愚蠢的、天真的理想主義!
他定定地看著她:「能落地?」
關晞從包里拿出早已裝訂好的方案,放在他面前。重點內容用索引貼貼好,關鍵數據被螢光筆高亮出來。
關晞說:「破損程度相對而言不太嚴重的老建築,有著較為鮮明的時代特徵,可結合使用需要,以修復為主並做局部改造,讓新和舊形成強烈的對比,會很有趣。」
郁賁迅速翻了幾頁:「有趣?這樣赤裸裸地展現真實的、破爛的老城市,不會刺痛遊客嗎。」
「人們不會被老城市刺痛。」關晞告訴郁賁,「無論行業,還是人,終有一死。萬物都抵不過時間的規律。能刺痛的人的從不是衰老,而是面對衰老時產生的情感,與愛。」
而刺痛本身,代表著」人「的思索與感受嗎?
面對天真而愚蠢的理想主義,郁賁卻被深深刺痛,說不出任何反對的話。
頭頂的燈閃了閃,暗了。
……
不知不覺,窗外天色已黑,眼前一片昏暗。
無論是關晞,還是郁賁,共同墜入這昏暗中。
昏暗可以放大一切感官。
郁賁,你被什麼刺痛?
郁賁不知道。他渾身的血脈都在叫囂。他覺得悶熱,恨不得現在跳起來,離眼前的人遠遠的。但他心裡又很清楚,他並不討厭關晞。不但不討厭,甚至還很欣賞。更殘酷的是,如果他真的要走,他已經走了,頭也不會回。
所以為什麼。
此時此刻。
他還坐在這裡。
關晞沒有繼續追問,沉默地等待郁賁的回答。
郁賁按住自己的心臟,試圖在黑暗中找回自己的聲音。可他發不出聲音,刺痛之外,他的喉嚨被更大的酸澀堵住,這股酸澀一直蔓延到內心的更深處。
咖啡館老闆掀開帘子,走了出來,把一盞燈放在吧檯上,插上電源——
一瞬間,瑩潤的、昏黃的、灼灼的燈光,從滿月燈中迸出。
理想就像水中月。
關晞的身影出現在燈光中,倒映在他的視網膜上。
她正看著他,細長的雙眼帶著點犀利,帶著點探究。
透過吧檯上的滿月燈,郁賁怔怔地看著關晞,想起她曾以怎樣的頻率提起「理想」這個詞。
他的理想還長存嗎?
郁賁終於知道,他的刺痛,來源於嫉妒。
他嫉妒她。
她依舊揣有愚蠢的理想。
而他卻早已身入囚籠。
如果,財富、權力和榮耀已經讓他適應囚籠生活,那麼,他的勇氣消失殆盡了嗎?
……
郁賁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好。」他簡短地說。
關晞點了點頭:「謝謝你。我只是向你提出工作想法,而你卻要替我頂住絕大部分來自上級的壓力。」
郁賁避開她的目光:「這是我的職責。」
關晞笑了笑,眼睛很亮:「Help me,help you.我們終將更新這座城市。老城市,也會有新活力。用我全部職業生涯向你保證。」
理想啊。郁賁沉默。
兩個人從吧檯旁站起身。郁賁結了帳,走出咖啡館,最後回頭看了眼。
棕黃色的吧檯上,擺著一盞圓形的滿月燈,正在黑夜中發出盈盈暖光。
老闆送兩人出門,不住道歉:「不好意思,頂燈燒壞了。」
郁賁說:「我們是最後一桌嗎?」
老闆看了眼時間:「不是,等下還有一桌,只喝咖啡。我可以不再進廚房,陪陪家人。」
郁賁點點頭,目光還落在那盞月亮燈上。
老闆笑了:「中秋節快樂。」
郁賁看向夜空中的滿月。
喚一天明月,照滿懷冰雪。
浩蕩百川流。
……
郁賁坐在辦公室里,沒有開燈。窗外的滿月很亮,胡玉的電話進來。
電話響了十聲,安靜下來。
郁賁猶豫許久,拿起電話,撥了回去。
「阿玉。上次我們聊過的機會。」他遲疑著說,「替我拒絕掉。」
胡玉很意外:「郁賁,你不是說文化產業沒前途嗎?」
郁賁攥緊手機,往日銳利的雙眼中露出迷茫:「我不知道前途在哪裡,但我打算試一試。」
胡玉說:「這不像你。」
郁賁說:「這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