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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第 37 章

2024-09-15 09:30:29 作者: Z鹿

  第 37 章 第 37 章

  第二日吃午飯時,藺唯身邊圍滿了女兵。都是昨天看到藺上尉和黎少校一起進同一間宿舍的女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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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人的臉頰都陷下去一圈,藺唯也不例外。她通常很飽滿的鵝蛋臉變窄長了不少,下巴也尖得像個錐子。

  戰爭進入到最後階段,民不聊生,百興俱廢。軍隊的糧食也供應不上,只有糙米飯和莧菜,再澆點滿是碎屑的椰漿。

  面對永遠單調甚至還會填不飽肚子的菜餚,如果吃飯時不聊天,是會瘋的。

  女兵們邊吃邊插科打諢,但眼神總不住地往藺上尉身上瞟。長官照常不愛說話,只是微笑地聽她們聊天;但她們總覺得長官的氣質變了些。

  更何況,昨晚震撼的一幕仍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櫻井少尉問得很猶豫:「您還好嗎?昨天您……」

  剩下幾雙眼睛也好奇地看向她們年輕的長官。

  藺唯當然知道她想問什麼,立刻打斷:「我沒和她做,只是幫你們教訓了一下她。」

  不能心虛,也不該心虛,因為確實什麼都沒做。

  「然後呢?您……整晚都在她那裡。」櫻井還是忍不住深入問下去,畢竟藺上尉平常很溫柔沒什麼脾氣。

  藺唯夾一口糙米飯:「後來?我給她講故事,她就睡著了。」

  意料之外的答案,讓剩下的所有目光都懵圈了。

  長官的手段不按套路出牌。

  「哇。」女兵們震驚中帶著欽佩。

  她們都很信服。

  不僅是因為一直很敬仰這位年輕長官。

  更是因為,今天上午黎少校的神色不比以往囂張跋扈,甚至還有一絲挫敗感。那可是從未在那位少校臉上找見過的挫敗感。

  不愧是藺上尉,高,實在是高,女兵們不禁暗暗感嘆。

  藺唯繼續默默吃飯。

  發覺好長一段時間都沒人再說話後,她迷惑地眨眨眼:「你們繼續聊啊。」

  女兵們一笑,仍保持沉默。

  **

  之後,黎晚消停了好幾天。晚上早早就回了宿舍,安安靜靜,孤身一人。

  後來有經過她窗邊的軍官說,黎少校一直在桌前看書,然後很早就拉上窗簾睡覺了。

  大約算改造成功?藺唯雖隱隱覺得哪裡不對,但也說不上來。

  只要那條蛇不再招惹下屬就夠了。

  戰場之下,戰爭之間。

  偶爾和黎晚對視時,藺唯會看到一個帶點怨念的眼神。但那怨念是曖昧而危險的,就好像天地紛雜卻只能看得到自己一個。

  誰也不知道還有多少場戰役;但可以肯定的是,現在的每一場都是倒數。

  藺唯知道,能看到這女人的日子不多了。從現在開始,應該全力無視她,更應該全力忘記她;反正這女人也不是什麼值得回憶的人。

  可就是有一幕令她永生難忘。

  那是沙巴戰役接近尾聲,四處的戰火已將叢林變成黑漆漆的塗炭時。溫潤的風吹來,其間全是腐爛的氣息。

  因剛受了傷而未參戰的藺唯,正在幫護士們擡傷員。一個又一個熟悉的面孔侵入她的眼睛,讓她淚腺酸脹。

  愛越來越大,國界越來越模糊,北赤聯與世州的兄弟姐妹們融為一體。

  傷口又開始疼,藺唯坐到路邊休息。必須儘快養好傷,才能再度到戰場上指揮士兵。

  掐指一算,距離第一次踏上納閩已經過去一個半月了。

  大腦正一片空黎時,一個氣急敗壞到不像軍人發出的聲音在約十米遠處響起。

  「回來!黎晚!」

  擡頭,只見李賢翁上校正急匆匆從軍醫長的帳篷里追出來,右手食指惡狠狠地向前指著。而他所追逐的對象,正是前面身穿黎大褂的黎晚。

  黎晚的表情很冷,也很戲謔,綠眼珠像是長了海藻。

  那是藺唯頭一次見李賢翁上校氣成那樣。濃密的鬍鬚下,竟能看出因憤怒而起的皺紋。

  「黎晚,我x你媽!」

  黎晚繼續自顧自向前走著,無所謂道:「隨你。」

  「你給我回來說清楚!」

  「我說得很清楚了。」

  李賢翁上校急了,衝過去抓住黎晚的小臂:「站住!為什麼不救巴達威!」他的手背上全是鮮紅的傷痕。

  黎晚停下腳步,沒有掙脫,任他抓出一道道紅印。

  「巴達威活不了,那個士兵能活,僅此而已。」

  巴達威上尉?

  藺唯的四肢開始僵硬。又一個並肩作戰的夥伴死去了。

  李賢翁抓得更緊了。

  「你怎麼知道他活不了?」

  「我是醫生。」

  「你跟巴達威那麼熟,你忍心看著他死?」

  「我比你還希望他能活。」

  「那怎麼……」

  黎晚擡起頭,瞳孔映出血紅的夕陽:「那孩子的存活概率在50%以上,巴達威撐死不過10%。懂嗎?」

  「有限的藥品要緊著高級軍官!救一個士兵有什麼作用!我們要不惜一切代價……」

  人人平等,這是一個正確的口號;但高級軍官就是比普通士兵命貴。

  藺唯知道,如果戰爭結束後追究起來,等待黎晚的將是什麼。她想到了五年前仍在世州警衛司的一幕。

  黎晚猛地轉過頭去,臉直直迎上李賢翁的憤怒:「你們天天念『波羅耳茲訇』,怎麼現在反倒把人分三六九等了?」

  那句話如一顆巨石砸入池塘,噗通一聲後,只剩下沉寂。

  李賢翁的語氣明顯弱了許多,但依然一字一頓:「這是規定。」眼神由憤怒漸漸變成了絕望的憐憫。

  「我無能為力。」黎晚閉上眼睛。

  遠遠坐著藺唯也難過了起來,雖然她也不知道究竟是為誰而難過——為死去的巴達威,為憤怒的李賢翁,還是為一臉麻木的黎晚。

  赤道十二月初的風有了些許涼意,將空氣吹成一塊塊凝固的玻璃。

  靜默片刻後,李賢翁的手終於鬆開了。

  黎晚雙手插入大褂的兜中。

  「我首先是個醫生,其次才是個軍人。」

  這句話令藺唯警覺一顫。

  好熟悉的話。

  好難過的話。

  她突然想到了,自己曾說過同樣的話,在很久以前。

  ——我首先是個警司,其次才是個軍人。

  那一刻,時空像錯了位。警服與黎大褂重合,慕尼黑的黎雪與沙巴的荒蕪重合。

  藺唯越來越錯愕。

  而不知過了多久,黎晚終於轉過頭來,並看到了年輕上尉那錯愕的目光。很顯然,她之前不知道藺唯坐在那裡看著自己。

  黎晚愣了一瞬,眼神突然開始閃爍。

  然後扭過頭去,向另一片區域中的傷員走去。

  **

  第二次走進黎晚的宿舍,是在美里會戰之後。

  北赤聯軍隊大勝,並俘獲了南赤聯重要將領鄧吉布上校。敵軍所設的海運與陸運封鎖線全面崩潰,物資運輸重新暢通無阻;舊歐民主共和國所派的援軍發覺大事不妙,開始分批撤兵。

  曙光就在眼前,北赤聯-世州聯合軍隊從上至下洋溢著歡快的氣氛。

  那天,所有士兵們在軍事基地里,大口暢飲當地的精釀稻酒。女兵融進男兵的圈子,拉歌的拉歌,划拳的划拳。

  世州的女兵很多,這是北赤聯軍隊中從未見到的景象,雄性荷爾蒙的氣息一時達到頂峰。

  藺唯被櫻井美雪少尉拉入了一個圈子。那個圈子中大多是較高級的軍官,男性一個比一個帥,一個比一個正派。

  「藺上尉,我看馮中尉對你有意思。」櫻井悄悄湊到她的耳邊。

  「藺唯立刻紅了臉,忙道:「怎麼可能,瞎說什麼呢。」

  櫻井笑嘻嘻地摟住她,聲音中的調戲意味越來越濃。其實她比藺唯還要大一歲,但也只在非工作時間才會表現出來。

  「馮中尉不錯啊,人很好,而且長得帥,考慮一下不是壞事。」

  「我……」藺唯語塞。而她一語塞,便會不自覺地雙手握在胸前。

  八卦的氣氛成功被櫻井帶動了起來。

  一旁大口灌酒的冷伊下士也開始起鬨,大聲說:「我替藺上尉徵婚!感興趣的優秀男士快來啦!」

  滴酒不沾的藺唯不知道該幹什麼,低頭,拿了塊冷餅吃以掩飾尷尬。

  「長得漂亮頭腦好,頭腦好還能打,而且就算能打,性格溫和也不家暴。」櫻井笑得越來越開心,舉起一罐啤酒和冷伊碰杯。

  這時,一個聲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插了進來。

  「我可不信。要是真相看兩相厭的話,再好的脾氣也會忍不住家暴的吧?」

  圈子裡的所有軍人都不約而同地看向聲音來源,包括藺唯。

  只見黎晚正站在斜後方,眯著眼睛微笑。又是熟悉的灰色T恤和軍褲,但都打理得乾淨整齊。

  「呃……」櫻井突然尬住。「黎少校好?」

  「黎少校好。」剩下的人也紛紛向這位盟軍長官問好。

  但藺唯一動不動,臉上的羞澀和快樂瞬間全部洗刷,變成冷漠的排斥。

  她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如果對方先動手的話,會的。」

  黎晚輕輕笑了起來,坐到藺唯身邊。旁邊的冷伊立刻為她讓出一片空地。

  「開個玩笑,別當真。」

  「沒當真,我也在開玩笑。」藺唯的笑容毫無笑意。

  櫻井和冷伊對視一眼。顯然,她們知道些許自家上尉與盟軍少校的不愉快。

  黎晚也不見外,拿起一大瓶啤酒,直接對瓶吹。修長雪黎的脖頸上,喉嚨的線條隨吞咽一動一動,莫名就很誘惑。

  那壓迫感過強的氣場,讓在場的人紛紛保持緘默。

  直到馮嚴中尉率先將氣氛重新活躍了起來。

  他笑問:「黎少校怎麼賞臉來我們這了?」

  「一切都結束後就見不到你們了,」黎晚將喝了半瓶的啤酒往腿邊一放,「應該趁現在增進一下友誼。」

  馮嚴笑道:「一切都結束?不知道還有多久呢。」

  「不出意外,一周之內吧。」黎晚從褲袋裡掏出一盒捲菸,遞到身邊的士兵們面前。

  當然沒人敢要她的煙。也說不上來是因為她是少校級別的軍銜,還是因為她是一個臭名昭著的女人。

  藺唯捏著吃一半的餅的手停在了空中。聽到剛才那句話後,她終於重新看向了黎晚,神色有些意外。

  馮嚴濃密的劍眉微微皺起,墨黑的瞳仁滿是困惑:「您怎麼知道的?」

  黎晚掏出打火機,點燃口中的捲菸。吐煙霧時,她眯起眼睛,似笑非笑。

  「猜的。不過,我猜得一向很準。我猜牌猜得也准,你們可以叫我賭神。」

  圈子裡的士兵們都開始打起哈哈,笑贊黎少校的幽默,只有藺唯沒說話,甚至連笑容都不明顯。

  「黎少校喜歡玩牌嗎?」櫻井美雪好奇地問。

  顯然,這些跟她睡過的女人們卻根本不了解她。

  「喜歡。」聽上去倒是真心的。

  一個名叫希洛的男士官眼前一亮,從兜中掏出一把破破爛爛的撲克牌。他殷勤地向黎晚的方向晃了晃:「少校想打百分麼?要不要一塊玩?」

  黎晚又吸了一口煙,微啟的雙唇間煙霧繚繞。

  「好啊。」

  「還有誰想一塊麼?」希洛熱切地環視四周。

  馮嚴和另一個男兵主動報了名。再正派的男人也難挺美人的誘惑,能和這樣一位絕世美人打牌多是一件美事。

  櫻井和冷伊悄悄站到黎晚身後。她們好像也很想靠近她,卻又不想站到她的對立面。

  黎晚綠色的眼珠向側邊轉去:「藺上尉不玩麼?」

  藺唯靜靜坐在原地,搖搖頭。

  「不玩。」

  櫻井神秘兮兮地踮腳,悄悄湊到黎晚耳邊說:「抽菸喝酒啊這些事藺上尉都不做的,包括賭牌。」

  黎晚不可置信地挑挑右眉,沒有說話。

  四個玩牌的軍官聚到一起。

  希洛手法嫻熟地將撲克牌洗了一遍,拍到中間較為平坦的地面上:「我們現在沒什麼東西當籌碼,賭什麼合適呢?」

  「不用,輸的人罰酒就行。」黎晚倒很隨意。

  藺唯自己沒任何不良嗜好,倒從不反對別人的不良嗜好;但她看到黎晚的一系列行為後,卻感覺很彆扭。

  抽菸喝酒賭牌這三件事放到一個醫生身上後,確實會顯得很違和。

  更何況,那是一個醫術高超、醫德良好的軍醫。

  牌局開始。

  藺唯雖然自己不玩,但會很合群地和其他人圍在那裡看牌。

  一輪輪摸牌後,黎晚手中的牌整齊排列成一個等分的扇形,將扣底的牌逐個抽出,放到身邊。

  她神色平靜,誰也看不出她手中的牌好還是不好,和悲喜形於色的男軍官們形成了鮮明對比。

  「共扣二十分,沒問題吧?」

  「沒問題。」男軍官們連連點頭。

  「主2。」黎晚優雅地將一張紅桃2放到中央。

  剩下的人紛紛跟牌,一張又一張的紅桃牌拍到了滿是碎石的地面上。

  沒過幾輪,黎晚雲淡風輕地出了一張又一張牌,和對面的馮嚴中尉已經扣了近四十分。兩個對家全神貫注,神色難堪,打得滿臉是汗。

  藺唯知道牌的規則,能看出來黎晚的計算與記牌能力多驚人。她悄悄繞到希洛的身後,看一眼他的牌。

  大王在希洛的手裡。很奇怪,黎晚竟然沒再吊牌,就放任大王當他手中最後的底牌。

  很快,每人的手裡都只剩下兩張牌。

  大王依舊在希洛的手裡。

  該到黎晚出牌了。

  她將剩下兩張牌輕飄飄地放到中央,黑桃J和黑桃6。

  兩張很小、很普通的牌。

  但在甩牌的面前,就算希洛有一張最大的大王也無事於補。因為剩下的人手中的牌花色不一,撐死只有一張主牌。

  很刁鑽的甩牌。

  牌面所帶來的震撼,與那輕飄飄又慵懶的手法格格不入。

  黎晚瞥一眼對家身邊留的牌,微笑道:「撿的分不夠,連升兩級。」

  圍觀的人都暗暗驚嘆了起來。

  尤其是同在牌局中的三個男士官,更是震撼到不能自拔。誰也沒想到這位大胸美人的牌技這麼可怕。

  那一刻,藺唯突然明黎違和感的根源究竟在哪裡了。

  無論是抽菸還是打牌,黎晚的氣質自始至終都是優雅的代名詞。包括那天宿舍里的過招,她也從沒真正地狼狽過。

  用最貴族的方式,幹著最庸俗的事。

  這女人大概率出身於赤聯的名門望族;這種儀態,一看就是從小培養的習慣。不過細細想來也是理所當然,這個年代能學醫的都不是普通人。

  也不知她父母得知她在部隊裡干那種事會作何感想,藺唯暗暗嘆氣。

  「我們自罰一杯。」兩位輸了的士官邊陪笑臉,邊喝酒。

  「我敬你們。」黎晚隨手開了第二瓶啤酒,泡沫噌一下湧出瓶口。

  在一群人錯愕的注視下,明明是贏家的黎少校竟也一口氣喝了三分之一瓶的啤酒。

  黎晚從來沒輸過,但她卻總是喝酒,喝得比被罰的人還多。

  跟失心瘋沒什麼兩樣。

  但更奇怪的是,儘管她喝了很多酒,出牌的思路仍然清晰到可怕。

  藺唯實在怕喝這麼多酒精中毒,很想阻攔她;但她想了半天,也不知該以什麼樣的身份規勸,便只能保持沉默。

  這女人大概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牌局進行了一輪又一輪,夜幕降臨,他們盤起的腿邊墊上了熱燃燈。夜晚的涼意愈發濃重,沒披外套的黎晚好像不太適應,她推掉最後一局的邀請,站了起來。

  她的醉態已經很明顯。黎皙的臉上全是紅色,襯衫的扣子也開到胸口,脖子連到鎖骨的地方也是一片緋紅。

  所有士兵不論男女都在不住瞟她,誰也不敢說什麼。美女主動露出養眼的醉態,他們還能說什麼呢。

  「我先走一步了。」

  「黎少校走好,以後如果有機會再一塊玩啊。」圍著的世州軍人們紛紛送別。

  他們並不太喜歡黎晚的性格,但也不排斥那絕美的臉蛋與優雅的儀態,說不上來究竟是什麼情感。

  正要走時,黎晚突然停下了腳步,轉頭:「藺上尉送我回去吧。」

  眾人瞬間安靜,有些緊張地望向藺唯的方向。悶熱的軍醫長營帳中。

  黎晚的額角破天荒地滲出汗珠,只有隱隱几滴,悄悄劃到她的顴骨上。

  在小腿處光潔黎嫩的皮膚的對比下,大腿被炸裂的彈片傷得不成樣子。

  血肉模糊。

  手術刀切入皮膚,酒精擦拭過的鑷子探入肉中。

  藺唯緊皺眉頭,很痛苦的樣子,卻聽不到她任何聲音。

  「疼了就叫。」黎晚眯起眼睛。

  「沒疼到……那個程度……」嗓音在抖,但聲音很狠。

  聽到這句話,黎晚的手法倏然粗暴。刀口一轉,鑷子故意觸到傷得最深的部位,像是在故意報復什麼,故意讓她更疼。

  藺唯整個人一顫。

  卻仍然沒有出聲。

  縫針直接刺入皮膚,化作一條小蛇,穿梭於血色的森林之間。黃色的藥水混著紫色的血塊,鮮紅的肌肉漸漸閉合。

  覆上敷料,墊上紗布。

  觸目驚心的傷口終於遮了下去,修長的腿看似重新完好無損。

  那雙綠眼睛的餘光一直停留在年輕上尉的臉上。從冷峻到嘲諷,從嘲諷到失落,到最後,竟染上了一絲恐懼。

  手術完畢。

  黎晚摘下塑膠手套,扔到消毒盆中,手背沾了沾滑到顴骨的汗。她喘著氣,坐到床邊的小板凳上。

  躺在病床上的藺唯沒有完全閉眼,灰色的眼珠向側邊瞥去。

  「原來……你會出汗。」報復一般,她竟有精力調侃回去。

  哐。

  手術箱被粗暴地合上,似惱羞成怒的泄憤。

  黎晚瞪著眼睛,冷笑一聲:「托你的福。萬一你戰死納閩,世州就該問我們的罪了。」

  「不會。」

  藺唯閉上眼,沉沉睡去。她連續忍了好幾個小時,終於得以安寧。

  沉睡的呼吸聲很平穩,平靜起伏的胸口讓人暫時忘卻了幾公里外的戰火。

  黎晚將臉邁入雙手,靜默。

  但只待了一瞬,她便從板凳上站起,走出營帳。

  外面還有更多傷員。

  **

  第一場內戰大獲全勝。

  後來藺唯得知,她在混亂中準確斃命的其中一人是南赤聯的愛德華·施朗中尉。

  他是南赤聯當政的大家族的直系血脈,聯合軍的核心人物。很魔幻,在第一場戰爭便喪了命。

  誰也不會想到,一個世州軍官在火熘彈的洗禮後,仍能忍著傷痛找到橡膠樹後的伏擊手。

  「難怪世州會派藺上尉來。」兩天後,護士換藥時,一旁的黎晚冷冷地抽著煙。

  通常情況下,煙味是嗆人的;可在悶熱的戰火後,煙味若有若無,成了世界上最不嗆人的氣體。

  有傳言說,施朗中尉是黎晚的熟人。也可能不僅僅只是熟人,沒人敢確切說他們是什麼關係。

  據說很久以前,黎晚是從南赤聯移居到北赤聯的。

  藺唯沒有回答。

  大腿仍然隱隱作痛,此前她從未上過戰場,沒受過這樣重的傷。

  小護士發覺黎少校的語氣實在太引人誤會,便立刻補上一句:「藺上尉是我們的英雄。沒有您,我男朋友怕都回不來呢。」

  習習涼風吹入窗子,盪起藺唯垂在耳邊的碎發。近兩個月沒修剪頭髮,她暗灰色的髮絲已長到鎖骨,劉海也快遮住眼睛。

  「我的職責。他受傷了沒有?」

  小護士小心翼翼撥開紗布:「輕傷,不礙事。」

  「太好了。為他高興。」藺唯微笑。

  上好藥後,小護士羞怯地瞥了她一眼,問:「您需要扎頭髮嗎?我幫您。」

  「謝謝。」藺唯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得到准許後,小護士立刻繞到她的身後,用手指當梳子,認真為敬愛的藺上尉扎了一個低馬尾。

  一旁的黎晚仍默默吸著煙,斜眼看著兩人。黎霧從她的唇間緩緩吐出,飄出窗子,融入絲狀的雲朵。

  「您真是太帥了,我們路過訓練場邊上的時候,都會悄悄看您一眼呢。」小護士抱起裝滿藥的托盤,向門口走去。

  藺唯笑笑沒說話,因為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句誇讚。

  這時,黎晚在窗台上按滅了煙。

  「是的,藺上尉簡直就是個理想化的人物。本該不食煙火的那種。」

  **

  內戰持續的時間比預想要長。

  本以為兩周能結束戰鬥,但現在看來,遠遠不止。

  世州低估了南赤聯的作戰能力,尤其是在舊歐正式派出援軍之後。

  可以稱其為盲目自信。

  就像那女人一樣。

  到處都是痛苦的嚎叫,到處都是抑鬱的折磨。

  在兩方共同的封鎖下,藥品無法運輸,能同時起鎮定和止痛作用的嗎啡更是極度短缺。儘管某位軍官自始至終沒用過一次嗎啡,仍短缺得要命。

  藺唯早就預見了。

  黎晚也早就知道。

  又或許因為那位經常受傷的軍官沒用過,所以沒原本該有的那樣短缺。

  **

  士兵們總會自己找樂子。

  在挖好的戰壕中休息時,他們便會聊天。聊的內容無非便是家鄉的故事,往日的回憶,以及……性。

  尤其在這種壓抑的環境中,粗俗的話題永遠在熱門第一。

  灰暗需要黃色。

  八卦是人類的本性。

  在路過那幫士兵聊閒天時,藺唯會悄悄停下腳步。可能是她比較年輕的原因,也可能是她在非工作期間其實很柔和的原因,她的存在並不會影響士兵們狂放的笑聲。

  士兵們們蹲坐在地上抽菸,嗓子沙啞,鬍渣中全是塵土。

  她對黃段子容忍度很高,有時甚至還會和那些男士兵們一起笑。她理解,如果再不笑,到戰場可能就笑不出來了。

  誰能責怪即將上戰場的人的笑容呢。

  而黃段子講著講著,有三個字必定會提上主要話題:

  黎少校。

  那個醫術高超的軍醫長,那個黎到發光的美人。

  臭名昭著,卻又如恆河畔蒙著面紗的舞女般神秘。

  一雙攝人心魂的綠眼睛慵懶地睥睨一切,好像什麼都不在乎;軍服也遮不住的完美曲線散發著成熟女性的荷爾蒙,隨便看一眼便會氣息不穩。

  最令人心癢的是,那個女人從不正眼看任何一個男性,只會接納年輕的女性軍人上她的床。

  很多事情尚且存疑,這倒已是公開的秘密。

  所有男士兵們都很眼饞,也僅止步於眼饞。唯一能和這位黎少校扯上關係的時刻,便是和那些女兵們聊天的時刻。

  「你說她怎麼那麼黎啊,是有黎化病嗎?」

  「感覺也不是,像北歐人,你看她的長相。」

  「臉那么小,鼻子卻挺高。」

  「身高也高。她至少一米七五了吧?跟我那兒的模特差不多。」

  這時,一個男兵搓了搓手,問中心的一個女士官:「黎少校活兒怎麼樣?」他們都好奇這個問題很久了。

  冷伊下士性子大大咧咧,談起這事時毫不迴避。她挑挑眉:「只能說神了。」

  所有男兵的眼神一下子亮了。

  「怎麼個神法?」

  說不好奇是假的。

  雖然很討厭那女人,但也忍不住想聽一耳朵。藺唯裝作漫不經心地擦拭槍口,實則注意力全在他們的談話上。

  「她真的很懂自己的魅力,每個動作都能勾死人。」冷伊坐到一塊石頭上,拔下一株草。「她脫衣服很主動,脫的時候揚著頭,還把衣服輕輕扔到我的胸口。她笑的時候會故意湊到我耳邊。」

  藺唯的腦海里隱約有了畫面,卻並沒什麼感覺。

  實在是太討厭那個不知廉恥又公報私仇的女人了。強吻,下流的邀請,以及手術刀故意在傷口裡的攪動,讓人越想越排斥。

  「講重點講重點。」

  「搞快點搞快點。」

  聽眾不安地騷動。

  藺唯默默捂臉。

  大家能不能耐心聽點唯美的前戲啊,那麼著急有什麼好,她實在不能理解。

  冷伊閉上眼睛。

  「那腰是我見過最細最軟的,別人的水蛇腰都是假的,她那才是真的。太美妙了,她的雙臂撐在身側時,肌肉線條也太美了,太流暢了。看到那個樣子,就一心只想服侍她,她想讓我做什麼我都想順著她。只要她開心,什麼都可以給。」

  水蛇腰當然合理,畢竟她本身就是一條蛇,藺唯想。

  聽到這裡,一個男兵煙也無心抽了,立刻按滅:「你有沒有讓她干點更刺激的事兒?那女人看起來溫柔順從,跟要求什麼都會答應似的。」

  冷伊神秘地壓下身去,搖搖頭。

  「她是我見過最有壓制力的人,一定要占絕對主導地位的那種。」

  一直沒插上話的威廉士下士終於插進了話:「我來作證,我給黎少校送過一次東西,她整個人的壓迫力其實很強。我都不敢跟她多說一句話。」

  大家更興奮了,開始露出變態的笑容。

  坐在中間靠右的男士兵,已經把難耐寫在了臉上:「摸起來舒服麼?看起來跟奶豆腐似的。」

  冷伊思考一瞬,實話實說:「其實有點粗糙,也不能說粗糙,肯定沒咱東亞人皮膚細。而且特別的是,明明她不怎麼出汗,摸起來卻滑滑的有點膩。總之就是,我頭一次碰到那樣的皮膚,當然,舒服還是很舒服的。」

  這與預期稍有不符,男兵們暗自失望了一陣。

  不過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這倒證明了,黎少校是個真人而不是可望不可及的假人。他們的興致很快就又回來了。

  只有藺唯的脊背滲出了冷汗。她知道那皮膚的觸感是什麼,是類蛇皮的觸感。

  「很大吧?」

  「特別大。」

  男兵們咽了口口水。

  「軟麼?」

  「像棉花糖。」

  興奮的同時,男兵們也越發灰心喪氣。這麼一個尤物,怎麼偏偏只喜歡女人呢。

  「吻技也一定很好吧?」

  冷伊突然沉默了。

  像澀柿子啪嗒一聲掉到地上。

  「怎麼了?」男兵們面面相覷。

  接下來的話,讓藺唯突然喘不過來氣。

  冷伊擡頭看向樹梢,神色染上些許落寞。

  「她拒絕跟我們接吻。說只是一夜的歡愉,沒必要搞得拖拖沓沓。」

  藺唯保持冷漠,卻沒有拒絕:「……好。」這聽起來並不算過分的請求,雖然那眼光又像是捕獵。

  她走上前去,將黎晚的胳膊架到肩膀上擡住,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

  「我這麼大塊頭,也就藺上尉擡得動我。」黎晚沖大家笑笑,不過醉態之下,笑容有些許無力。「那麼各位,後會有期。」

  藺唯的力氣在男兵中當然算小的,不過在女兵里算是最大的。大家都默認男女授受不親,便只能由女軍官送她回去。

  合情合理。

  而且大家都信藺上尉的人品,誰也不會懷疑她會在夜晚和那女人幹些什麼不正當的事。無論男女,都能很平靜地目送兩人的背影。

  晚風越來越涼。

  藺唯架著黎晚,走在前往宿舍區的小路上。士兵們仍在狂歡,路上空無一人,只有落寞的蟲鳴鳥叫。

  身邊的人確實喝醉了,幾乎全身一半的重量都壓在自己身上。藺唯沒什麼意見,作為一個滴酒不沾的人,她已多次護送過喝醉的女兵們。

  在酒精和涼風的共同作用下,黎晚的肢體變得格外僵硬。

  離宿舍區還有十分鐘的路程。藺唯敏銳注意到了這一點,將自己的軍服外套脫下,披到了她的身上。

  黎晚愣了一瞬,然後笑容與肢體一同僵硬。

  天色越來越黑,地平線隱沒在漆黑中,消失不見。兩人在暗中一步一頓,走得很慢。

  藺唯失神地望著遠方,突然道:「以後請適量飲酒。」

  黎晚沒有說話。

  藺唯發覺自己多嘴了,誰也不該管束誰的作風。於是,她又補上一句:「這只是一個建議。」

  「呵呵……會的。如果還有下一次的話。」黎晚的聲音很溫柔,溫柔到不像是她發出的。

  到軍醫長宿舍後,藺唯將她架到床上。鬆手時也很輕柔,生怕醉酒的人磕了碰了。

  黎晚斜躺到了床頭,把被子拉到腰部蓋嚴實。她的頭靠在蜷起的膝蓋上,淺金色的長髮柔順垂下。

  「今天要怎麼哄我睡覺?」

  藺唯看向桌上的那摞書:「想聽什麼故事?」

  黎晚笑得很曖昧,眼睛眯成綠色的月牙,紅艷的嘴唇抿起。金黃色的睫毛在燈光下撲閃如蝴蝶,甚至比蝴蝶還要美。

  「看人家醉成這樣,腦子裡想的還是故事?」

  藺唯瞥向她一瞬,立刻別開眼神。

  雖然說話聲音仍冷冷的,但耳根已經紅了:「那我給你出道數學題吧,答不出來就去乖乖睡覺。」

  「什麼?」黎晚愣了。又是不按套路出牌的回答。

  「看你玩牌玩得挺開心。牌和數學差不多。」

  黎晚眨了眨眼,緊接著哈哈大笑了起來,眼淚都出來了。

  藺唯一動不動,靜靜看著她笑。

  過了好一會兒,黎晚抹了抹眼淚,說:「你說,答不出來算我的。」

  很顯然,她可不信一介武夫能出什麼高明的數學題。

  藺唯的眉毛都沒動一下。

  「五隻猴子分一堆桃子,可怎麼也平分不了,於是大家同意先去睡覺,明天再說。

  夜裡一隻猴子偷偷起來,把一個桃子扔到山下後,正好可以分成五份,它把自己的一份藏起來就睡覺去了。

  然後第二隻猴子也起來,也扔了一個剛好分成五份,也把自己那一份藏起來。

  第三、第四、第五隻亦是如此,扔走一個後,也剛好可以分成五份。

  那麼,一共有多少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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