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2章 九夏
2024-09-15 09:28:56
作者: 懶葉
第082章 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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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園寺家的時候, 從來不會有人覺得和歌子膽小,都是贊她力氣大、不畏傷痛。
和歌子自己也是這樣認為的,直到聖女為她動怒打死了琴師的那一回之後, 西園寺氏的家主召見了她。
家主名叫一郎, 是個沉穩嚴肅的Alpha, 她這樣的僕人平日在莊園中見到了,也只有低頭行禮的份兒, 從來沒有同他講過什麼話。如今被召去, 和歌子自然知道這並非殊榮, 而是要問責自己。
她以為家主就算不動家法打她,也會冷言冷語, 但實際上都沒有, 家主甚至和善地給她看茶。後來她才明白, 不是家主脾氣有多好,而是沒有必要同她一個僕人計較。
和歌子小口啜飲著家主賞的茶,心中忐忑不安。
家主問她年歲多大,會些什麼兵器,可識得字麼……她一一作答了。
過了一會兒, 家主終於進入了正題, 溫和道:「琴師杖責你,聖女將琴師打死,這事的對錯已不必再論, 只說它造成的影響。我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把消息捂住, 卻依舊難掩風聲。你可知道,昨日其他家族一紙信狀告到王宮中, 說是聖女驕縱,難當大任。」
和歌子不知道, 她哪裡懂這些貴族的彎彎繞繞?
只聽明白了「狀告」兩個字,總之就是,有人要拿這件事情為難神酒。
她呆呆地問:「那王宮裡……怎麼說?」
家主臉上也露出了些疲憊:「還在斡旋。」但這並不是他要說的重點,「你是聖女帶回來的人,我看你還算忠心,想來你也不希望她為了你受人非議,是不是?」
和歌子垂首:「是。」
「西園寺家從前也只是普通貴族,靠著聖女扶搖直上,難免招人妒恨,多的是人想把我們拉下來。他們不會放過每一個機會,白的也能說成是黑的。」家主緩緩道,「所以這樣的事,以後不能再有。聖女做什麼,有時候旁人不好攔著,但你要將我今日說的話銘記於心,時刻勸阻,否則害的便是聖女。你可明白?」
「明白了。」
道理聽明白了,身上卻沉甸甸的,像是負了一塊大石頭在後背,壓得整個人都起不來。
和歌子垂著頭離開的時候,還聽到裡邊傳來其他人同家主的說話聲:「家主,又有三個家族聯手寫信遞進了宮裡,也是狀告聖女……怎麼辦?」
「今日我得去見主君一面。」
「家主,我斗膽說一句,聖女是您看著長大的表妹,她的性子我們都知道,為什麼會因為一個僕人如此輕易地失了分寸?那琴師從前教過王后的,現在人沒了,該如何交代……」
「聖女自小也沒什麼玩伴,大抵是將那個僕人當作了朋友。」
「這怎麼行?難道以後也要因為這個僕人,再給家族捅婁子?」
「稍後再議這些,先去備好進宮的轎子。」
和歌子呆站在院外,她聽得出來這回西園寺家碰上了不小的麻煩。
聖女替她出頭,聖女沒有錯。琴師有管教聖女的責任,卻又不能直接罰聖女,他沒有錯。家主盡力為家族籌謀,家主也沒有錯。
那麼錯的是誰?還剩下誰?
「是我。」和歌子很輕地對自己說,「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聖女犯了事,也需得按家法處理,不過實際上自然是沒有人敢對她怎麼樣,只是將她禁足在另一方小院裡,不得外出。除了家主的人照料,誰也不能探視。
那天晚上和歌子偷偷來到了聖女的窗邊。
神酒不光被家法禁足,更受了神罰,感染了嚴重的風寒,但隔著窗子看見和歌子的身影,她依舊很高興,慢慢從床上坐起來:「你來了。」
和歌子伸出手,悄悄將窗戶紙捅破了一個眼兒,兩人就透過那個小孔凝視著彼此,她看到神酒的臉頰燒得通紅。
「你有沒有吃藥?」她問。
神酒病中的模樣比平時更加孱弱,聲音也微不可聞:「吃了。你呢?傷口塗藥了麼?」
「塗了。」
和歌子藏不住心事,神酒一眼就看出她吞吞吐吐有話要說,便問怎麼了。
「我……」她難堪地垂下頭,「我是不是給聖女,還有西園寺家都添麻煩了?」
神酒只聽這一句話,眼神就冷了下來:「是不是誰對你說什麼了?」
她很認真地說:「這是主人才該操心的事,你什麼也不需想。」
和歌子抿唇:「可我只是僕人,我不想害得聖女遭人非議……」
她嘴笨不會說話,最終還是惹聖女生氣了。
十三四歲的神酒還沒能完全變成聖女該有的那種穩重樣子,脾氣比後來任性得多,更何況她病中情緒本就不好,甚至帶了一絲哭腔,竭力維持平靜:「那你回北川家去,以後別做我的僕人了。」
隨後賭氣似的拿了件衣服把窗紙破的孔擋上,切斷了對方的視線。
和歌子說:「我不走的。」
也不知神酒有沒有聽見。
那晚聖女再度高燒不退,許多侍者進進出出,忙裡忙外地送水送藥,和歌子在窗邊站了一夜,向神祈求將那些病症都轉到自己身上來,直到天將白。
後來她又去神寺外頭跪了一晚,沒有用。
依舊什麼都沒有發生。
五年裡,這樣的事又來了許多次,譬如剋扣和歌子月錢的管事被趕出了西園寺家,其他人嘴上沒說什麼,看她的眼神卻都變了,背後也議論紛紛。
儘管是管事有錯在先,可這管事欺上瞞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獨獨栽在了和歌子身上。有這個前車之鑑,誰都唯恐觸了霉頭,私下裡也沒少議論聖女,講得很難聽。
和歌子第一次聽到那樣的話時,把那些人狠狠揍了一頓,可第二次、第三次……她漸漸知道自己越動手,他們說得越厲害。
再譬如那場噩夢般的宴會,清氏的貴族少爺死在她面前。依舊是聖女出面料理了一切,叫人將其他嚇暈過去的貴族小姐少爺送去看診,安撫清氏,給予補償,將事情以最快的速度壓下來以免走漏風聲……
可清氏少爺的父母怎麼會輕易依從,一度想要狀告進王宮,叫西園寺家交出這個害死他們兒子的僕人。最終還是聖女用了些手段,才叫他們閉嘴。
清氏的人沒辦法咽得下這口氣,暗中散布了許多對聖女和西園寺家不利的謠言,又叫家主好一番勞心費力,鬧得西園寺家的僕人們全都知道了事情的經過。
僕人們並不會替一個陌生的貴族少爺感到惋惜,他們只會竊笑著說:「和歌子,你命真好,碰上什麼都肯為你做的主人。有聖女庇護,想做啥子都行嘞。」
「羨慕和歌子有啥用,不如羨慕聖女吧!怕是殺人放火都沒人管噥!」
不……不是這樣的。
不要這樣說神酒。
和歌子甚至腦子一熱去求家主,讓他把她交出去,這樣給清氏的人一個交代,也不至於繼續糾纏下去。
可家主只是搖了搖頭:「聖女替你出面,此事再無轉圜可能。」他疲憊地閉上眼,「你自去做事吧,各個家族之間的事情,並非這麼簡單的。」
和歌子還是不懂,她只低著頭,說:「他們不就是要拿我出氣麼?您把我交出去,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家主平靜道:「可聖女要你。」
和歌子怔住。
她能夠聽得出來,家主絲毫沒有要責怪她的意思,只是就事論事地解釋。可字字句句依舊如刀鋒,刺入她的身體,「聖女要的,西園寺家就會留你。你好好侍奉她,便已是盡了本分。不過……」
他頓了頓。
「我從前便同你說過,你可還記得?聖女寵愛你,你要時刻從旁勸阻,不要讓她再做出逾矩之事。」
其實家主什麼都知道的。他年歲長,又有一家之主的閱歷,哪裡會不明白神酒看和歌子的目光中究竟夾雜著什麼意思,卻並沒有直接插手,也沒有為難和歌子一個僕人。
不論他這樣做是出於對表妹的愛護也好,還是出於家族面子考慮也罷,和歌子都很感激他給自己留了顏面。
有一件事,她只對家主一個人說起過:「其實,我並不想要聖女那樣寵愛我。」
這話令家主感到驚奇:「為何?」
神酒的偏愛是不必去猜的,她要對誰好,就是明目張胆的。譬如,金銀珠寶一箱一箱地往和歌子的屋子裡送,也從沒問過她要不要。
和歌子不是不識好歹的人,她只是……只是過不去自己那一關。
「聖女疼我,我該高興才對,但每每她做下損毀自身的事情,都是因為我……」她輕聲說,「可是,我從來都不想要她為我做什麼,我甚至會感到害怕。」
害怕和她走得越近,就越會為她帶來不幸,害怕這一切全都是自己的錯。
私奔的那一夜,和歌子在金辛港的水中浮浮沉沉,看著神酒被西園寺家眾人包圍,熟悉的感覺再次浮現心頭。
每一次、每一次,她都是令神酒身陷囹圄的那一個。
孱弱的聖女因愛而生出勇氣,膽敢不顧一切對抗神明。
而和歌子在戰場上揮過那麼多次刀,從未眨過眼,卻因愛而生出恐懼,害怕再次因為一念之差,而得到無法接受的結局。
這一切都是由愛而起,她討厭這樣的自己。
不論在哪裡,和歌子都是膽子最大的那一個,可過了很久她才意識到,對她來說,膽怯早就無孔不入。
她是孤兒,她沒有家人要在乎,西園寺家的人又全死光了,她只剩下神酒。
所以看著神酒站在自己面前,她都不敢伸出手。
她只是……
只是太在乎神酒,在乎到不知不覺間,和歌子變得不像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