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神罰
2024-09-15 09:27:50
作者: 懶葉
第031章 神罰
***縣朱富
越青城的城牆轟然倒下, 亂石飛落護城河中,幾乎要將整條河填平,僅有一小片殘垣斷瓦倖免於難。
聖女是不能穿鞋的, 幸好白色斗篷夠長, 神酒才能輕輕地踩在斗篷的邊緣, 只是難以避免被地上的泥水弄得濕污不堪。
她無力地扶著牆,呼吸漸弱。
牆邊有個擋雨的篷子, 倒在神酒面前, 遮蔽了些許風雨。這裡是個難以發覺的角落, 所以暫時還沒有被野象瞧見。
不過越青城已經快要被毀得七七八八,她又能躲多久呢?只怕也只在一時之間了。
即便身處這種局面, 神酒的面上也不見半分狼狽。
她只是慢慢坐了下來, 將白斗篷還沒被弄髒的部分蓋住雙腿, 凝視著黑色的泥水緩緩從遠處向這邊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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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某種風暴來臨前的小小預示。
說出來或許不會有人相信,儘管眼前災害肆意侵略,教人害怕,神酒卻只覺開心得很。
因為這裡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從生下來到現在,聖女身邊無人看守的日子屈指可數。小時候學琴讀書時, 西園寺家怕她懈怠, 一刻不停地督促,就連睡覺都不能安生,要人專門看著她準時就寢。
「聖女若是睡得晚了, 臉便不美了, 女王陛下也不會喜歡的。」他們會這樣嚇唬她。
其實孩童哪裡知道什麼美或丑呢?可西園寺家的人整日在耳邊嘮叨,神酒也漸漸有了這樣的認知。
聖女就該是生得美、受人喜愛的。若是容貌不再, 便會被人恥笑。
後來長大些了,神酒被允許在那一方小小院落里隨意活動。
那時她很開心, 以為自己總算獲得了些許自由,可將頭伸出院外,還是只能看到一排排護衛站在近處,嚴防死守。
她為之雀躍的一切只是鏡花水月。
十二歲的時候神酒做了一件極為大膽的事,她費盡心思,避開所有人溜出了莊園。
其實西園寺家的值守安排有跡可循,以聖女的聰慧,想要摸清楚規律很簡單。唯一的困難之處在於她孱弱的身體。
憑著這具身子,她即便算無遺策,又能走多遠呢?被發現之後,下次看守會更嚴的。
按血緣來算,西園寺的家主一郎是神酒的表哥。他待人還算寬厚,平日裡也很照拂神酒,她想要什麼東西都會花心思尋來。
儘管如此,神酒還是和他很有距離感。家主一郎、其他少爺、還是同齡的淑女……不論態度好壞,血緣遠近親疏,她都無法把他們當做家人來看待。
所以即便知道這些人會大為震怒,神酒還是決定找機會溜出去。
為了那一天,她整整一個月都在逼自己多吃東西,只為多保存些體力。
最後神酒靠自己走到了湖邊,卻再也沒有力氣回去了。她想要勉強試試看,卻一步也邁不出去,渾身乏力。
但她從未生出過後悔的念頭。獨自一人坐在湖邊的石頭上,雖然寒冷徹骨,全然沒有自己的寢房暖和,卻有種卸下負擔的爽快。
就像……她不再是聖女了,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
更何況那天她還遇到了和歌子,那個髒兮兮的孩子把自己背到了能回西園寺家的小路上,她們一路走一路聊,很是放鬆。
臨走前,和歌子對她說:「一個人的時候還是穿上鞋子吧。會著涼的。」
神酒當然也想。終日裸著腳,寒冷從腳下傳遍整個身體,她也渴望能像普通人那樣在冬日穿上溫暖的鞋襪,但她不能。
小時候在西園寺家自不必說,後來來了鷹陸,王宮裡的人也一刻不停地盯著她,想要逃離也無處可去,只能靠著一遍遍回憶為數不多的愜意時光才能活下去。
「嗷——」
眼前野象怒吼,將神酒的注意力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它們狂嘯著將不知道多少人踩成一灘肉泥,四處亂撞,越青城內的小飯館、酒館……全都被毀得乾乾淨淨,觸目驚心。
鷹陸派來保護她的人早就死得橫七豎八了,屍體密密麻麻地堆成一座小山。
都毀掉吧,毀得越乾淨越好。
最好這片大陸都一併陷落。
神酒漂亮的雙眼中除了冷漠什麼都不剩,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
聖女的信息素是淡淡的櫻桃香,儘管被雨水和血腥味蓋住了大半,卻無法逃過有著靈敏嗅覺的野象鼻子。
半晌,有一頭象還是聞到了她的味道,重重邁步朝這邊襲來,臨近的地都為之一顫。
在它面前,神酒的身體顯得那麼嬌小,甚至還沒有半隻蹄大。
野象長嘯一聲,舉起了自己的右腳。不出意外,等它再次重重落下時,白斗篷就會染上紅色了——
神酒有些不悅地閉上了眼,她不想被血弄髒。
可預想之中的事情並未發生,她有些疑惑地睜開眼睛,卻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護在自己面前。
那人長發高高束起,一身黑衣護甲,額間纏著系帶,掩住了皺起的眉。即便隔著衣衫,也能看出渾身緊繃,如臨大敵。
她手中執劍,憑一己之力,生生接下了野象的這一踏,沒有絲毫猶豫和懼怕。
能做到這樣不可思議的事,除了她的護衛還有誰。
神酒的唇畔忽然揚起一絲微笑。
那個人已經變成了她該有的模樣,威名赫赫、一騎當千的僱傭兵,早就不是她身邊那隻笨手笨腳的小狗了。
但她還是忍不住想叫她小和歌。
和歌子的劍雖很利,卻終是無法穿透粗厚的象皮。野象雖沒受傷,倒也沒想到有人能反抗,故而徹底被激怒了,後退兩步,便想卷土再來。
她便是再天生神力,也知道人是沒辦法獨自殺掉一隻體型巨大的象的。
更何況她不是一個人,她身後還有神酒。
和歌子的整個右手臂都被震麻了,長劍險些從手中脫力掉下。
「走!」她當機立斷,將劍重新抓緊,兩步上前,用左手將聖女拉入自己懷中,而後飛身上馬,循著唯一一條還能走的路向外奔馳。
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
和歌子記得聖女是騎不了馬的,但此刻沒有別的出路,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她只能盡力護著神酒的腰,為對方減少些顛簸。
泥石流洪已追了上來,若再不逃,兩人都會死。
神酒的後背被籠罩在一個髒兮兮的懷抱中,身上的白斗篷也全是泥水,她素來愛乾淨,卻不在意般,一下子放鬆下來。
明明情勢危急,她卻還有閒心回過頭來,將手撫在和歌子的右側肩頭。
「你怎敢以血肉之軀同和野象抗衡……」神酒輕聲嘆氣,「傻不傻。」
和歌子只是垂下眼,隨後繼續催促馬兒前行。
她也知道自己傻,人怎麼會是象的對手?可看到白斗篷的那一刻她就什麼選擇都不剩下了,她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有誰傷害神酒。
五年前得知神酒的「死訊」時,和歌子就已經體會過那是什麼滋味了,像是被利刃貫穿胸腔,反覆攪動,再連帶著皮肉一起上火烤。
一次就夠了,她承受不了更多了。
「我是傻,可你又好到哪裡去。」和歌子從喉嚨里擠出這句話,「聰明如聖女,也會害自己陷入險境嗎。」
這還是她十年來頭一次用這種口吻冒犯主人。
神酒默然。
「野象不會傷我,它只是被我的味道吸引,想要靠近我。」她說,「你知道的,聖女天生就能親近動物。」
是,和歌子在西園寺家被神酒逼著讀書的時候,當然讀過神寺里供的那些經文,其中就有記載關於聖女的。
聖女是神的寵兒,萬物生靈都喜她愛她,就連座下騎的這匹馬兒,載著她都跑得更歡了。
和歌子不知什麼心情,只聽見自己木然道:「看來是我多事了。」
早該料到,卻還是這樣選了。
「不。」神酒搖了搖頭,小聲說,「你能來,我很開心。」
她的眼中蕩漾起一種柔柔的暖意,但凡被那雙眸注視過,都很難不深陷其中:「這是我第一次正大光明見你在戰場上拿劍的模樣……很美。」
美?和歌子的餘光瞥見路旁水坑映出自己的容顏。一路狂奔,臉上濺髒了好幾個泥點子,和美字哪有半分關係。
她會錯了意,悶聲說:「別取笑我。」
「很美。」聖女貼到和歌子耳邊,雨聲中,如情人間密語,「我早就知道你會是最厲害的僱傭兵,誰也贏不過你。能親眼見見,才不留遺憾。」
神酒側眸,說到這裡,忽又改口:「……其實也並非沒有遺憾。」
她依舊凝視著和歌子,那麼清麗的一張臉,卻用坦然的表情說出截然相反的話:「我好想誘你發情,卻故意不給你,好叫你用這副模樣跪下求我一整夜……可惜時機不合適。」
只有萬里挑一的僱傭兵大人,才配做她聖女裙下的狗。
和歌子呼吸一滯,耳根忽然燒了起來。
「坐穩。」她有幾分被戲弄的惱怒,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慌張,「都什麼時候了還在想這些?」
神酒似乎就喜歡看和歌子不經逗的樣子,不由得展顏而笑,明麗如朝霞,能將眼前重重陰霾都撥開。
兩人就這樣騎馬而行,恍惚間,和歌子仿佛回到了五年前她們約好的那場私奔。
那時她們也是這樣說笑著趕路,儘管很累,疲倦卻在看到對方笑靨的那刻便消失殆盡。
只是可惜她們並沒能如願逃走,而是始終牢牢被困在這世間,掙扎不能。
「上山,和歌。」
恍然,她聽到神酒說。
「山水洶湧,山是死路,卻藏著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