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3章 九夏

2024-09-15 09:27:26 作者: 懶葉

  第013章 九夏

  ***

  和歌子不慎把熱水灑在神酒手上的第二天,正好是聖女要去學十七弦琴的日子。

  身為護衛,除去平日慣常的侍奉,自然還得受訓學武,才能確保有足夠的資格來護主。

  聖女白日裡很忙,總是要學習各種各樣的東西,讀書、練字、作畫、撫琴、禮儀……

  這個時候,和歌子就會和西園寺家的其他護衛一起受訓,練習各種兵器。

  別人都怨聲載道的,嫌苦嫌累,巴不得多些時間休息,只有和歌子喜歡來這裡。

  

  她手腳並不伶俐,侍奉主人時總覺得自己比別人都笨,唯有在手中握著兵器時,才比任何人都要厲害。

  許多人連斧都擡不動,但和歌子可以輕鬆把它拋在空中玩兒。別人還在學拉弓的時候,和歌子就能準確射中百步之外的靶子,分毫不差。

  每月護衛都有考核,她是恆定不變的第一。就連負責訓練的師父都說,再過段時間,西園寺家就沒人能教得了她了。

  在聖女面前和歌子是僕人,可在訓練場裡,她是絕對的掌控者,五個人一起上都打不過她,只會被她揍得鼻青臉腫。

  其他人心服口服,年紀比她大的,也會開玩笑稱她一聲「姐姐」。

  說不喜歡這種感覺,是不可能的。只有在這裡,和歌子才能感知到自己的天賦所在,才能確認自己不是一個出身卑賤的廢物。

  但每次回到聖女小院重新換上栗色裙袍,她總覺得不真實。

  就好像輕輕觸動水面,才發現一直以來盯著的都是倒影,真正的月亮則遙不可及。

  那天她照例和其他人一起訓練,午休時大家端著碗圍在一塊兒吃飯。突然,其中一個人神秘兮兮道:「小心點兒,你可能要倒霉了。」

  和歌子低頭扒飯,根本沒意識到這話是對自己說的。直到那人對她擠眉弄眼,才反應過來:「什麼?」

  「我今早有事遲來了,路過家主的院子時,聽到一些動靜。」

  那人邊吃東西邊說,「似乎聖女今日琴彈得不好,教琴的師父動怒了。近來一直都是你在聖女邊上伺候,估摸著你要挨罰咯。」

  聖女每日都是在家主院裡的一間房裡學東西,家主也會予以監督,不容絲毫懈怠。

  「……噢。」和歌子波瀾不驚,繼續吃自己的飯。

  昨天聖女才說過,絕對不會讓別人罰她的。就算罰了那又怎麼樣,她不怕痛,沒什麼值得擔心的。

  其他人有的替和歌子不平,你一言我一語,小聲嘟囔著:「真倒霉,做錯事的不是她,為什麼她要挨罰啊?」

  「僕人就是這樣咯,命不好。希望下輩子我們也能當貴族吧。」

  「主要還是因為在聖女大人身邊侍奉……」說罷同情地看向和歌子,「就是得做好隨時『替死』的準備,沒辦法。」

  這話一石激起千層浪,不少人紛紛附和:

  「說到這個我就來氣!之前我遠遠看到聖女大人,就因為行禮不及時,被管事看到,結果罰了我半月俸錢。我冤死了!」

  「我也被罰過!說是我禮節不標準,可我們又不在王宮裡,幹嘛非得照著王宮禮儀來啊?」

  「你們這都不算什麼,至少還能留在這裡做護衛。好些年之前,有個廚子被趕出西園寺家,只因為出生的日子與聖女大人不合,哈哈哈。」

  「要我說聖女大人這麼嬌貴幹脆去王宮裡住著好了,在這裡糟踐我們幹嘛?我每日都祈禱千萬別撞見她,否則准沒好事。」

  「我真佩服和歌子,怎麼能近身侍候那麼久?沒被折磨瘋嗎?」

  眾人的目光看向她。

  和歌子沉默了一下,「不。聖女大人她其實……對我很好,我的名字也是她親自取的。」

  「可我聽說她每晚都指名要你守夜啊,你白日裡還要起早來訓練,不累麼?」

  和歌子遲疑:「是這樣沒錯……」

  「那不就是了。」

  和歌子還想說什麼:「但聖女她……她真的很好,她……」

  「是啊,我們也沒說聖女大人不好,畢竟罰我們的人是管事。但莫名其妙就丟了錢,心中總有怨氣啊。」

  「哈哈,聖女大人那麼高貴,說不定都不知道有我們這些人的存在吧?」

  「咱們哪配呀?在人家面前,就是隨手能碾死的小螞蟻而已。」

  和歌子想為神酒解釋,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她自然能明白這些護衛的不滿來自哪裡,可……

  可那不是神酒的錯啊。

  不是神酒趕走廚師,不是神酒想罰你們的俸錢,不是神酒要打死那些人的。

  她還是忍不住開口:「其實聖女也很可憐的,沒有僕人願意跟她講話,連莊園都不能出。她從小就要學很多很難的東西,沒有自由……」

  其他人紛紛對這個說法嗤之以鼻。

  「可憐?她可憐?那我們算什麼?至少她不用每天為生計發愁,也不用給貴族賣命。」

  「是啊,這麼多人伺候她,每天錦衣玉食的,還不滿足?」

  「和歌子,聽說你之前也是在外面流浪的,肯定嘗過吃不飽飯的滋味。你心疼她幹嘛?心疼她還不如心疼自己。」

  「算了,也別講太多。」

  「不說了不說了,一會兒被別人聽到,我們都慘咯!」

  「是啊,我們怎麼配談論聖·女·大·人呢。」

  眾人自嘲地笑,把話題扯到了別處。

  和歌子盯著手裡的飯菜。平時能吃三四碗,今天才剛吃了半碗,卻已經沒胃口了。

  不是那樣的。

  神酒真的很好的。

  神酒把她從北川家的牢房裡救出來,還給她起了新名字。她現在能穿上這麼好的衣服,每日都有熱水洗澡,都是主人的恩賜。

  可是她如何對那些人解釋,他們也不會聽,因為他們確實因為神酒受到了並不能稱得上公平的對待。

  人只能看到自己想看到的那一面。

  那一瞬間和歌子好像有些明白,為什麼西園寺家這麼多人,神酒卻說「全都不屬於自己」了。

  所謂「聖女」,就像一件名貴的珍品,西園寺家以此為榮,卻把珍品束之高閣,誰也碰不著。但凡多看兩眼,都要遭到訓斥。

  主動把自己隔絕在外的,也能算作家人嗎?

  ***

  下午訓練結束之後,和歌子做好了被教琴師父叫去的準備,卻遲遲沒等到人。

  她在院中閒了好一會兒,甚至還偷偷打了個盹,醒來後已將近日落時分。

  和歌子這才意識到不對勁,因為聖女還沒回來。

  神酒一向是早上學完,下午回來獨自練習。就算今日琴彈得不好,在師父那裡多留了會兒,也不至於現在還遲遲未歸。

  她問了院子裡其他人,可沒人知道去向,甚至勸和歌子:「多一事不如省一事,聖女大人不在,不是正好偷個懶嗎?」

  和歌子抿唇不語,獨自朝家主的院子跑去。

  她跑得很急,匆匆忙忙,一路上甚至撞到了好幾人,到了院外,喘著氣對院外的護衛說:「聖女可還在練琴?」

  「噓。」護衛示意她小聲點,「沒聽見裡面還有樂聲嗎?從早上彈到現在,一直沒停。」

  和歌子一顆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下來。只要確認聖女安全,那就好了。

  家主的護衛一貫都另有訓練,所以她並不認識。旁邊的另一人直到這時候才認出她的臉:「你是聖女院子裡侍奉的?」

  「是。」

  那兩人交換了個複雜的眼神,讓她在原地等候片刻。

  其中一人走進去稟告了些什麼,沒多久,帶出來一位面容嚴肅的長者,衣著很是不凡。

  他站在階梯上沒下來,居高臨下打量幾眼和歌子,目露輕蔑:「聽說最近都是你在伺候聖女?」

  和歌子不知道他是什麼身份,她平時要麼跟在聖女身邊,要麼在受訓,不認得幾個人。

  她只老實點頭:「是。」

  長者收回目光,皺眉吩咐:「把她綁起來。」

  那兩個護衛依言來抓和歌子的胳膊,她下意識便還了手。那兩人根本不是她的對手,接連被她過肩摔在地上,根本抑制不住痛呼。

  「你……」長者勃然大怒,「反了你了,不好好伺候聖女,理應受罰,你這是幹什麼?」

  和歌子想起中午聽說的事,意識到這大抵就是教聖女學琴的師父。

  如果是為了神酒,那打便打吧。

  昨夜確實是自己不好,燙了神酒的手,定然影響她撫琴了。

  她不再反抗,任憑那兩個護衛綁了自己,跪在地上,讓他們拿著長長木板,責打自己的背部和大腿。

  長者見和歌子連表情都沒變,懷疑是護衛打得不夠重:「你們沒吃飯嗎?」

  他們只得更加用力。

  「啪!」

  和歌子的痛覺依舊很遲鈍,什麼也感覺不到。

  對她來說,板子打在身上帶來的只有聲響,甚至帶著某種節奏,像是在與裡面的十七弦琴聲一唱一和。

  在太陽即將落下的時候,大雨如注,淋濕和歌子的全身,落在地上變成了紅色。

  她低頭看到,便明白自己的後背正在紅腫流血。

  只要熬過去就好了,她意識有些恍惚地想。比這更艱難的事經歷過太多,還有什麼過不去的呢?

  可裡面的十七弦聲卻忽然斷了。

  須臾,在台階的最上端出現了一道白色的身影。

  身後的侍者連聲喚著「聖女不可」,卻並不敢上前攔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神酒邁入雨中。

  聖女總是被整齊梳好的頭髮被雨水變成一縷一縷的凌亂模樣,貼在臉上和白斗篷上,毫無貴族姿儀可言。

  護衛們不敢再繼續打下去,暫時停了手。

  和歌子的身體搖搖欲墜,和她的眼睛對上,只有一個念頭。

  狼狽的神酒也很漂亮。

  長者站在屋檐下,見此大驚失色:「聖女大人!」

  神酒怔怔地回眸。

  「不是說我來受罰嗎?」她的聲音依舊那麼輕,輕到幾乎要被雨聲蓋過去,「我兩年來只出過這一次錯,我說了我會留在這裡,練到天黑……」

  「聖女大人!正是因為您很少出錯,才更要追根究底!日後在女王陛下面前撫琴,您難道也要出錯,惹得陛下不悅嗎?」

  長者暴怒,痛心疾首打斷她。

  「現在您居然為了區區僕人如此失態,您從小學的的禮儀何在?聖女的威嚴何在?身為貴族的尊嚴又何在!您可是西園寺家的希望,您難道要讓全家為您蒙羞嗎?」

  「沒有伺候好您的僕人,難道不該責罰嗎?」

  「更何況如此刁仆,用什麼手段哄得您這麼護著她!我今日更要打死她!」

  神酒站在原地,直到雨水把厚厚的斗篷全部浸濕,都沒有動一下。

  和歌子想要上去為她打傘。可她嘴裡全都是血,話都說不出來,又何談衝過去呢。

  片刻,神酒開口:「禮儀,女王,貴族尊嚴,西園寺家的希望……我活著就是為了這些嗎?」

  「當然,您是聖女啊!」

  聖女,聖女,又是聖女。

  又是聖女。

  神酒佇立良久,忽然轉過身,對那兩個僵在半空中,不知道該不該動手的護衛笑了一下。

  「勞煩兩位。」她柔柔地笑了,額前頭髮濕著貼在臉上,看上去孤獨又無助,讓人很想伸出手幫她一把,「為我做件事。」

  護衛謹慎地低頭行禮。

  「替我將他綁起來。」

  神酒指的,是教琴師父的方向。

  長者再次勃然變色,連敬稱都忘了用:「聖女,你……」

  「教不嚴,師之惰,若我彈不好琴是別人的錯,那大抵是您的錯最多。我的護衛您罰了,那您自己呢?」

  「我……」

  「您沒教好我,理應同罪。」她說,看不出有什麼多餘的表情,「現下家主有事外出不在,這家裡合該是我說了算,對嗎?」

  神酒看向那兩名護衛,彎眸淺笑。

  「所以二位聽不聽我的呢?」現祝敷

  那兩人傻在當場,卻終究不敢違背聖女命令。

  半晌,他們硬著頭皮走上前去,把罵罵咧咧的長者給捆了,壓在和歌子的旁邊。

  「請問聖女大人,責打多久呢?」

  「和歌子受了多少下,他便一樣。」

  「會出人命的……」

  神酒平靜道:「生死勿論。」

  那一刻,就連兩名護衛都覺得聖女大人忽然變得很可怕。他們不敢多問,只得一言不發地執行命令。

  和歌子無法再維持跪立的姿態,只能以雙手撐地,掙扎著向神酒爬去,卻又躲開她的手。

  「我會……弄髒您。」她氣若遊絲。

  地上已經積出了水坑,神酒蹲在她面前,低頭看了眼自己此刻的樣子。

  已然髒了。從裡到外都髒了。

  「不妨事。」她重新伸出手,「你痛不痛?」

  「不痛。」

  長者的慘呼聲還有木板擊打聲,伴著雨滴傳入耳中。

  神酒看也沒看一眼。

  「他們其實並不在乎我出不出錯,他們只是想耍手段讓我乖乖聽話。」她低聲說,「以前我會害怕,甚至在說那話之前我也在害怕。可現在我突然不怕了。」

  以前神酒只有自己,現在她有了小護衛。

  和歌子的眼前逐漸變得迷濛,只能勉強看清那青澀卻又綻放出艷麗色彩的臉頰。

  「就像他們說的。我是萬人之上的聖女,所以我要做什麼,沒人能夠置喙。我也不會再受任何人威脅。」

  「和歌子,錯全在我,對不起,明明昨天才叫你說不會再受別人的罰……是我不好。」

  神酒伏下身,她的眼睫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說出的話有一點點顫抖。

  「那麼,我也以聖女的身份對神起誓,會作為主人保護和歌子。如有違背,就叫我不得善終。」

  和歌子驚詫地擡頭,想去捂神酒的嘴,最終卻因虛弱而脫力,重重跌回地上。

  不論過了多久,她都沒能忘掉這場紅色的日落。

  到處都只剩下紅色,天幕艷烈的殘霞,身上的血,地上的雨水,弄髒的白斗篷,被琴弦勒腫的手指,還有神酒泛紅的眼睛。

  僅在那天,貴族與平民、聖女與普通人,甚至主人與僕人的雲泥之別都短暫消失了。

  有的只是兩根濕淋淋的狗尾巴草,在偌大天地間緊緊依偎在一塊,仿佛只剩下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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