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秘密

2024-09-15 09:23:45 作者: 南北喬木

  他的秘密

  2284年。

  時光機艙啟動前一月。

  安全堡壘的一間封閉指揮室內,幾人圍坐在懸浮屏幕前。

  為首的人身著褐綠色制服,肩章閃著金燦燦的光。他聲音莊嚴鄭重:「你們即將看到的《未來計劃》屬於最高級別機密,我有必要提醒,走出這間屋子時,你們將不記得剛才看到的所有內容。」

  本就密不透風的空間更加安靜,連呼吸聲都變緩。

  說話的人環視座位上屏息以待的數人,開始操作散發著微弱藍光的屏幕。

  本章節來源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

  2083年12月。

  國家科學研究院宇宙觀測站的一間辦公室內。

  沈瑜川摘下眼鏡,合上剛完筆的日記。

  經歷數次科技革命,新世界煥然不同,他卻仍舊更習慣這樣簡樸的記錄方式。

  桌面的提示燈也是在此刻亮起,沈瑜川按下旁邊的按鈕,大門打開,一名研究員面帶喜悅地跑過來。

  「成功了。」他語氣有些顫抖,「沈老,067試驗成功了。」

  沈瑜川平靜的目光下似有一瞬閃爍。

  他站起身,隨研究員趕往實驗中心。

  整個實驗團隊的人此刻都在。

  「就在剛剛,067通過了一直未能實現的類人測試。」研究員把報告調出,展開在沈瑜川面前,「這是所有一百二十八項的測試記錄,包括過程、數據、結果,您過目。」

  屏幕展現在虛空中,稍微伸手就能從中穿過。

  前面的部分沈瑜川只是簡單掠過,在過去的幾十年,他已經看過了無數遍。

  他的視線停留在最後一項。

  自從062開始,這項測試已經失敗了五代。整整五年,他終於看到了代表「通過」的綠色。

  研究員在一旁解釋重點:「067不僅能作為時光機倉搭載穿越者,它在對話、行動上也無限貼近人類,還能釋放出準確的情緒狀態。盲測中,兩千名沒有被告知067真實身份的人,都選定它為人類。」

  「很好。」沈瑜川關閉懸浮的淡藍色屏幕,聲音緩而低沉,「沒想到在我生前,居然還能看到它。」

  「大家都辛苦了。」

  研究員又跟沈瑜川聊了項目相關的一些事宜,確定團隊接下來的目標。

  「沈老,還有一件事。核子實驗中心想借用我們001到066號的實驗品。」

  「它們在這已經發揮不了什麼作用,他們需要就送過去吧。」沈瑜川語氣淡淡。

  067需要一個正式的命名用作歸檔,這是國研所更名前就留下的慣例。

  這個任務當仁不讓地落在了沈瑜川身上。

  然而他只思考片刻,很快給出了一個暫用的代稱——「SY」,真正投入使用的名稱後續交由團隊成員自行決定,他沒有過多的要求和想法。

  「來源有什麼意義嗎?」

  研究員好奇問。

  他看著沈老斂下目光,又或許是看錯了,他眼角似乎泛起了一絲很淺的笑。

  而後,聽見他說。

  「它來自我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

  2047年3月19日。

  國研所正式更名為國家科學研究院宇宙觀測站,也被稱為319局。

  這一天,也成為了世界史的轉折點。

  「方明誠公布的研究成果是怎麼回事?!」

  這是師浩辰衝進沈瑜川辦公室說的第一句話。

  「發布的公告你沒看嗎?」沈瑜川面不改色。

  師浩辰拉開凳子坐在他旁邊:「那是對外的說法,我想聽聽對內的。」

  沈瑜川這才抽空看了他一眼。

  「公告內容是真的,我的研究成果確實被方明誠竊取了。」

  師浩辰徹底傻眼。

  由於技術水平井噴式增長,世界的混亂已初具雛形。

  各個地區的小規模戰爭已經成為常態。

  大家都知道,不久的將來,會是恐怖的黑暗。

  這項被竊取的研究成果,已經在319局的內部會議上討論了數輪。

  使用這項技術,即意味著武器水平再度攀升一個層次,到那時,黑暗的降臨或許會比意料中更快,也更加猛烈。

  如果不率先使用,萬一其他勢力研究出了同樣的技術,即意味著在戰略地位上的落後。

  真正的囚徒困境。

  然而,如今形勢大變。

  方明誠竊取並且公布了這項技術,還聲稱自己所在的利益團體會很快攻破科技壁壘,超級武器將於不久後面世。

  其中後果,師浩辰能想到,沈瑜川也一定能。

  接下來,各國、各團體將會因為害怕落後而發成激烈的軍備競賽,就像是鏈式反應,一發不可收拾。

  世界將迎來大混亂時代。

  師浩辰整個人癱進椅子裡,仿佛災難已經觸手可及。

  他接連嘆了幾口氣,疑惑直起身子:「你怎麼一點反應都沒?」

  沈瑜川語氣沒有波動:「國家戰略協會已經下發文件,正式開啟《未來計劃》。假如世界真的會走向毀滅,我們需要未雨綢繆。 」

  師浩辰盯著他,一動不動:「這種情況,『假如』這兩個字可以去掉了吧。」

  「真到那個時候,還能有什麼計劃呢。穿越回去改變歷史?可時光機的難題能攻克嗎。」

  沈瑜川沒說話。

  師浩辰皺眉,不可思議地搖頭道:「沈瑜川,你這也太鎮定了,知道這件事有多大嗎?」

  「再者說,方明誠偷的可是你的研究成果,竟然一點都不生氣?」

  他嘆口氣,沒等沈瑜川回應他的疑惑,一陣絕望又涌了上來,低罵道:「方明誠這孫子怎麼能竊取到319局的機密文件......」

  余光中陰影一閃而過。

  師浩辰擡頭看著站起來的沈瑜川:「你去哪?」

  「醫院。」

  這話著實讓空氣凝滯了一瞬。

  直到沈瑜川走到門口,師浩辰才出聲:「你打算守著一具屍體多久?」

  沈瑜川推門的手頓住。

  師浩辰望著他挺拔而孤寂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他和沈瑜川也是幾十年的老友,不忍心看他陷在自己的執念里這麼些年。他兒子都結婚了,而沈瑜川依舊孤身一人,他心裡也不好受。

  可誰勸沈瑜川都沒用,不好說話的樣子倒是跟年輕的時候如出一轍。

  「你倆二十四結的婚,聞念二十六出的意外。」師浩辰停頓一秒,語氣稍顯困惑,「兩年,短短兩年。」

  「結婚二十年我能理解,只兩年,真的能讓你這麼久都忘不了嗎?」

  這話師浩辰老早就想問了,但一直沒機會。

  今天他也算是豁出去了。

  哪怕是這些話會得罪沈瑜川,師浩辰也要問個明白。

  目前這局勢,說不定世界什麼時候就毀滅了,他可不想被什麼武器消滅的時候後悔沒問出口。

  師浩辰說話時,以及等待的這片刻里,沈瑜川一直背對著他。

  「咔噠」。

  門被推開後,他才聽到沈瑜川的聲音,低沉決絕。

  「她不是一具屍體。她是我的妻子」

  *

  由於戰爭頻發,大多數醫院都被移建至安全堡壘。

  沈瑜川去的這家醫院,正位於最大的中心堡壘內。

  穿過隧道,他在接待廳坐等幾分鐘後,一名身著白大褂的女人朝他緩緩走來。

  「您來了,沈教授。」

  沈瑜川站起身,朝她點頭問好:「管醫生。」

  兩人坐電梯下至負二樓。

  幾乎被白色覆蓋的安全室,各種儀器上閃爍的光和屏幕上的圖形數字成為了僅有的色彩。

  安全室面積很大,兩人走了幾分鐘後,才停在一扇玻璃門前。

  裡面擺放著一個精密複雜的大型儀器。

  「冷凍艙目前的狀況怎麼樣?」沈瑜川問。

  管小琴淡淡一笑:「您放心。環境指標一切正常,目前她的身體組織和細胞完全具備喚醒的條件。」

  「只不過以現在的技術水平,還沒辦法完成喚醒過程。」

  沈瑜川目光深沉的望著玻璃房內的冰冷儀器,手掌輕輕貼上玻璃,與無名指的戒指發出輕微的碰撞聲。

  他語氣平靜,仿佛有著十足的耐心:「不急。」

  兩人一同離開安全室的路上,沈瑜川又問了幾個問題:「如果未來技術達標,喚醒的概率有多少?」

  管小琴細長的眼角生出幾條皺紋,思考時眉目微皺。

  「理論上來說,以聞念目前的狀況,喚醒的概率高達99%。剩下的1%,也是為了科學的嚴謹性。」

  沈瑜川點頭。

  「喚醒之後會不會有什麼後遺症?畢竟......她當時傷的很嚴重。」

  管小琴這次思考的時間比上次更長一些。

  「按照她此前有多處骨折,並且有頭部外傷的情況來看。可能會出現的後遺症,不限於比較容易摔倒,摔倒後較常人更容易骨折或拉傷,其次腦挫傷有概率會讓她失去部分記憶,以及在黑暗中失去平衡力。」

  「失去記憶?」安全隧道前,沈瑜川停下腳步。

  「對。一般情況下常識性記憶不會丟失,但可能會忘記一些特定的人或事。」管小琴放鬆語氣安慰道,「不過目前也只能是推測,也有小概率不會出現後遺症。」

  「假如喚醒成功,是否需要訓練才能達到正常人的生活狀態?」他問。

  「根據目前的理論標準,喚醒後不需要訓練,但可能會需要斷食封閉式靜養觀察。但您知道,目前沒有喚醒成功案例,一切都只是實驗推測,所以最終的條件是什麼,我現在也不敢肯定。」

  沈瑜川點頭:「已經足夠了。」

  「謝謝,這麼多年。」

  管小琴眼角下彎,笑意淡然:「能為聞念做些事,我很高興。」

  她目光落在沈瑜川的戒指上。

  「我知道這麼說可能不合適,但聞念確實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人。所以,我也替她謝謝你。」

  沈瑜川正準備離開。

  管小琴把他喊住。

  她欲言又止地看著他,沈瑜川也就耐心地等她開口。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輕笑,舒口氣,問:「最近有去看過趙勁嗎?」

  她跟趙勁的交集並不是很多。

  問這話也是為了聶杉。

  只不過再次提起,管小琴還難免會唏噓——

  他的生命停止在了二十歲的寒冷冬天。

  「過幾天和師浩辰一起去。」

  管小琴嘴角掛著一抹笑,點頭:「好。」

  「快回去吧。」

  *

  方明誠所在的利益集團公布即將有超級武器問世的消息後,國家安全署已經亂成一鍋粥。

  也是在這時。

  沈瑜川接到了一個意料之中的不速之客的邀約。

  私人酒吧的包廂內,門被外面的保鏢推開的瞬間,方明誠臉上立馬浮現笑意。

  房間裡只有兩個人,他看著這個沉默的「老朋友」在對面坐下,笑容更加玩味:「你看起來對我最近做的事不是很在意。」

  「如果你的目的僅僅是為了讓我生氣,那麼很遺憾。」沈瑜川停頓,「從各個方面。」

  「我只是以為,擾亂了你一直維護的寶貝正義,會從你的臉上看到比現在更大的反應。」

  方明誠沒有過多的表情,唯有眼中無法掩飾的狂熱與執念。

  「還是,你跟我一樣,認為只有愚蠢的人才會相信正義。所以看到正義被推翻時,才會無動於衷?」

  沈瑜川冷冷地看著他,沒有回答。

  方明誠對他的沉默似乎並不意外,而是繼續說:「早在咱們年輕的時候,我這個人的本質和意圖就已經被你看穿。你跑到什麼核子研究中心給他們提供武器的基礎理論支持,不惜擱置自己的物理研究,處處壓制我,就是不想看到今天這個局面。」

  「你又深知,總有一天我會越過你的防線,所以打算能拖多久是多久。」

  他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像是在纏繞的線團上找到了線頭,抽絲剝繭。

  「然而忽然有一天,在你明明還有能力的時候,困住我的無形枷鎖好像消失了,所有計劃推行地異常順利。」

  方明誠兀自一笑。

  「我很好奇。」

  「所以我想呀想,試圖找到原因所在。後來我終於意識到,變化的開始,就是那場地震,聞念去世之後。」

  「你知道醍醐灌頂是種什麼感覺嗎?」方明誠語氣隱隱激動,「那麼多反常,在一瞬間全都說得通了。」

  他略微前傾,眼神中帶著一絲挑釁:「某種程度上,我們兩個是一樣的人,對吧?」

  「只不過聞念是你的緊箍咒,束縛住了你對這個世界的恨。」

  「她消失了,你對這個世界的恨就再也藏不住了。」

  話音落下,方明誠的目光像是毒蛇一般,緊緊盯住對面的人。

  沈瑜川沉默時,另一隻手無意識地轉動著無名指上的戒指。

  他語氣很淡:「之前你還處處跟我作對,今天怎麼開始推心置腹了?」

  方明誠往後一靠,漫不經心:「不招人惦記是庸才。」

  「所以你換個角度想,之前的作對,何嘗不是對你的一種肯定?」

  沈瑜川冷哼一聲:「稀奇。」

  方明誠身上的這股瘋勁兒非但沒隨著年齡消散,反而更加牢固。

  他向自己的宿敵發起邀約:「沈瑜川,我看出了你的蠢蠢欲動。要不要考慮加入我的陣營,讓我們跳出規則,痛快地玩一場。」

  「把世界攪到天翻地覆,體驗掌控一切的感受。」

  沈瑜川微微勾起唇角,不以為然:「我以為你在十幾年前掌控臨西工業集團的時候,就已經體驗過了。」

  「臨西?」方明誠嗤笑,「不夠,遠遠不夠。」

  沈瑜川看了他一會,再度開口時,聲音已恢復往常的低沉平穩:「很誘人的演講。」

  「不過,我不感興製造什麼毀滅世界的武器,也沒功夫陪你玩。」

  「想必這才是你今天頂風邀約的真實目的?」沈瑜川站起身,垂眸過去,「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沈瑜川。」方明誠在他即將出門時,倏然一笑,「這不是什麼普通的武器。」

  「這是一個新世界。」

  *

  沈瑜川回到319局,坐在辦公桌前,目光落在戒指上,緩緩轉動,仿佛在等待什麼。

  半晌後,汪遠舟派來的人敲響了門。

  沈瑜川不禁冷笑:「我一會過去。」

  汪遠舟這些年來身體不大好。

  可局勢動盪,沈瑜川又無心過問政治,319局一時間找不到接班人,只能讓他在這頂著。

  沈瑜川進門時,陣陣咳嗽聲還未落下。

  「都這樣了,上面還是不肯放人?」他說話時在沙發坐下。

  汪遠舟也從辦公桌後面走過來。

  兩人中間隔了張黑檀木長桌。

  「這不是在等你點頭?」汪遠舟嗓子舒展後開口。

  沈瑜川淺露笑意:「我不懂政治。」

  「再者說,我前腳剛見過方明誠,後腳就有人知道我的動向,還讓你把我叫來試探情況。局裡這麼放心不下,我敢點頭,他們敢用嗎。」

  汪遠舟頭髮半白,儒雅不減。

  他只是微微一笑,語氣隨意:「他們或許有顧慮,但我相信你不會跟方明誠變成什麼盟友。」

  「我今天找你來,還有其他的事。」

  汪遠舟把一本文件推到他面前。

  眼前的東西沈瑜川再熟悉不過。

  這是他不久前剛遞交上去的關於《未來計劃》初步建議。

  沈瑜川目光離開桌面的文件,落在汪遠舟身上,靜靜等待他下一句話。

  「國家戰略協會前一天發布通知,要做出應對方明誠的戰略部署,第二天你就提交了這份計劃。」

  汪遠舟緩緩開口。

  「成熟、完善、邏輯清晰。」

  「仿佛為了這一刻而準備。」

  沈瑜川神色不變:「你管這叫完善成熟?」

  「和一天能完成的工作量相比,是的。」

  見沈瑜川沒再反駁,汪遠舟繼續道:「你去核子研究中心為武器研發提供理論支持,真的只是為了壓制方明誠? 」

  「還是以壓制方明誠作為幌子,借他的手,達到自己的目的。」

  汪遠舟雙眼微眯,目光在沈瑜川臉上仔細打量:「這麼多年的心血一朝被盜,轉過頭來為方明誠做嫁衣。你真的一點不怨恨?」

  「或者說,這正是你想要的。」

  沈瑜川右手習慣性壓在左手上,皮膚和一圈冰涼相貼,語氣低沉平穩:「319局已經被方明誠滲透,安全部調查那麼久都沒結果,研究資料被盜取真值得如此震驚?」

  「你手下的時光機項目實驗了二十多代都能瞞住,怎麼一到能突破超級武器技術壁壘的研究成果就被竊取了?」汪遠舟幾乎是立刻開口,一直平緩的語氣終於有些波動。

  他知道319局有方明誠的人,當然方明誠那邊也有自己的。

  但絕不至於到如此地步。

  「是不是從聞念去世那天開始,你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堅持不讓她入土為安,而是寄希望於不成熟的冷凍技術,就已經盤算好這一切了?」

  空氣沉默了半晌後,沈瑜川的聲音緩緩響起。

  「我不是神仙,怎麼會在她離開後就預知到短短几十年,世界會迎來科技爆發期,隨之而來的是混亂不堪。又何談從那天起,就開始籌備未來計劃?」

  汪遠舟的目光和語氣中透出一致的堅定:「你能瞞得過任何人,瞞不過我。」

  「從大學的時候就認識你們,到你們結婚,再到聞念去世。沈瑜川,我也算你半個長輩,你的變化在我這,很明顯。」

  許是說到以前的事,汪遠舟的姿態稍微舒展,語氣也軟了許多。

  他沉默許久,破開雲霧。

  「你「人性」的那部分,早已隨著聞念的消失而消失了。」

  「你不會加入方明誠,這一點毋庸置疑。不是你心中還有正義,而是這樣達不到你救聞念的目的。」

  「正因如此,我才敢如此篤定你不會倒戈。」

  「這才是真正的你。」

  「如果沒有遇到聞念,你恐怕就是第二個方明誠了吧?」

  汪遠舟又搖搖頭。

  「不。」

  「方明誠,才是第二個你。」

  汪遠舟一口氣說了許多話,此刻又重重地咳嗽起來。

  沈瑜川依舊沉默不言,唯一的動作,是給汪遠舟遞了杯水。

  汪遠舟緩了半刻,語氣這才恢復平穩。

  「我說的這些還不夠?那就繼續。」

  「你深知混亂才能製造新的秩序。你想讓世界重新洗牌,就必須要讓世界陷入動盪。可只靠方明誠,混亂來的太慢,遠遠不不足以開啟你的計劃。 」

  「你等不及。所以才在暗處推波助瀾。」

  「每一次,你協助核子研究中心壓制方明誠,都會悄無聲息的啟發他創造出更勝一籌的武器。」

  汪遠舟終於笑了聲,無奈嘆息。

  「你說你不懂政治。」

  「卻把所有人耍得團團轉。」

  「到現在為止,你依然表現得雲淡風輕。」汪遠舟緊盯著沈瑜川的眼睛,「你總是波瀾不驚,因為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每一步,都在你意料之內。」

  「甚至包括現在的談話。」

  「我說對了嗎?」

  有些時候,沉默即是答案。

  汪遠舟輕笑:「恭喜你,等到了這一天。」

  沈瑜川目光依舊淡然,落在左手上,過了許久,他才緩緩擡起頭。

  「您今天說了不少話,我就不打擾您休息了。」

  他欲要起身。

  汪遠舟卻沒有要放他走的意思。

  「不過我很好奇......」

  沈瑜川欠身動作微微一頓,隨即恢復了原本的姿態。

  「為什麼要讓聞念殺了你,而不是方明誠 。」

  「太危險。你知道,任何高科技武器都可能造成時空秩序被破壞。」

  「那怎麼不讓其他人執行這個任務?冷凍艙應該有不少強壯的人選。」

  沈瑜川面色不變:「我以為你看過計劃里的內容了。」

  「我只看了個大概。」汪遠舟回道。

  沈瑜川深吸一口氣,耐心解釋:「簡而言之,整條時間線上只有聞念與我和方明誠有交集,比較容易控制事件走向,如果是其他人,不出現偏差完成計劃的概率只有5%。」

  方明誠眸中困惑依舊沒有完全消散。

  「任務是讓她殺掉你,所以?」

  他其實已經詳細完整地看過那份文件,甚至在戰略協會中與人進行了激烈討論,並參與投票決定是否開啟這個關乎人類未來的潘多拉魔盒。

  理論上,只要聞念回到過去,就已經改變了未來。

  某些特定的時間節點會因為她的時空擾亂而提前出現,例如那次地震。因此只要她能平穩地活下去,即使不直接殺掉方明誠,進度條里也會搭載對付他的其他辦法。

  知曉未來,本身就是一件純天然的武器。

  所以汪遠舟才會疑惑沈瑜川的多此一舉。

  「你可以理解為多一重保險。」

  沈瑜川面對「死亡」時,語氣依舊雲淡風輕。

  只要沈瑜川不再存在,方明誠的原始動機也會消失。

  即使這不能完全阻止他重蹈覆轍,沒有沈瑜川的加碼,他的道路將變得更加艱難緩慢,聞念要徹底擊潰他也會容易得多。

  沈瑜川想最大程地保護她。

  「殺掉你,就不危險?」汪遠舟泯然一笑。

  「殺我,她就會接近我。」

  「接近我。」沈瑜川語氣稍鈍,「我就會愛上她。」

  「所以她不會有危險。」

  汪遠舟罕見地在沈瑜川身上看到了不理性的一面。

  「沈瑜川,你這是在賭。你是物理學家,應該知道半點兒誤差就是天壤之別。」

  「你怎麼確定,你會再次愛上她?」

  「我會。」

  汪遠舟拿他沒辦法。

  「如果她也愛上你了呢?這樣的話,她還是殺不了你。」

  空氣仿佛凝固,四周的噪音都被這句話吞噬殆盡。房間內的燈光照在沈瑜川的臉上,竟然映出一絲柔和。

  「那我將會非常幸運,能夠有機會,再次與她攜手一生。」

  汪遠舟這下終於明白了。

  他將聞念的命運與未來的命運緊緊捆綁,只為她博出一條重生的路。

  無論怎樣,未來都會改變,她也能活。

  至於他自己。

  生,生之他幸;死,死得其所。

  「那她如果恢復記憶,發現自己明明記得死在了那場地震,卻又奇蹟般地活了過來,她該如何面對這一切呢?」

  「進度條里的記憶體,會在合適的時間,讓她知道這一切。」

  「......」

  這場對話走到了盡頭。

  汪遠舟深深吐出一口氣。

  說不震撼,是假的,說不唏噓,也是假的。

  他仿佛看到無垠的黑暗裡,一個孤獨的身影在閃耀。

  汪遠舟臉上映出釋然:「雖然我今天說話的語氣有些沖,甚至有時聽起來像是在逼迫,但我不是在反對,也不是在譴責。」

  「這項計劃在戰略協會以8:7通過。」

  「最後一票,我投了贊成。」

  沈瑜川擡起頭,眸色微動。

  「我很喜歡聞念。」

  汪遠舟垂下目光,似在回憶。

  再擡眼時,驀然一僵,隨即笑了句:「別用這種眼神看我,你知道是哪種喜歡。」

  「很可惜的天才。」他惋嘆搖頭,「如果沒出事,她在物理學上的成就或許不亞於你。」

  「不過有一點肯定比你要強。」

  「她一定會是個有良知的科學家。」

  沈瑜川臉上難得展現出生動的笑意。

  汪遠舟把桌上的文件收回來,晃了晃:「雖然這裡面裡面摻雜了你的私心,但沒有你,或許這個世界早晚會淪陷在方明誠手下,我們也不會有機會坐在這裡討論如何逆轉未來。」

  「或許,這一切,都是命運的手筆 。」

  -

  2033年8月

  為了慶祝某項技術取得重大突破,近百名科學家齊聚一堂,舉辦了一場盛大的慶祝宴會。

  容納近千人的宴會廳內,沈瑜川和汪遠舟所在的圓桌,位於顯眼的大廳C位。

  汪遠舟去敬酒,沈瑜川旁邊的位置空出來沒兩分鐘,就被另外一個人占據。

  沈瑜川只對這個陌生女人有些許印象。吃飯時候她好像坐在斜對面。

  這張桌子上不只有地位高的科學家,還有其他利益相關人士來自政界或商界。

  沈瑜川沒在學術界見過她,大概率來自另外兩個圈層。

  那束緊盯在他身上的視線,哪怕是落在余光中也格外明顯。

  主動跟這種人打交道不在沈瑜川的範疇。

  他最大的禮貌就是沒有在臉上表現出煩躁,而是安靜地坐著,默默地吃著自己盤子裡的食物。

  「沈教授果然如傳聞所言,內斂沉穩,一表人才。」那名女人微微一笑,率先開口,「我是趙安娜,ACA學術實驗室的贊助人之一。」

  話落,把手伸了過去。

  ACA學術實驗室是目前全球規模最大的商學聯合項目。幾乎所有耗資巨大的科學研究都能從它那裡獲得資助。據沈瑜川所知,國研所也在ACA實驗室設有多個項目。

  沈瑜川喝了口水,擡眼時恰好對上不遠處汪遠舟的眼神示意。

  權衡片刻,沈瑜川擠出一絲耐心,回握上去。

  「你好,國研所,沈瑜川。」

  兩隻手一觸即分,趙安娜還沒反應過來,手在原處凝滯片刻,隨即收了回來。

  她眼角笑意更深:「沒想到大家口中的物理學界第一人,自我介紹會這麼低調。」

  沈瑜川剛收回視線,眉頭驟然蹙起。

  他的小腿被人用腳輕輕刮蹭了一下。

  沈瑜川不可思議地望向趙安娜,卻見她的目光正溫柔地注視著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挑逗。

  周圍人群喧鬧,氛圍其樂融融。

  沈瑜川心中泛起一股不悅,稍微側身的同時,冷靜質問:「趙女士,麻煩自重。」

  趙安娜眼中的挑逗消退了一些,但並未完全消失。她優雅地笑了笑,輕聲細語。

  「那邊挺著啤酒肚站著的老男人,應該是你物理學領域的老面孔了吧,他那樣還有不少人崇拜。」

  「沒有女人能拒絕一個才華橫溢、聲名顯赫的男人。更何況你如今35歲,是成熟迷人的年紀,還身姿挺拔,低調神秘。」

  「我知道你結過婚,也相信在那之後看上你的女人數不勝數。但我一定比她們都更適合你。」

  沈瑜川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養成了無意識轉動戒指的習慣。

  大概是在聞念離開後。

  每當他撫摸戒指,就像是在隔開時空與物理意義上的禁錮,再次觸摸到早已離去的愛人。

  抑或是他即將失控時,只要轉動戒指,仿佛聞念就會出現,拍拍他的肩,低聲說:我在你身後。

  這樣的場合中,沈瑜川為了儘可能的維持體面,自趙安娜坐下,戒指在他手上轉動了一圈又一圈。

  然而,為數不多的耐心,也在趙安娜提到聞念的那刻消失殆盡。

  沈瑜川語氣平淡,但其中的疏離顯而易見:「這麼多年,你這種人我見過確實不止一個。」

  「想知道我對她們說了些什麼嗎?」

  趙安娜挑眉,眼神曖昧試探。

  沈瑜川目光凌厲,在她臉上掃視:「你讓我感到噁心。」

  -

  2024年12月。

  聞念和沈瑜川剛加入國研所不久,由於項目需要,他們被臨時調往雲市駐地。

  兩人預計在此停留不超過兩個月,於是就住進了國研所的合作公寓——他們大二寒假實習時曾經居住過的地方。

  公寓本身是單人間,兩人偶爾共處一室當然沒問題,但連續兩個月吃住都在一塊,難免會有些不便。

  無奈兩人套間和三人套間本來就少,他們又是臨時借調,能夠住進曾經住過的房間已經相當不錯了。

  儘管沈瑜川提出抗議,聞念還是拿了兩把鑰匙。

  不過,拿歸拿,沈瑜川自然不會老老實實地和老婆分居,依舊每天和聞念擠在同一張床上。

  聞念拿他沒辦法,驅趕兩日未果後,也就這樣將就了。

  然而好景不長。

  剛跟老婆膩歪兩個星期的沈瑜川被臨時通知去參加京市的一個學術交流會,連機票信息都已經發到了手機上。

  清晨。

  懷裡的人還睡得迷迷糊糊,沈瑜川已經神志清醒地盯著天花板。

  聞念輕輕掀開眼皮,調整下動作打算繼續睡,無意間發現沈瑜川已經醒了。

  她微微擡頭,輕柔的鼻音帶著剛從睡夢中甦醒的迷離:「幾點了?」

  沈瑜川轉個身,把聞念攬進懷裡。

  「六點多,再睡會。」

  聞念埋在他的懷裡,聲音被蒙上一層霧:「你明天一大早飛京市,今天怎麼不多睡會?」

  「嗯。不困。」

  聞念從他的語氣里聽出了悶悶不樂,如臨大敵般提醒:「你可答應過我今晚回自己房間睡,千萬不能反悔。我不想明天早上四五點被吵醒。」

  沈瑜川摁著懷裡的人狠狠揉了一把,沒脾氣地說:「知道了。」

  他垂下頭,找到她的臉頰啄一口,又輕咬她脖頸上細嫩的皮膚。

  「那今天你要好好補償我。」

  -

  第二天早上,窗外依舊漆黑一片。

  沈瑜川把行李箱放在走廊,放輕動作打開隔壁門。

  臥室里,聞念眉頭舒展,正在熟睡。

  他小心翼翼地走進房間,彎下腰,嘴唇在額頭留下蜻蜓點水般的一吻,動作輕盈得仿佛怕驚動空氣中的塵埃。

  他直起身子,離開時輕輕帶上房門。

  如此自然,仿佛這樣的事已經做過無數次

  沈瑜川開著國研所配的車,前往機場。

  車燈穿透濃重的霧氣,照出一條昏黃的光帶。

  冷風呼嘯而過,路上的積雪被車輪碾碎,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路燈的微弱光芒佇立在寒冷的空氣中,映亮黑暗又空蕩蕩的街道。

  此刻的寂靜,有種隱隱的不安在空氣中瀰漫。整個世界似乎都在屏息等待著一場即將到來的大事。

  突然,車身一陣劇烈的晃動,沈瑜川猛地抓緊方向盤,剎車踏板瞬間被踩到底。

  引擎的聲音隨著震動顯得愈發急促。

  沈瑜川幾乎是在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的瞬間,猛地踩下油門,迅速掉頭。

  街道兩旁的居民樓開始一幢幢亮起燈光,仿佛無數雙驚恐的眼睛同時睜開。玻璃窗內,影影綽綽的身影在慌亂中四處奔走,呼喊聲和雜音逐漸穿透夜的靜謐。

  地震的震感越來越強烈。

  街道在顫抖,建築物的輪廓在車燈下顯得模糊不清,然而沈瑜川依舊雙手緊握方向盤,毫不猶豫地穿行在崩塌的危險中。

  碎石擋住車的去路,看著手機上再也沒有被接通的電話,沈瑜川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恐懼。

  他打開車門,跳下車。

  此刻已有人逃到了寬闊的路上,沈瑜川越過人群,奮力向前奔跑。他喘息著,汗水流淌下來的瞬間又被冷風吹乾。

  沈瑜川仿佛聽見溫念的呼救聲,那聲音在腦海中迴蕩,讓他無法忽視。

  他必須快點,再快點。

  沈瑜川停下腳步時,眼前的景象如同一把刀插入他的心臟。

  熟悉的高樓已經部分坍塌,煙塵瀰漫。

  他手腳發軟地走向那片廢墟,一遍遍低呼著聞念的名字。

  絕望如潮水般湧上心頭,沈瑜川跪在地上,呼吸變得急促而紊亂,眼淚混合著塵土滑落。

  他雙手顫抖著托起她的身體,卻不敢去看。

  震動停止,雲霧初歇。

  一縷曙光從東方升起,殘缺暴露在泛白的天空中。

  不久之後,廢墟會被覆蓋,高樓將被重建。

  而他的愛人,死在黎明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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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起葬禮,總讓人深感沉重。

  逝去的日子和那些與逝者共同度過的美好時光。每一個細節都仿佛烙印在心頭,難以抹去。

  沈瑜川也曾以為,他永遠抓住了那縷月光。

  聞念作為冉冉升起的新星驟然隕落,在物理學界引起了不小的動盪。

  不乏像陳平良和汪遠舟這樣的重量級人物都出席了她的葬禮。

  主持人溫和而莊重地緬懷著聞念的生平。

  「她人生短短二十六年充滿了輝煌與榮耀,也充滿了愛與奉獻。不僅是親朋好友心中親愛的朋友和家人,更是國家的驕傲。她曾代表國家出戰,在國青賽上拿到金牌,她的堅持和奮鬥精神,激勵了許多年輕女孩追求夢想......」

  師浩辰在台下掃視一周,卻沒看到那個最該到場的人。

  直到葬禮結束,沈瑜川的電話始終打不通。懷著最後絲希望,師浩辰衝進國研所,徑直走向沈瑜川的辦公室。

  推開門,師浩辰著實一愣。

  沈瑜川西裝革履,坐在辦公桌前,仿佛和他一樣剛從葬禮上回來。

  要不是師浩辰在場內找他好久,還特地詢問了汪遠舟,恐怕真的以為自己錯怪了他。

  「你什麼意思?」

  師浩辰怒氣沖沖地走過去,差點就要揪上沈瑜川的衣領,卻還是強忍住了。

  「作為聞念的丈夫不出席她的葬禮?你知道外面的人都在說什麼嗎?」

  「你讓聞念的父母怎麼想?」

  「自己的女兒剛去世不久,他們的寶貝女婿就打算移情別戀?」

  沈瑜川擡頭,眸色深不見底:「牢騷發完了?需要再打我一頓出氣麼。」

  「你!」師浩辰被氣得捂住胸口,一股氣差點沒喘上來。

  「也就聞念能忍受得了你這脾氣。我跟你這種無情無義的人沒話說。」師浩辰把擋住去路的凳子一腳踢開,重重砸在地板上,聲音在辦公室里迴蕩。

  「葬禮代表永別。」沈瑜川突然開口。

  師浩辰腳步定在門口,聽見他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擲地有聲。

  「而我們,一定會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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