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2024-09-15 09:20:43
作者: Fayette
第 9 章
經過近半個月的休養,陳寶兒現在除了還是只能臥床以外已經沒有太大的問題。
一個人每天躺床上也無聊,今天看到陳綽帶了這麼多同學來她特別興奮,一行人在醫院待了快兩個小時才走。
「閔陌飛。」大家都準備走的時候陳寶兒叫住了閔陌飛,「我們能聊聊嗎?」
該來的還是來了,閔陌飛在心裡嘆了口氣。
他還記得自己欠陳寶兒一個道歉。
陳綽覺得閔陌飛一副慷慨赴死的樣子特別好笑,出去之前拍了拍他的肩,「沒事兒,寶兒不吃人。」
熱鬧了一下午的房間裡突然一點聲音都沒有的時候,閔陌飛還是感覺到了不自在。
陳寶兒住的單人病房和他媽媽以前住的很像,乾淨、白得透亮、安靜得像在禱告。
「我叫陳寶兒。」陳寶兒開口打破了寂靜。
「我知道。」閔陌飛說,「我叫閔陌飛。」
「我是陳綽的妹妹。」陳寶兒說。
「……我知道。」閔陌飛想抓頭髮,最後摸了摸後頸。
「你來那天不和你說話是不想把你扯進來,鄭妍做事沒有底線。」陳寶兒說。
陳寶兒認真說話的時候語速很慢,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清楚,她的聲音天生帶點啞,聽起來莫名有種讓人安心的感覺。
「嗯,可以理解。」閔陌飛說。
閔陌飛在腦子裡組織了一下語言才開口:「我和陳綽說過一次,我覺得我也該和你說一次,那天是我衝動……」
「不用說。」陳寶兒打斷了閔陌飛。
「嗯?」閔陌飛看向陳寶兒。
「我知道我在鑽牛角尖,但我不知道怎麼出來。」陳寶兒說,「你不這麼來一下,我可能到現在還鑽著。」
「其實我也想不通,你為什麼不和陳綽說?」閔陌飛感覺陳寶兒並不避諱談論這件事,就把心底疑問說了出來。
這問題他不敢問陳綽,而且他懷疑陳綽也不知道答案。
「這是個秘密。」陳寶兒有些俏皮地笑了,「你想知道,就得拿個秘密來換。」
「你笑起來和你哥真像。」閔陌飛忍不住感慨,「就是沒你哥愛笑。雖然他多數時候是在假笑。」
陳寶兒這下笑出了聲。
「我終於不孤單了!」陳寶兒笑到拍手,拍手動作太大扯到手上的傷,笑得齜牙咧嘴。
「他假笑真的很明顯誒,明明不開心也在那裡一直笑。」陳寶兒說。
「你倆談談沒,出事以後。」閔陌飛問。
陳寶兒搖搖頭。
「他這人一向怪囉嗦,我以為他會第一時間來問我,那天醒了躺在床上又痛又煩,不知道他來問我的話該怎麼說,結果他一直沒來。」陳寶兒說。
「他來問你的話,你和他說什麼?也是這個秘密嗎?」閔陌飛問。
「家人之間不需要知道彼此的秘密。」陳寶兒神秘地眨眨眼,「胡謅一個說給他聽就行,什麼怕他擔心啦,怕事情鬧大啦,他會信的。」
「……你可能是你們學校唯一一個把陳綽當傻子的人。」閔陌飛說。
陳寶兒又笑了,笑得很開心。
「陳綽都不能知道的秘密,你為什麼願意告訴我?」閔陌飛問。
「因為很辛苦,保守一個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秘密,覺得很辛苦。」陳寶兒說,「而你看起來善良又可愛,應該是個理想的共謀。」
閔陌飛嘆了口氣,「好吧,你這麼誇我,我不聽也不行了。」
「說吧,秘密。」
陳寶兒安靜了幾分鐘才開口。
「是我害死了爸爸媽媽。」陳寶兒說。
閔陌飛感覺這一刻渾身的血都涼了。
陳寶兒的視線落在白色的床單上,平靜又漠然,仿佛在講述與自己無關的事:
「我和陳綽,我們以前住在平城,和我們父母一起。後來,他們出車禍離開,我們才搬到槐城。陳綽和其他所有人一樣,只知道那起車禍是意外,不知道,是我給媽媽打了電話,他們才會更改行程。」
「他們出事的後一天,是我和陳綽小學畢業典禮,他們本該那天到的。我們那天要上台跳舞,陳綽是主角,他為此努力了很久,腳都磨出血了。他一直在期盼這一天……」
「我們的爸爸媽媽,是省歌舞團最年輕的首席。陳綽遺傳了他們的全部天賦,但他再也不跳舞了。」
「這都是因為我。」
陳寶兒一字一句,說得清晰而緩慢。
閔陌飛聽完感覺胸口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樣喘不過氣。
他似乎能看到一個雙腿布滿傷痕的小男孩在哭泣。
他不知道陳寶兒一個人的時候想過多少次這件事,才能在說出來的時候保持平靜。
「他們……為什麼會更改行程?」閔陌飛問。
「我和媽媽說,我想你了。」陳寶兒終於紅了眼圈。
「還說,哥哥練舞受傷了但不肯去醫院,怕醫生不讓他上台,你們快回來管管他。」陳寶兒說。
「媽媽電話里沒和我說改行程,我猜他們是想提前回來給我們一個驚喜,然後帶陳綽去醫院。」
閔陌飛沉默著。
面對這樣的痛苦,他說什麼都太輕浮了。
「陳綽以前,和現在是不一樣的。他會生氣,會不滿,會因為奶奶偏心而委屈大哭,才不是什麼讓著妹妹的好哥哥。只是因為我們沒有爸爸媽媽了,我們只有對方了,他才成了哥哥。」
「我不接受這一點。」
「我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對我的好……這一切都讓我更討厭自己。」
「我怎麼能讓鄭妍把我們家的情況告訴別人呢,我又怎麼和陳綽說呢。」陳寶兒的情緒開始激動。
「寶兒。」閔陌飛聽不下去了。
「它就是意外,從任何程度上都是,不要這樣懲罰自己。如果你只是打了個電話就把所有過錯往身上攔,那陳綽是不是也錯了,他不該受傷,不該讓你為他去打這個電話。不是這麼算的,陳寶兒。」
「謝謝你安慰我。」陳寶兒笑笑,臉上掛著淚痕。
「我沒有安慰你,我實話實說。」閔陌飛嘆了口氣。
「我能理解你為什麼會這麼想。」閔陌飛低下頭。
「我媽生病最後兩年的時候……我也這麼想過。但我藏不住事兒,被她看出來了……她和我說,我是她最愛的人,我是老天給她最好的禮物,所以只要我還愛自己,她就還存在,她一點都不怕。」
閔陌飛低頭看著醫院地板,語速越說越快,他不太擅於說這樣的話,但他必須告訴陳寶兒。
「我覺得如果你媽媽有機會和你說話,她也會這麼告訴你的。如果陳綽知道了你的秘密,他也會這麼告訴你的。」
閔陌飛一口氣說完了這輩子說過的最長的話。
房間裡安靜了很久。
「謝謝你和我說這些,也謝謝你聽我說。」陳寶兒說,把積壓在心底的話出來以後,她感到了從未有過的鬆快。
就像是一個人在水下憋氣憋到快要溺死,突然海潮褪去,眼前是空濛的海面。
窗外日光漸漸消失,暮色降臨,這一間病房裡沒人開燈,借著泛紫的天色流淌出靜謐。
「你的秘密呢?共謀。」陳寶兒問。
「我本來想了一個,但聽完你的秘密,我感覺這個秘密像是小孩子過家家……」閔陌飛說。
陳寶兒笑了,「是什麼?」
「我多半是喜歡上你哥了。」閔陌飛抓了抓頭髮。
陳寶兒露出了當天最生動的一個表情。
「我哥他他他……」陳寶兒語無倫次。
「我不想聽。」閔陌飛捂住耳朵,「別和我說他談過幾個女朋友。」
「他他應該是沒談過戀愛。」陳寶兒總算把舌頭捋直了,「但他從小就招女孩兒,遞到我這裡的情書都能出本書。」
閔陌飛心情複雜地點點頭:「可以理解。」
「我沒幫過她們,但你需要的話,我可以……」
「不需要,謝謝。我寫不來情書。」
「你別急,聽我說完。你需要的話我可以幫你留意一下他的感情動向。」陳寶兒說。
「……好,那就麻煩你了,你存一下我的手機號。」閔陌飛邊掏手機邊說。
「不麻煩,咱們現在算是過命的交情了,各有一個不能讓陳綽知道的秘密。」陳寶兒說。
閔陌飛走出病房的時候外面等著好幾個人,陳寶兒的奶奶和外婆都在,兩個人像在吵架,看見他出來不約而同地投來了一個警惕的眼神。
「寶兒的同學,閔陌飛。」陳綽給兩位老人家介紹。
閔陌飛禮貌地和她們問好,老人們就滿意地笑笑走進病房了。
「你奶奶也挺和藹的啊,看不出打你那麼狠。」閔陌飛走出住院部和陳綽說。
「都是可愛的老人家,就是有時候急。看著我和寶兒,她們心裡也苦,想自己孩子呢。」陳綽淡淡地說。
閔陌飛嘆了口氣:「你真懂事。我爸肯定希望有你這麼個兒子。」
「我也希望有你這麼個兒子。」陳綽說。
「……真無恥啊。」閔陌飛無語。
「你和寶兒聊夠久的,天亮聊到天黑,再不出來倆老太太要進去檢查情況了。」陳綽說。
「怎麼,你沒忍不住偷聽吧。」閔陌飛說。
「我犯不著。」陳綽說。
過了十秒,陳綽偏頭看了閔陌飛一眼:「聊我了吧。」
「沒聊。」閔陌飛堅定地搖頭。
「真沒聊?」陳綽不信,「你們除了我還有啥共同話題能一聊聊倆點兒。」
「不信你一會兒問陳寶兒唄。」閔陌飛說。
「一問一個不吱聲吶。」陳綽搖頭。
陳綽要和外婆一起坐車回,把閔陌飛送到醫院門口就止步了。
閔陌飛掏出手機打車,狀似不經意地問:「你明天幾點來?陳綽老師。」
「十點吧,明天先去趟醫院。」陳綽說,說完了做作地搖搖頭,「我好欣慰,你終於主動找我了。」
「周老師和我說,如果我期末考能考進前400名,我就能留下來。」閔陌飛轉頭看著陳綽說,「我想留下來,陳綽老師。」
閔陌飛在路燈下認真看陳綽的眼睛,陳綽也看著他。
打的車很快到了,司機對路燈下站著的兩個男孩按了下喇叭,閔陌飛坐上車,搖下車窗對陳綽笑著擺手。
等車開到完全看不見陳綽的影子時,閔陌飛才閉上了眼睛。
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臟在緊張地跳動。
閔陌飛睜開眼睛,摸出手機,輸入「西江區實驗小學畢業典禮」,實驗小學是西江區歷史最悠久的小學,自媒體訊息也很全,閔陌飛劃了劃,劃到自己小學畢業那一年,點開。
七月四日。
前一天,就是七月三日。
閔陌飛眨眨眼睛。
他走出病房前還問了陳寶兒一個問題:「我也是平城人,你們之前讀的哪個小學啊?說不定我們讀的還是同一個。」
「西江區實驗小學,你在哪兒讀的?」
「我在安林國際小學,在臨奚區。」
但我的媽媽在西江第一醫院住了好幾年的院,四年前的七月三號,她在又一次被下病危後搶救無效去世。
四年前,西江第一醫院,七月三日。
梅雨季節走到了尾聲,空氣氣壓還是很低,讓人覺得不舒服。
在永遠嘈雜無序的門診大樓,開具死亡證明的地方也擠滿了人。
閔陌飛的爸爸在排隊辦手續,經過這麼多年的病程,閔逍在面對曹韻的死亡時也是冷靜的。
就像閔陌飛此刻坐的樓梯間,冰冷又安靜。
媽媽就像一陣煙一樣消失了,是他再也見不到的人了,他很想哭但他哭不出來。
樓梯間的門被人艱難地推開,一個男孩擠進來就靠在隔門上放聲痛哭。
閔陌飛被這樣肆意的哭聲吸引,擡頭看向那個哭泣的男孩。
男孩穿著短袖短褲,露出來的膝蓋上滿是淤青,穿著涼鞋的腳趾腳背都滲著血。
閔陌飛聽他哭了很久,好像他心裡的悲傷也隨著他的哭泣被釋放出來。
男孩好像哭累了,終於睜開眼睛,看見坐在樓梯台階上的閔陌飛,也坐到了樓梯台階上。
閔陌飛猶豫了一下後往下挪了兩級台階,坐到了男孩旁邊。
男孩哭得身體一抽一抽的,轉頭看看閔陌飛,又低頭看著地板抽泣。
閔陌飛也轉頭看看男孩,然後從自己隨身攜帶的包里拿出一包濕巾遞給他。
男孩看著閔陌飛的手,接過濕巾,抽出一張囫圇擦自己沾滿眼淚鼻涕的臉。
過了一會兒,男孩說:「好痛。」
閔陌飛轉頭,看見男孩擦過的臉上泛出不自然的潮紅。
男孩放在腿上的濕巾包裝上面寫著「酒精濕巾」。
「每次從醫院回去,酒精濕巾擦手和包,衣服叫劉姐給你消毒。」媽媽是這麼說的。
「對不起,我不知道這個不能擦臉。」閔陌飛說。
他又從包里翻出紙巾遞給男孩。
「很痛嗎?」閔陌飛問。
男孩的眼睫毛被淚水並成一綹一綹,他搖搖頭,「謝謝。」
「你為什麼哭啊?」閔陌飛問。
男孩一聽眼眶又紅了,又開始哭。
閔陌飛感覺自己做錯了事,慌忙在包里翻了半天,翻出一塊捂軟了的巧克力。
「給你。」閔陌飛伸出手。
「傷心的時候吃點甜的,吃點就不傷心了。」媽媽是這麼說的。
在意識還清醒的時候她會往閔陌飛包里塞很多糖果,閔陌飛每次從醫院出來就吃一塊。
男孩接過,漸漸止了哭聲,他問:「可以給我兩塊嗎?我想拿一塊給妹妹吃。」
閔陌飛又去翻包。
但這次把包里所有東西都拿了出來,也沒有第二塊巧克力了。
男孩又開始哭泣。
閔陌飛聽著男孩的哭泣聲,看著空蕩蕩的書包,和散落在樓梯台階上的各種雜物,終於放聲大哭。
只剩最後一塊了。
一切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