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宮
2024-09-15 09:11:28
作者: SweetTKY
離宮
林瑔擡手,只覺得落入掌心的是一片冰涼。
他忽然想起,自己初來恆月宮那年的冬日,似乎也是這樣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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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他來時欣喜自己多了個玩伴,欣喜蘇珏以後也不用孤單一人。
如今要走,心境卻截然不同了。
兩人收拾來收拾去,最後收整出來的也沒多少東西。
不要緊的不在意,要緊的又捨不得動,好像不動,一切都維持原樣,再回來,就還有人等他們。
最後帶走的,也就只有小小的包袱和兩個白玉壇,以及一床被子——那年脂沫點著蠟燭,趕在立冬之前給他們兩個添置的。
東西已經算不上多好了,林瑔收起來的時候還聽「斯拉」一聲,再一看,明晃晃的一個口子出現在被子上,露出裡面的棉絮。
林瑔手裡的動作頓了頓,若無其事地把它收整好。
又忍不住想,本來……脂沫說今年要再給他們做新衣裳新被子的。
陸侍衛見兩人出來,笑了下,從兩個小孩子手裡把東西都接過來,道:「走吧。」
蘇珏問:「陸大人怎麼在這?」
陸侍衛道:「來求殿下公子收留。我家未曾落敗時,託了好些關係才給我塞到宮裡,卻不知這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有那麼些人都想頂了我,那還不如我現在自己走,殿下讓我幫忙打點收整了陛下賜下的府邸,不如連我這個人也一併帶了去吧。」
半晌,蘇珏微微勾了勾唇角:「那往後,還要勞煩陸叔照拂了。」
三人搖搖晃晃地出了宮,都沉默著、不知道走出宮去是生路,還是死路。
林瑔掀起馬車帘子看了看,路上行人步履匆匆,落了一身雪,也不知終究會去哪裡。
滿城風雪,不知有幾人能尋得歸路。
林太傅前些日子其實就曾寄信來,說想接林瑔回去一趟,只是那時突生變故,忙碌之中竟一時忘了這事。
如今出宮來,坐在馬車上林瑔才又想起來。
蘇珏道:「這幾日也是難為你了,太傅既叫你回去,想必也是有要緊事的,不如這樣,我們先去太傅府,稍後再回去便是。」
林瑔想了下,輕輕搖頭:「如今這才搬出來,要忙的事還多呢,若有什麼事,我自己回去一趟趕快說清楚便是,先回府吧,我便不下去了,你先回……府,我再過去,想來也不耽誤什麼。」
聞言,蘇珏微微一笑,擡手輕輕揉了揉林瑔的髮絲:「也罷,那你小心些。」
林瑔點頭:「嗯。」
話雖如此,林瑔卻也不免有幾分擔憂。林太傅極少半道里叫他回去,如今有一趟,卻還耽擱了。
林瑔呼了口氣,邁步往府里走去,不承想迎面碰上了個小姑娘:「誒?哥你終於回來了!」
林瑔微愣,細細瞧了半晌才認出來:「音兒?」
寧苒音卻顧不得與他多說什麼,連忙喊道:「娘親,哥哥回來了!」
林霜宛眉間含笑,一邊往過走一邊道:「隔那麼老遠就聽見了!瑔兒回來了,讓姑姑瞧瞧,嗯,竟長這麼高了!」
林瑔不想竟然是她回來了,欣喜之餘也不免詫異:「姑姑怎的回來了?姑父呢?」
聞言,林霜宛笑意淡了幾分,欲言又止道:「你姑父忙,這次沒跟著,你祖父他……」林霜宛嘆了聲,道,「也罷,你自己進去看看吧。」
林瑔眉心微蹙,快步朝林太傅房間裡走去:「祖父!」
林太傅聞聲睜開眼,眼中划過一抹欣喜,隨後變得更加複雜:「可算是回來了,可叫祖父好生盼了一陣子!來,過來扶我一把。」
林霜宛和寧苒音也跟了進來,林霜宛道:「爹您好好躺著便是,老這麼折騰,什麼時候才能好?」
林瑔心下一緊,連忙問道:「怎麼回事?」
林太傅擺擺手,道:「別聽你姑姑胡說,能有什麼大事啊?不過扭了一下腰,不打緊,過兩天就好了,來,你先扶我一把。」
林瑔依言照做,卻聽林霜宛道:「還不要緊呢?從女兒回來之前您這腰就傷著了,如今養了這些天了也沒見好!」
「孩子們都在呢,說這些做什麼?宛宛,你帶著音兒先出去,我同清塵有幾句話要說。」
林霜宛微嘆一聲,道:「也罷,我就算在這也不能讓您安安穩穩地躺下。瑔兒,看著你祖父些,勸勸他,我們說都不頂事兒的!」
說著,便牽起寧苒音的手,出去了。
林太傅道:「清塵,先坐下,祖父叫你回來,也是有些事要同你說。」
林瑔道:「祖父這是怎麼弄的?聽姑姑的意思,像是有段日子了,我前些天……」
林太傅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道:「沒事,我都聽陛下提起了…九霄……你們都受苦了。清塵,戒驕戒躁,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並不急於這一時。」
林瑔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要說什麼,最終也只是低低應了一句:「嗯。」
林太傅上下打量著他,眼裡滿是欣慰:「長大了,愈發有出息了。你自小是我帶著的,又比別的孩子乖巧懂事,我難免多疼你些……這些日子我時常想起飲川,愈發覺得你們相像,你也是養在我身邊的孩子裡,除了飲川外最讓我得意的了。」
林瑔垂下眼帘,輕輕道:「清塵如何能與父親比。」
林太傅大笑兩聲,頗有些感慨:「我經此一遭才突然發覺出來,自己年紀竟然已經這般大了,就生怕有些話藏在心裡一輩子不敢說,等哪天卻不能說了。我那年剛剛把你抱回家的時候,你就小小一團,那么小個孩子,卻安生得很,不哭不鬧的,醒了也是安安靜靜的。我瞧著你,一點一點的,都長這麼大了,有時候還真會忍不住想,你若真是飲川的孩子、我的孫兒該有多好。」
霎時間,空氣中靜了數秒。
林瑔原本手摁在床邊有一下沒一下地用手指劃拉上面的花紋。
倏地聽這話還沒什麼感覺,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林太傅方才說了什麼,像才反應過來似的,腦子裡「轟」的一聲炸開,幾乎是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擡起頭,呆呆地看向林太傅:「祖父?」
林太傅卻並不多做解釋,臉上也沒有半分開玩笑的意思,只自顧自地繼續說道:「那年我把你從賊人手裡搶過來時,還拿到了這個。」
說著,林太傅塞給林瑔一塊兒玉佩。那是一塊兒通體紫色的玉佩,材質極好。
一面刻著一個「梓」字,另一面是花樣。
林瑔呆呆看著,似乎做不出任何反應來。
林太傅道:「那是梓樹開的花的樣式。我曾經就叫人查過,這是秣陵首富周家太爺那個已經死了多年的小女兒的東西,那位小姐的閨名叫周梓。若是查起來,她差不多也是在你出生那一年死的。我不知那時候抱著你的那個女人是誰,但想來不會是周家的那位小姐。」
林瑔遍體生寒,神情木訥,似乎做不出半點兒反應來。
半晌,他才強撐起一抹笑,去拉林太傅的手:「祖父莫要同清塵玩笑,我們好好說會兒話。」
可林太傅只是搖了搖頭:「清塵,祖父同你說這些,也是希望,你能有個依仗。周家小姐曾失蹤了一段時間,再出現便已經沒了氣息,周家一直秘密找尋了周家小姐的孩子。周家雖是商戶,可到底是富庶門戶,家裡如今還有兩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讀書卻好,家裡也有位小姐與當地官宦世家的公子定了親事,若往後祖父不在了,你也……」
「我是林瑔。」
林瑔眼眶微紅,別過頭去,有意加重了「林」字。
林太傅微嘆一聲,道:「我知道這事兒對你來說知道了心裡不好受,可這也算是再給了你一條出路,祖父知道的東西不多,若有一日你想,大可以回周家去,去自己查清楚當年的事。」
可有些事情,知道了未必就是好的。
林瑔怔怔回府,往裡走了幾步,杵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這是他第一次來這裡,眼下腦袋又昏昏沉沉的,完全辨別不出方向。
「我才說出來等等你,可巧你就回來了……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蘇珏走近了才發覺林瑔異樣,眉宇間不免染上幾分擔憂。
林瑔嘴唇動了動,搶在蘇珏手搭在他頭上之前抓住蘇珏的手,道:「我是林瑔。」
蘇珏不解:「嗯?」
林瑔問:「如果沒有血緣關係,我還是祖父的孫兒嗎?」
蘇珏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但瞧著林瑔這樣子屬實有些不對。
反反覆覆咬緊了姓氏,抓著蘇珏的胳膊幾乎是懇求著要一個答案。
他想了想,捧住林瑔的臉,認真道:「清塵,先別慌,你聽我說。我雖不知是怎麼回事兒,但你既然在這裡,你是林瑔,你不是別人。你在我們身邊這麼多年,其實不管怎樣,都沒有什麼影響,感情做不得假,別怕。」
林瑔抿了抿唇,終究是帶著即將要落下來的眼淚撞進蘇珏懷裡。
對,他就是害怕,他過去已經接受了的那些事物,他的祖父、從未見過的父親母親。
可有朝一日,那樣疼愛他的祖父告訴他,他並不是林家的孩子。
那是一種無端的恐懼感,祖父也不要他了嗎?
他是林瑔,他想他只是林瑔,他不想再去了解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他怕被拋棄,也怕知道更隱秘的真相。
蘇珏也不多問,抱著他耐心哄了一會兒,直到林瑔自己緩過來了,才若無其事地扯開話題。
「我把從宮裡帶出來的被子看了看,如今還什麼東西都沒置辦呢,今晚上還要蓋它,咱們看一看,怎麼補一補。」
林瑔胡亂點點頭,跟在蘇珏身後,待走到房裡,已經看不出什麼異樣了。
蘇珏苦笑:「真真難為人,我手笨,做不來這活計,清塵會嗎?」
林瑔搖頭:「自然不會,我上哪裡去學這門手藝?」
蘇珏道:「那就只能試著看了。從前總看你在姐姐身邊看她做這活計,還當你能記下些。底下是不是要先挽個結?」
「錯了,這一針應該往這邊落!」
「誒等下,清塵小心些,別扎到手。」
林瑔看著那歪歪扭扭的一道線,嘆道:「我們兩個人一起都比不得姐姐。」
蘇珏認真點頭:「嗯,說不準還不如先生。」
林瑔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道:「先生能會這些?」
蘇珏道:「先生聰慧,總比我們好。」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最後也不知道是說到哪一句了,迷迷糊糊地再沒聲響。
連針也不收,好像還有誰會進來輕輕罵兩人幾句,卻會收拾好一樣。
窗外雪還未停,林瑔尤記得楚知曾說,下完雪,一切不好的事都會跟著雪一起離開。
可那一年的雪,先生和姐姐,一起跟著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