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交心
2024-09-15 09:11:27
作者: SweetTKY
父子交心
蘇珏一連兩日沒了蹤影,林瑔雖然著急,卻也不敢冒冒失失地出去找他。
有陸侍衛幫著收殮了楚知的屍骨,還是一個小罈子,活生生的一個人,頃刻成了一捧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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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瑔將楚知和脂沫放在一處,他嘆了聲,又換了新的香燭,坐在門檻上,繼續等蘇珏回來。
這兩日忙叨得很,蘇珏一直不回來,陸侍衛說他出去找,不許林瑔出門,他最多也就坐在門檻上等。
這三更半夜的,整個恆月宮,只剩林瑔一人。
林瑔趴在膝上,又重重地嘆了口氣,無意間擡頭一瞥,卻好像看見門口有一道身影。
林瑔驟然警覺起來,直起身子一看,才發現是蘇珏。
林瑔一愣,倒也鬆了口氣,起身迎了上去,壓了幾日的委屈又涌了上來:「你去哪了?子卿……先生他……」
話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林瑔走到蘇珏跟前才看見他手裡拿著一把匕首,上面還滴著血,手上似乎還有一些抓傷的痕跡。
蘇珏整個人神情恍惚,嘴裡喃喃自語著什麼。
「怎麼回事?你去幹什麼了!」
蘇珏並不答話,只一個人自顧自地往回走,林瑔聽了半天才依稀辨別出蘇珏似乎是在念叨什麼:「她該死。」
「蘇子卿!」林瑔怒喝一聲,胸膛微微起伏,又怕隔牆有耳,乾脆直接拉起蘇珏的胳膊往屋裡走。
蘇珏眼裡閃過一絲迷茫,歪頭看了看林瑔拉著他的那隻手,跟著林瑔走了。
蘇珏穿得單薄,完全沒有穿披風大氅一類的東西。
林瑔蹙眉,關上門,把兩人最外面那層被風吹得冰涼的衣裳脫下來,摁著蘇珏到床上坐下。
「蘇珏!」林瑔目光凌厲,「你冷靜一點,你看著我,你告訴我你到底幹了什麼?」
蘇珏微垂著頭,並不答話。
林瑔看了看他手裡還在滴血的刀,伸手就要奪過來。
蘇珏警惕躲開,反手差點兒劃到林瑔,被林瑔堪堪躲過。
蘇珏現在的狀態看著很不對,雖然是看著林瑔的,卻極其冰冷陌生,似乎完全認不出他是誰。
整個人也是渾渾噩噩的,刀絕對不能留在他手裡。
林瑔咬咬牙,再次伸手。
蘇珏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微涼的唇貼在手臂上,牙齒狠厲地刺破皮膚,一陣鈍痛,刀子「哐當」一聲跌落在地。
林瑔疼得手指都忍不住微微顫動,悶哼一聲,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蘇珏的後背視作安撫,寧是強忍著一聲不吭。
一片血腥氣在嘴裡蔓延開來,蘇珏微微清醒了些,他漸漸鬆了嘴上的力道,只見林瑔白皙的胳膊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印。
蘇珏眼睫微顫,慌亂地鬆開林瑔,嘴裡呢喃著:「對不起。」
蘇珏左右看了看,一遍又一遍地道歉,起身慌亂衝出了門。
「子卿!」
林瑔匆忙伸手拉他卻拉了個空,蘇珏跑得極快,林瑔剛跟到門口他就一把關上了門,從外面鎖了起來。
「子卿,開門!」林瑔焦急地一邊拍門一邊喊道,「有什麼事你也先進來,外面太冷了,你先進來,我不問你了!蘇珏!」
蘇珏胡亂抹了把臉上的淚,倚著門坐下了。
林瑔無法,只得在原地記得轉圈兒,忽然靈光一閃,趕緊跑回去,從窗子翻了出來。
蘇珏靠在門邊,閉著眼,看起來很是憔悴。
林瑔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走到跟前也不見蘇珏有什麼反應,他蹲下身試了一下,才發覺這人已經燙得可怕。
從前病了或是怎麼了,都還有楚知或是脂沫照料,林瑔沒做過這等照顧人的活計,只能把蘇珏拖回屋裡裹上被子。
在廚房翻了半天才翻出幾味能用的藥材來,煎了給蘇珏服下,用布在外面的雪地里滾了一圈,擰乾,搭在蘇珏額上。
林瑔站在床邊,無端得一陣心慌。
他想了想,把裝著脂沫和楚知的兩個玉罈子抱了過來放在桌上,自己搬了把小椅子坐著。
這樣守著,竟然覺得能稍微安心些。
蘇瑾安放輕腳步,一進來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幅場景。
小孩子還是不會照顧人的,蘇瑾安想著,在林瑔察覺到之前利落地點了他睡穴,托住林瑔的腦袋輕輕擱在桌上。
他神色複雜地看了看桌上的骨灰罈,終是忍不住微嘆,呢喃低語了一句:「你也走了,到如今,便真只剩我一人了……」
他來晚了。
刻意去避開一個人的消息的代價就是剛好晚一步。
一切已成定局。
年少時,他們也算得上是至交好友,引為知己,幾人一起對酒吟詩,策馬同游。
他知道楚知其實並沒有太大過錯,他並不知曉,他也是被楚家利用。
可是蘇謙霖死了,蘇瑾安永遠不可能過得去這個坎兒。
楚知,楚九霄,意氣凌雲,故人之姿仍在眼前,卻是人走茶涼、不復昔年舊時意。
蘇瑾安抿了抿唇,強壓住心底那抹酸澀,走到蘇珏跟前,手輕搭在他額上試了一下,忍不住微微蹙眉。
又從被子裡把他手拿出來,輕輕搭在蘇珏腕上,沉吟片刻,略微鬆了口氣。
還好,不是什麼大事。大悲大慟,又在外面受了涼,才會發起熱來。
蘇瑾安微嘆一聲,從荷包中摸出一丸藥來,試著水還是溫熱的,便就著壺裡的水給蘇珏服了下去。
蘇珏嗆了下,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是蘇瑾安時愣了一下,呆呆地瞧了他半晌。
蘇瑾安似乎也沒想到他會突然醒來,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良久,率先移開眸子。
蘇珏嘴唇動了動,聲音極低:「父皇……」
蘇瑾安輕輕應了聲,又是一陣沉默,他道:「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說著,便要轉身離去。
「等一下。」蘇珏叫住他,強撐著坐起身來,「父皇,有些事情,不如我們好好聊一聊。」
蘇瑾安腳步一頓,低聲道:「半大點兒的孩子,別老有那麼重的心思,好生歇息,旁的不必多問。」
「我不小了。」蘇珏低聲道,「我已經十五歲了,有些事情,您與其拿我當個廢物養,不如告訴我,讓我自己去尋一條出路。」
蘇瑾安輕嘆一聲,坐在床邊,並不看蘇珏。蘇珏垂下頭,也不看他,他道:「我五個月大的時候,您說不準還在抱著我,大晚上地哼那種不知名的小曲。」
聞言,蘇瑾安不可避免地抖了一下,似乎很是不可置信,蘇珏為什麼會記得那些。
可蘇珏並不在意,他只當沒看到,自顧自地說道:「後來我五歲,一個人在一方小小天地中度過一個又一個的夜晚。如今我十五歲,您在這,我曾經想了那麼多個夜的問題,如今卻一個都問不出來……父皇,爹爹,我是恨你的。」
蘇瑾安意味不明地笑了聲:「恨才是對的,該恨。」
「那您恨我嗎?」
蘇瑾安眸光微閃,終於轉過身子來,正眼瞧著蘇珏:「蘇珏,恨這一字,從來和我對你無關。就算你往後殺人放火,成一個窮凶極惡之徒,天底下的人都恨你……我也不能。你是我求來的孩子,我此生都該有愧於你。我拿你墊了我扳倒殷家的路,待你也並不好,你該恨我,我卻不能恨你。」
「可是我的母妃姓殷,我身上流著的是殷家的血。」蘇珏定定地看著他,卻見蘇瑾安自嘲一笑。
蘇瑾安道:「對,你身上流著殷家的血,我也一樣。但我恨殷家,卻不一定非要恨你,我相信我的孩子是個正常人。」
「正常人?」
「嗯,正常人。」蘇瑾安道,「或許你從來不曾真正了解過殷家,殷家的人,都是瘋子,幾乎沒有正常人。」
蘇珏嗤笑一聲,指了指地上帶著血的匕首,道:「我也不是,您看,這算起來,還是我第一次發病。」
誰知蘇瑾安卻搖了下頭:「我說的不是病,是心。你被教養得很好,楚知有好好教你,你有一顆最起碼知道共情的心。你知道你的母妃殷菲柔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嗎?她絕對是個最標準的殷家人,心狠手辣,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不擇手段,而且缺少正常人的感情。」
蘇瑾安苦笑一聲,道:「先說太后好了,我真的……並不想承認她是我的母親。我有一個哥哥,我的同胞哥哥,他也是太后的兒子啊,嫡長子,自幼聰慧,身份貴重,可是他是死在自己母親的手裡的,你知道為什麼太后會選他嗎?」
蘇珏搖頭。
蘇瑾安接著道:「就因為懷瑜是嫡長子啊。太后想得永遠和別人不一樣,她有兩個兒子,她選擇了那個身份更貴重些的,自此後宮中再無人能與她爭鋒,代價是我哥哥的命。懷瑜活得並不長久,他身子病弱,我們從太后手中奪權,要扳倒殷家,他哪能禁得住那麼折騰呢?到底還是英年早逝。」
蘇珏猶豫了下,問:「那父皇的伴讀呢?」
「你說謙霖?」蘇瑾安意味不明地笑了聲,道,「九霄竟然還會跟你提起他嗎?謙霖是死在太后和殷菲柔手裡的啊。我知九霄無辜,本是遭人算計的,可我要如何能不記恨呢……我喜歡的人,因為他的參與,屍骨無存。」
他最後一句說得極輕,倒像是在喃喃自語。
可蘇珏還是聽了個清楚,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蘇瑾安道:「我從來都不曾想過娶殷菲柔,但我是太后的傀儡,她絕對不會允許我做出不合她心意的事。所以,我的兄長和愛人全都死在我的母親手裡,你說,這算不算一樁荒唐事?太后很多次都想把你要到身邊去,全都被我回絕了,如果你在她身邊長大……像我倒也罷了,無非就是活得窩囊點兒,可若是像她們呢?」
蘇珏靜靜聽著,半晌,他輕輕道:「父皇,你讓我走吧。」
「放我出宮去,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您想讓我就這麼混完一輩子,可總有人不想,無辜之人因我而死,我好過不了,也守不住對我來說重要的人。」
蘇珏視線落到林瑔身上,喃喃道:「若是我一人倒也罷,可他怎麼辦呢?」
蘇瑾安順著蘇珏的視線看過去,有些訝然。
蘇珏道:「皇子伴讀不能科考,這世間總歸還是貴人說得算的。他失去了這條路,林太傅……總不能守他一輩子。那便該是我,他活多少年,我就該守他多少年,就算是守不了,也該叫他安安穩穩、不向任何人低頭地過完一輩子。」
他只有林瑔了。
蘇珏想,清塵是個那樣好的人,他該長命百歲的。
可他如今才是十幾歲的年紀,如果沒了依靠,又無路可走,那他往後那些年,要怎麼過呢?
對,怎麼過不是過?可蘇珏就是覺得……捨不得。
這本就是他欠了林瑔的。
林瑔於他是貴人,他於林瑔卻是累贅。
所以蘇珏現在更想活著,姐姐和先生留下的最後的教導,不就是活著嗎?
活著,只要有一口氣,就還能往上爬,他要讓林瑔踩在他的肩上做真正的萬人之上,端坐於高台之上,一世無憂。
蘇珏抓住蘇瑾安的手,認真道:「父皇,你有你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的路要走。我要去找我的出路,與其說你忙著周旋把我撇在這裡不管,不如讓我也去闖一闖。」
蘇瑾安沒有說話,蘇珏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映入眼帘的是桌上的白玉毯子。
蘇珏沉默半晌,終是忍不住問:「您若早來一步,會救他們嗎?」
最後蘇瑾安到底有沒有回答,蘇珏不知道,迷迷糊糊地又睡倒過去。
再次醒來,窗外的雪未停,依然寒冷寂寥。
不過沒關係,走過這片雪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