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教誨
2024-09-15 09:11:25
作者: SweetTKY
先生教誨
蘇珏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喉嚨堵得慌,只是淚一滴滴地往下落。
楚知咳了兩聲,瞧他們這個樣子也不想再添堵,生生把血又咽了回去。
「都同你說了,別嚇他們,也別嚇自己,還能說話,看著精氣神兒還好,你就放寬心些。」
脂沫笑了聲,也不知道是在笑些什麼。
她道:「你管我呢,我不能寬心,我就得提著這口氣,要死死在家裡頭,別嫌我晦氣,落葉歸根。」
林瑔悶聲道:「姐姐不會……」
最後那個字,林瑔終究是說不出來。
也不知道是走得太慢,還是心裡難受,反正就是覺得,今天這條路格外難走。林瑔突然定住,他有些不敢邁步。
走慢些,再走慢些,興許還能多聽姐姐說幾句話呢。
脂沫許是感覺到他停了,輕輕拍了拍他:「走吧,我就想回家。」
脂沫迷迷糊糊地,眼前越來越黑,她強打起精神,自己絮絮叨叨地說些閒話。
「我被賣進宮的時候太小了,不知道爹娘都長什麼樣、是幹什麼的,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個兄弟姊妹。從前和別人住在一處的時候,就聽他們說什么小的時候要幫著家裡頭帶弟弟,為了弟弟才被賣出了家門。我那時候就覺得怵得慌,我雖不記得,可聽他們講的自己帶大的弟弟也沒幾個是省心的。現在這麼看,我運氣好,帶的兩個,都是乖巧的。」
脂沫抿了抿乾裂的唇,疼得其實都有些受不住了,她歪了歪腦袋,朦朧間還能看見蘇珏和楚知,沒忍住笑了笑。
「小殿下,你說我當初要是真去傍上你爹,我是不是……還能把你要過來當兒子?」
蘇珏吸了下鼻子,道:「理他做什麼?我不要你做我娘,你就是姐姐。他都多大年紀了,能當姐姐的爹了,我應該給姐姐尋門好親事,給姐姐送出宮去。」
脂沫笑了聲:「叫你父皇知道,你也少不得一頓打……快到了嗎?」
林瑔道:「沒有。」
「少騙我,我看見了,快到了。」
林瑔嘴犟,就是不認:「就是沒有,姐姐看錯了。」
脂沫眼神渙散,想再交代些什麼,最後也只低低地說了一句:「都好好的,活著比什麼都好。」
林瑔也就剛邁過門檻兒,他站在那,一時間竟不知道如何動作,低下頭,就能看見脂沫垂下的手,和她腕上的軟銀絲鐲。
她是極愛美的,死相卻這樣難看。
林瑔摘了脂沫的鐲子戴在手上,他原本也是為的好玩,才要跟脂沫學這個。
可他不適合,最後也只能把脂沫親手套在他手腕上的鐲子還回去。
如今卻後悔了,想叫脂沫再給他帶上也不能夠了。
林瑔吸了吸鼻子,牽起脂沫的手虛虛握住這鐲子往自己手上套。
就好像脂沫笑嘻嘻地把鐲子套在他手上認真地教他怎麼用的時候一樣,她是真想過林瑔可以用這個防身。
他是男子,手比脂沫的要大,也虧得手還沒長開,這個姿勢能戴上,再長大些骨節寬了就不一定了。
突然間少了一個人,最開始是傷心的,可更多的是無措。
就是總覺得,這個人還會回來一樣,三個人坐在一起,誰也說不出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直到看到那盤早就被遺忘了的糕點的時候,才終於繃不住了。
火燒得那樣旺,那麼大的一個人最後也就剩一捧灰。
想尋塊風水寶地不知道哪裡好,隨意埋了又捨不得,就裝在了那個白玉罈子里,留在了家裡。
林瑔還是呆呆的,楚知身子骨本就不大好,自那一場起,又病起來了,沒有多少能管他們的時候。
只留他和蘇珏兩人,每天什麼也不干,亦或是說每天忙忙碌碌的卻什麼也沒幹成。
世人講究入土為安,可他們就這麼把脂沫留下了,林瑔總是想這樣對不對。
卻在某個深夜起來,看著蘇珏跪在那個骨灰罈子面前,絮絮叨叨地說話。
說了那麼久,林瑔也只記住那句:「我不是想成日裡來叨擾姐姐,我只是想留姐姐看著那些人都得了報應,再讓姐姐清淨,您等等我和清塵,在我們身邊多留幾年。」
是了,所有的捨不得,都是想姐姐能看到大仇得報那天。
今年的雪好像來得格外早,也下得格外大。
斷斷續續的,林瑔記不得下了幾場,只記得天一涼,楚知就會病得厲害,反反覆覆地病,像是再也好不了了。
林瑔坐在楚知房門外邊,呆呆地看雪,沒什麼表情地說一句:「子卿,我怕。」
怕什麼呢?怕少了一個人的院子,怕先生的病。
蘇珏掐著自己的掌心,沒有多長的指甲,寧生生把自己掐到出血,成日坐在這冰天雪地中,讓自己保持那最後一點清醒。
他對林瑔說:「不怕,會沒事的。」
可就這麼說起來,似乎更像個蒼白無力的笑話。他們坐在這,更像是在等那個已經能確定了的答案。
楚知披上衣服,推開門看見的就是這兩個並肩坐在一起的身影,他彎了彎嘴角,到二人身邊坐下,道:「外面這麼冷,你們倆怎麼不進去?」
蘇珏林瑔連忙站起來去拉楚知。
蘇珏滿臉嚴肅:「既然知道天冷,先生才不該在這坐著,快回去吧。」
楚知輕笑著搖了下頭,安撫道:「沒事,我吹吹風,腦子還清醒些……我就還有些話,想同你們說說。」
林瑔固執地不肯放手,道:「有什麼話,等先生好了我們再慢慢說,何苦在這吹什麼冷風?」
楚知無奈輕嘆:「乖,坐下吧,沒事。」
聞言,二人這才不情不願地一左一右挨著楚知坐下了。
楚知問:「小殿下,你恨他嗎?」
蘇珏眼中閃過一絲茫然,問:「誰?」
「陛下。」
蘇珏不答,俯下身把頭擱在膝蓋上,裝作沒聽見。
「我知道,你恨的。你怎麼能不恨?從小一個人被丟在這個小院子裡,沒人管過你的生死,自己討生活了那麼多年,你該恨的。可是你恨得,他也恨得。」
楚知望天,抿唇一笑:「陛下能恨的人有那麼多,可是就算他恨,也沒有別的法子。他恨殷家,恨你母妃,恨太后,甚至恨他自己……還有我。小殿下,我知道柔妃是你母親,可你別怨我說她,也別怨我說殷家,你恨陛下,可他這半輩子過得卻也不算太好,若沒有殷家,他哪裡能活得這麼難呢?」
蘇珏垂下頭,道:「他那樣的人,有什麼可埋怨別人的?先生是這天底下一等一的好人,他如何能怨得了先生?」
聞言,楚知一陣沉默,半晌才道:「姑且…我算個好人吧,可我是好人,楚家不是……殿下和公子可知曉陛下的哥哥?」
聞言,兩人皆是搖頭。
林瑔道:「從前只聽聞陛下做皇子時行二,上面應該還有一位大殿下,可是關於這位大殿下的記載少之又少,實在不甚清楚。」
「也是,有些東西不想被人記住,自然不會留下痕跡。」楚知嘲弄一笑,「大殿下可是陛下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懷瑜瑾安,本取的是懷瑾握瑜這樣好的寓意,本兩個都該是謫仙一樣的人物……可惜大殿下身子骨一向不好,年紀輕輕的,便不在了……懷瑜殿下和陛下那時出生沒多久,太后為剷除異己……」
楚知頓了頓,冷笑一聲,才道:「親手給自己的孩子灌了毒藥,而這藥,便是我的祖父準備的。你們看,楚家壞事做盡,我流著楚家的血,自幼享受著沾了不知多少人的血走出來的榮華富貴,我哪裡算得上好人呢?」
林瑔拉著他的袖子,低低喚了聲「先生」。
楚知看了他一眼,突然就笑了出來,笑著笑著,卻控制不住地落淚:「我從前跟你們說,我同謙霖公子不算太熟悉,但其實,我與陛下,與飲川,與謙霖,與懷瑜殿下,我也曾在宮裡讀書,我們差不多大的年紀,是相識了很多年的……可如今想來,倒不如不認識,若沒有我送的那封信,若不是我……」
楚知垂著腦袋,似乎是極力在壓抑著哭腔,卻還是避免不了地偶爾傳出幾聲嗚咽。
楚知曾經也是站在頂端的世家公子,他曾見過的風光,他見過那群鮮衣怒馬少年郎,何等恣意瀟灑!
可如今,還活著的人,剩一個落入塵泥的楚知,和一個再沒了昔年影子的「陛下」。
楚知道:「從謙霖一死,有些事情就變了。我有罪,我不是什麼好人,因為我送去的那封信……」
楚知抽噎著,道:「我生於名門望族,從小學的都是禮義廉恥,可是禮義廉恥有什麼用!人人都說,楚家沒了,陛下讓我做太監也是在羞辱我。我和該隨便尋個什麼法子自我了斷,也好全了名節。可是我哪有臉去死呢?九泉之下,我若遇到他們,我不……敢。」
林瑔輕輕搖了下頭,他道:「先生有錯,清塵並不是要說不知者無罪,可先生也失去了那麼多,清塵……沒見過父親,可人人都說我性子像父親,我想,您覺得不敢見他們,可若是父親,也未必敢見先生。先生什麼都不知,你們曾經是摯友,那般要好,先生卻是被楚家利用。謙霖公子不在了,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麼想的,所以沒有人能說出原諒。您有愧,他們也有,若是……若是先生見到那幾位殿下公子了,還有我父親,有什麼話,就好好說清楚吧。」
蘇珏偏過頭去,眼眶微紅,指甲深深掐進肉里。
他沒什麼可說的,想了很多,卻都說不出口。
對,他是恨,可能就是因為幼年那段模糊又深刻的記憶,他才會這麼恨。
他父皇,蘇瑾安,這人確實可憐。
可是誰又來可憐他呢?他想過問問蘇瑾安,如果這麼討厭他,為什麼還要生下他。
可蘇瑾安沒有給過他問的機會,後來他想明白了,大概是,他的出生對蘇瑾安有用吧。
他從來都知道殷家臭名昭著,他可以接受別人的唾棄,但不能接受自己來到這世上只是因為至親之人的算計。
至於蘇謙霖,謙叔待他是極好的人,他挑不出半點兒不是來,有些事情既然是他刻意隱瞞的,那他就不會多說。
楚知輕輕攬過兩人的肩,嘆道:「記著你們姐姐說的話,好好活著,活著比什麼都好。並不是說,一朝落敗就要尋死覓活,為君子,不堪受辱,以死明志。那固然為世人所稱讚,可那也是最傻的一條路,若還能看見半點兒希望,那就算別人要你死,你也得咬著牙活下去。志氣傲骨,那都是撐面子的。被人一次次按進泥里還能爬起來,那才是真正的君子。你們兩個的路還長,總有一日……能走到人前去,人人提起,都要敬重。」
林瑔強壓住心底的酸澀,低低應了聲:「嗯,清塵謹遵先生教誨!」
蘇珏沉默半晌,才道:「子卿……謹遵先生教誨!」
楚知這才如釋重負地笑了笑。
這兩個孩子既叫他一聲先生,那到了,他總要教他們些真正能影響一輩子、有用的東西。
「我這一生都在京城,沒去過什麼別的地方。等我死後,也做一捧灰吧,一半留在京城,說落葉歸根;另一半就撒了,隨風散了,我也好去看看,京城繁華地之外的錦繡河山。」
楚知的聲音很輕,和風混在一起,他看著明明比先前要好很多。
林瑔卻愈發心慌,太輕了,好像馬上就要隨風一起散掉。
今晚大抵該是個不眠夜的,林瑔和蘇珏坐在床上,都覺得這個晚上格外漫長。
腦袋昏昏沉沉,可是閉上眼心又亂成一團。
鼻間突然縈繞著絲絲縷縷莫名的香氣,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林瑔頭一歪,睡著了。
再醒來天已大亮,蘇珏沒在,林瑔穿上鞋到外面一看,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的雪,白茫茫一片,有太陽,卻不是溫暖的光。
楚知躺在平日裡支在外面的藤椅上,陽光還能照在身上,只是再沒了暖意。
他嘴邊含笑,像是釋然,就和平時一樣,只像是睡著了,但這一次,他不會再醒了。
林瑔看著看著,最後還是別過頭去,眼淚無聲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