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

2024-09-15 09:10:17 作者: 青衣呀

  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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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9年夏天,舊廠街幹部樓,六零一。

  「餓死了,怎麼還不來?」

  安岳第N次摁亮手機看時間。

  餐桌拖到客廳正中間,椅子撤開了,幾個人頭碰頭下飛行棋。

  衛蔚取笑,「你脖子疼?」

  「沒有啊。」

  「沒落枕?」

  安岳被她問得恍惚了,狐疑摸脖子,「沒有啊。」

  「那牆上不是有掛鍾麼,幹嘛看手機?」

  安岳反應過來,紅著臉推她。

  「煩不煩?」

  蔣森開冰箱拿汽水,第一瓶遞給安岳。

  「新手機?我看看,喲——摩托羅拉摺疊屏,好時髦哦!」

  尹從輝穿件粉色polo衫,襯得很黑,接過冰汽水貼在脖子上,憨憨笑。

  「重慶有沒得賣的哦,上海買的哇?」

  提到上海,衛蔚把眼一瞥,誇他聰明。

  蔣森捕捉到了,心裡酸酸的,故意說。

  「怎麼沒得?解放碑有專賣店。」

  尹從輝抹著汗,「哦,我好久沒去過解放碑了。」

  「你在哪打工啊整的那麼黑?」

  「搬磚。」

  蔣森很吃驚,「真的嗎假的?你個大學霸搬磚?」

  「沒辦法,我爸都去賣血咯。」尹從輝平淡地說。

  「咋個不當家教嘞?」

  「活兒少,一周才幾個小時,工地上從早干到晚。」

  這話題太沉重,衛蔚走到廚房推窗,連喜滋滋的安岳都愣了下。

  她說話總是有點不過腦子,直白地問,「那你學費供得上麼?」

  「我死都要讀完的。」

  「你報的哪兒?」

  「重大,建築系,你呢?」

  安岳有點忸怩。

  「民航大學,出來當空姐,哎,我曉得就是做服務員,但是工資高乜,一個月五六千,我們……」

  她看看尹從輝和衛蔚,「都要替家裡著想的嘛。」

  衛蔚回來開汽水。

  「我也報的重大,建築分兒太高了,我報的中文。」

  尹從輝驚喜極了,但並不意外,衛蔚沒跟他商量,但她就是這樣。

  他必須說點什麼,哪怕是傻話。

  「不會不在一個校區吧?」

  衛蔚眉頭反而打開了,瀟灑地拋色子,一顆鮮紅的六滾出來。

  「有校車。」

  「啷個?我不用想嗦?」

  蔣森覺得有點被排斥。

  「我爸還不是天天在外頭跑,哎喲,下了崗都一樣,我爸也就三千塊錢留守工資,夠買啥子嘛,還不是靠我媽,幸虧我媽在街道辦,還有點保障。」

  尹從輝說,「就是,我昨天電視上看到你爸咯,說又跟啥子希爾頓集團簽了框架合同,具體是做啥子嘞?」

  蔣森不知道,也不關心,他跟他爸沒話講。

  不過當著女生不會這麼回答,他神秘地一笑。

  「反正是好事!」

  安岳又摸手機,「還不來!」

  衛蔚笑了,「你到底是等必勝客,還是等金榮?」

  「汽水不夠,我下去買點兒。」

  兩對小情侶氣氛旖旎,只有蔣森是多出來的。

  尹從輝累得四肢癱在椅子上,咧嘴笑,「我跟你攤。」

  「沒來頭。」

  蔣森到樓底腳,太熱了,柏油馬路像踩到火,腳板發燙,頭上知了聲蓋過其他,反而覺得很靜,白茫茫路面上盪過來一個人,手揣在兜里,垂頭喪氣的。

  蔣森走去叫他,「你怎麼才來?」

  金榮眼泡子都是紅的,扭頭就走,被蔣森拽住了。

  「幹啥子?安岳在我家。」

  金榮油亮胳膊上明顯一道鞭子抽的紅印。

  「哪個打你?」

  蔣森氣沖沖問,「上海人欺負你嗦?我們打回去!」

  金榮很想不帶感情的回答,但控制不住委屈。

  「是我爸。」

  「他還有臉打你?」

  蔣森簡直不能相信,朝他家方向狠狠吐了口。

  「他在廠里偷設備,拿到碼頭上賤賣,遭水警抓到送回來,要不是我爸求爺爺告奶奶,求人家放他一條生路,他坐牢去咯!」

  金榮囧的臉皮要裂開了。

  他以為這件事沒人知道,沒想到連蔣森,這個吊兒郎當,從小不肯在廠區混的人,都知道的這麼清楚,那別人……尤其是衛蔚,肯定也知道了?

  蔣森吊起胳膊扒住金榮肩膀,掂著腳走心地安慰兄弟。

  「衛蔚不曉得,哎呀,大家都不曉得,你放心嘛。」

  「我爸也是沒辦法。」

  金榮痛苦地抱頭。

  「這幾年都是靠我媽,我媽那個診所……」

  他看蔣森,「你曉得不?廠辦的樓都拆了。」

  「要賣乜,當然先要拆,別說廠辦,宿舍也要拆。」

  蔣森果然懂。

  「你看我們這個廠子,人不值錢,設備也不值錢,就剩地皮還值點錢,不賣怎麼辦嘛?一千多號人,家屬三千多口,賣了才盤的活嘛。」

  「賣了我爸能回去上班兒麼?」

  「那恐怕是不行。」蔣森回答的理所當然。

  金榮亮晶晶的眼睛又黯淡下去了。

  雖然金榮才是名牌大學生,在大上海,又大他三歲,還是學外貿的,說起來響噹噹,亮堂堂,可這種切身的疑問,卻只能眼巴巴等蔣森來解答。

  這令蔣森感覺良好。

  「我看你這個樣子,別上去掃興了——」

  蔣森扒著他硬是轉個彎,往幹部樓背後走。

  「安岳今天高興的很,人家一年到頭,難得看見你兩眼,哎,你們兩個怎麼想的哦?你明年畢業了回來,她又去天津,還要異地嗦?」

  「沒事,我多去看她幾趟,也不遠,硬座十三個小時就到了。」

  金榮皺著眉,不曉得蔣森推他來這個臭烘烘的垃圾場幹啥子?

  他招蚊子,一團團裹住不放,逼得他兩手使勁扇。

  以前蔣森住幹部樓,他們很羨慕,重慶夏天熱得要死,家家扔垃圾活路都歸娃兒干,唯獨蔣森不用中斷遊戲,趿拉拖鞋板下樓,家裡就有鐵皮門,拉開往裡一甩,清清爽爽。

  96年廠子垮了以後,舊廠街衛生就沒人管了,幹部樓後面垃圾越堆越多,臭氣熏天,離得近的幾棟宿舍,背地裡罵幹部就是髒。

  蔣森把眼一瞥,揶揄。

  「你娃真不曉得啷個泡的到那麼漂亮的妹子?去年也這麼說,結果你回來了幾趟?暑假回來了,寒假都沒回。」

  「我在存錢,捨不得。」

  蔣森繞過水泥池,扒開一叢歪歪倒倒的灌木,硬拖金榮進來。

  地上是一扇帶鐵鏈大鎖的黑鐵門,門扇擦得很乾淨。

  蔣森蹲下去開鎖,鈧鈧琅琅解開鐵鏈繞在手腕上,自覺很帥。

  「你這個樣子不行哦!高中乜,兄弟幫你盯到,啥子風吹草動,報信兒,飛出去上大學了,官二代富二代看上她,又是項鍊兒又是戒指,你啷個辦嘛?」

  「安岳不會。」

  金榮笑的很篤定,「你還有這種地方?」

  門開了,往下一米寬的水泥階梯,五六級轉彎,金榮跳下去,轉過彎,眼前豁然開朗,幾根巨大的水泥柱撐起整個空間。

  「我的秘密基地,被你發現了!我要殺你滅口!」

  金榮笑罵,

  「憨雜種!防空洞哇?」掐著他的脖子推下樓梯。

  挨著水泥柱,蔣森放了一台小電視機,牽了電線,對面擺了張破沙發,地上一箱啤酒,一箱汽水,簡直是天堂。

  金榮攤開雙臂倒在沙發上,滿足地嘆氣。

  「晚上我們就在這兒耍嘛!好涼快哦。」

  「不行!」蔣森斷然拒絕。

  「為啥子?」

  蔣森窩進沙發摸遙控器,畫面一閃,兩個沒穿的女人蛇一樣纏繞。

  蔣森指給他看,電視底下的雜物格塞滿DVD碟片,各個勁爆。

  金榮吃吃笑,摸出一張對摺又對摺的花紙片。

  「你看這個怎麼樣?」

  「啥子哦?」

  金榮不好意思說,翹腳示意他,「你自己看嘛——」

  是周大福的婚慶三金GG,龍鳳金鐲一對三兩。

  蔣森笑的不得了,揮拳錘他,「可以可以!你們定下來我也放心。」

  「那你……?」

  蔣森打斷了,「莫說!說出來兄弟做不到了。」

  這種事總是這樣,沒有剛剛好,總是多一個人。

  金榮撓頭,覺得自己幸運的有點過分,安岳是個絕緣體。

  「他曉得了?」

  乍一聽,不知道說的是衛蔚還是尹從輝。

  但蔣森一概點頭,他有種直覺,他們兩個之間沒有秘密。

  「不要緊,暑假過完,大家各奔東西,反正心照嘛——」

  蔣森很豪爽,掏煙給他,「我沒得事。」

  背靠背一口煙一口汽水,金榮快活的很,眯著眼,夢囈喃喃。

  「我存了一萬塊。」

  蔣森翻身坐起來,「我要有一萬塊,我就買個摩托車。」

  金榮嘆氣,「本來想買三金的。」

  「沒買乜?」

  「給我爸咯,讓他賠給廠里,但他說還不夠,我再想辦法。」

  金榮抽菸比蔣森快,也深,兩下幹掉續新的,煙圈籠在臉上愁雲慘霧。

  「我還說,最多再過兩年,家裡的開銷我扛了。」

  蔣森拍拍他的肩膀,「夠男人!」

  「可我媽問,這兩年怎麼辦?我哪曉得怎麼辦?」

  蔣森就更不曉得了。

  金榮上下把他瞄到,嘆氣又嘆氣,最後還是虛心請教。

  「拆遷這個事兒你爸怎麼說?」

  「他根本顧不到,整天不在家,量房,簽合同,都是我,哎,我真是不信,這種房子能值四十萬,對面商品房才賣五千塊錢一個平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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