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

2024-09-15 09:10:15 作者: 青衣呀

  四更

  中午一點,主持人示意攝像師關上機器,後勤組學生一擁而上,給導師送上冒著熱氣的盒飯。

  莫安生站起來擺手伸懶腰,「謝謝,我中午不吃。」

  廖俊傑擰開礦泉水瓶遞給她。

  莫安生避開他摸手機,最後幾個問題太密了,她沒來得及回簡訊。

  礦泉水瓶上攤開巴掌大的黑皮夾,麥穗徽章帶兩枚金色三角釘。

  一瞬間,她情緒十分複雜,但對上廖俊傑視線時看起來很高興。

  「我姓廖。」

  廖俊傑微妙地往後擺了下手,仿佛人群里有他的部署,他叫他們稍安勿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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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安生看懂了,但反應很敏捷,立刻指著下台的狹窄階梯。

  「廖隊,出去走走,邊走邊聊?」

  廖俊傑喝了口水,觀察周邊環境。

  操場上兩支球隊切磋技藝,場邊站著一紅一白兩支啦啦隊,觀眾沒幾個,樹蔭底下藏著幾對小情侶。

  如果他有手下跟著,就該在此刻走出階梯教室,事實證明他沒有。

  「為什麼偽造視頻誣陷蔣森?接下來準備搞誰?尹從輝?安岳?他們幾個怎麼得罪你了?2009年,你才八歲。」

  話說出口他愣了一瞬。

  但立刻被莫安生的反問打斷了。

  「八歲,是腦子不能用,還是沒感情?」

  這話不妙。

  廖俊傑當過臥底,對亡命之徒的腦迴路頗有認識。

  他們也不是全然的狂徒和瘋子,很多人,實話實說,是被環境一步步逼到那個份兒上的,當然,不是每個處於惡劣環境的人都會變成犯罪分子,但犯罪學有句名言,基因負責上膛,環境扣動扳機。

  所以廖俊傑一直覺得,人民警察的工作可以往前做一步,趕在環境扣動扳機前,繳械,下子彈。

  「定罪這方面,我比你有經驗,想不想聽聽我的意見?」

  莫安生囂張地反問。

  「您是沒來得及申請逮捕令,還是申請了,批不下來?」

  廖俊傑嚴肅道,「沒有逮捕令也可以傳喚的,協助調查。」

  「但傳喚是自願的,非強制措施,不能使用械具。」

  廖俊傑只得撩起襯衣表示沒帶手銬警棍,莫安生這才閉上嘴。

  「青少年群體犯罪,向來很難認定主犯,因為他們自己都搞不清楚,一哄而上,兇器一會兒握在這個手上,一會兒被那個撿起來,指紋重重疊疊,警察有刑偵手段助力尚且經常搞錯,你一個人,隔了十幾年——你就不怕搞錯了?」

  「所以呢?怕搞錯,就不搞了?」莫安生很尖銳。

  「我覆核過一起高中生群毆致死案件。」

  「高中生A睡在學校宿舍,凌晨一點,十幾個陌生學生衝進房間,把他從床上拖到地上,再拖到走廊,拳打腳踢,其中兩人持刀,混亂中刀子落地,被A搶到,他奮力揮手亂刺,刺傷三人,一人被刺中頸動脈,大出血當場死亡,全程,走廊上有三個機位的攝像頭清晰拍到,還有二十餘名圍觀學生做人證,檢方以故意傷害罪起訴A,辯護人按自衛抗辯,最終A被判處十五年有期徒刑。」

  莫安生敲敲運動手錶,「廖隊,簡單點,兩點我要入場。」

  「入獄半年後,A上訴,新增證據是,兇器並非鬧事者帶入現場,而是另一名學生B所有,住在隔壁寢室,那把刀開了刃,很鋒利,所以一刀致命。」

  莫安生挑起眉頭揶揄,「不是吧?你們連兇器都搞錯了?」

  「這件事警方是有失誤,但情有可原。」

  「總是這樣,你們只是上班下班,到點兒退休,我呢?」

  廖俊傑從她激憤的情緒中聽出一絲信任。

  遂頓了頓,安撫地拍拍她胳膊。

  莫安生躲開了,但身體語言在放鬆。

  「兩把刀是同款,從學校門口的同一家文具店購買,一審時,鬧事學生中有人承認是自己的刀,也有其他學生目睹他買刀,以及他在鬥毆當晚掏出刀,三條間接證據串聯,確認兇器屬於他,但A的律師發現文具店賣的刀並沒有開刃,那麼開刃的這把,就不屬於他。」

  這就有點蹊蹺了。

  莫安生好奇,「那沒開刃那把到哪去了?」

  廖俊傑微微一笑,「你很適合干刑偵。」

  「——哈!」

  莫安生笑得前仰後合,「你何必諷刺我?」

  廖俊傑心想,我沒有諷刺你,只是你的追問和立青一模一樣。

  而當初他就因為這樣,鼓勵立青報考了公安大學。

  「那十幾個人跟A並沒有深仇大恨,事發前一天下午,死者的朋友C,在操場做體能測試,突然有個人橫穿跑道,他連忙躲閃,自己摔了一跤,這一跤沒什麼問題,簡單包紮就好了,但體能測試的結果卻不太好。事發當晚,C和朋友在校外喝酒吃燒烤,大家一致認為,要不是那個人突然跑出來,C就不用補考,這時有人說,跑出來那個人是A,C於是趁酒興去教訓A。」

  「這樣……」

  莫安生琢磨了一會兒,「結果根本不是A?」

  「對,那個時間點,A在教室考試。」

  莫安生失笑,「你不會是要說,跑出來的其實是B吧?」

  「B承認,是他急於趕回教室做值日,橫穿跑道,當晚,他故意丟出開了刃的刀子,果然被A撿起來,至於沒開刃那把,也是他偷偷藏起來的,只可惜A最後捅死的,並不是始作俑者C,而是C無辜的朋友。」

  這個結果確實出人意料,莫安生嘆息一聲。

  「B隱藏的真深。」

  廖俊傑望著她,面上情緒十分複雜。

  「如果有人要為死者復仇,他應該找A,還是B,或者C呢?」

  莫安生一剎那明白了廖俊傑的用意,心底緊緊抽動了一下。

  這條路太孤獨了。

  迄今為止,居然是廖俊傑最理解她在害怕什麼。

  她的淚水還沒有湧出來,就瞪著天咽回去。

  接下來也沒有回答,而是擡起手,輕輕叩了叩他左邊上衣口袋的位置。

  好像是問,這裡頭有逮捕令嗎?

  又好像是問,你的心同意抓我嗎?

  舉重若輕的風度。

  風揚起她的髮絲,葉片飄零,唯有那張臉巍然不動,無需鎂光燈就仿佛置身舞台中央,怡然接受萬千觀眾的矚目。

  廖俊傑湧出不合時宜的感慨:難怪她在日薄西山的廣播行業都能走紅。

  「你把我當成小范警官了吧?」

  莫安生朝他平靜地笑了一下。

  「我聽說你們快結婚了?難怪你恍惚,我跟她確實有很多共同點。」

  廖俊傑哈了下,似乎覺得這個說法很搞笑。

  「什麼共同點,都是女的?」

  「你不覺得她和我一樣,對這個案子過分關注了嗎?」

  「不覺得。」

  「那這麼說吧,她也是五寸灘中學畢業的,2009年,她也八歲。」

  「胡扯!我早就認識立青了,她高中讀的沙坪壩中學。」

  「你確定麼?她參加畢業典禮了嗎?大合照上有她麼?」

  莫安生輕聲提醒。

  「你是刑警,你可以馬上確認這件事。」

  廖俊傑當然不可能讓犯罪嫌疑人主導節奏,頑固地閉著嘴。

  「第一次,薛經理報案,經偵支隊並不積極,至少陳隊,那位女隊長是姓陳吧?打算交給派出所處理,是小范警官主動請纓,跟我去了修車鋪。」

  「第二次,金榮墜樓,她還在經偵吧,為什麼來現場?還有這個……」

  莫安生掏出手機給他看聊天記錄。

  莫比烏斯環(莫安生)說,姐姐也是去年畢業的?說不定我大呢!

  兔子警官(范立青)說,哈哈,你大你大。

  莫比烏斯環(莫安生)說,有空約出來玩兒罷,姐姐是哪個高中的?

  兔子警官(范立青)說,你幹嘛,查戶口?

  莫比烏斯環(莫安生)說,不是,我好像見過你。

  一屏只裝得下這幾句,往下還有很多。

  廖俊傑伸手想往下劃拉,被莫安生靈活地躲開了。

  這段對話至少刪了兩句,問題是當時調查剛剛展開,要不是立青聲稱看到莫安生,他根本不會去摸她的手機,更不會懷疑莫安生,可以說立青以外的任何人這麼做,他都會認為她故意誤導調查,栽贓莫安生。

  廖俊傑心裡驚濤駭浪,面上努力擺出嚴肅的樣子,不過態度明顯軟化了。

  他順著剛才的話說。

  「刑事調查就是這樣,迷宮裡刨答案,經常犯錯。」

  嘴上說著,心裡卻想到提子說,『范姐父親也是國營老廠的』。

  又想到王隊說,『你看立青,不就誤打誤撞嗎?』

  他認識立青十四年了,他媽催他行動時總說,你們知根知底……

  真的知根知底嗎?

  風中莫安生的詰問來的很遲,一字字晚於唇形變化。

  「按照你的經驗,小范警官是不是更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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