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夥

2024-09-15 09:09:38 作者: 青衣呀

  拆夥

  下周三,城市對角線的另外一頭,斷頭路臨街鋪面,三間捲簾門打開,一排汽車掀開引擎蓋,靚藍色尼桑被舉升機推到離地四十公分的高度。

  蔣森提張戶外椅坐在車前,左手果盤右手茶,跟小嚴閒聊。

  「今晚國安打成都,叫上金榮吃小龍蝦?」

  小嚴從車底下探出個頭,額上油污污的,「榮哥恐怕不得行。」

  「怎麼了?」

  「榮嫂有了,榮哥下班前洗好幾遍澡,怕熏著嫂子。」

  

  「哦——咋個沒跟我說?上周才碰了。」

  「榮嫂怕不准罷,森哥你就當不曉得,別說是我說的。」

  「你小子挺謹慎嗦!有你榮哥的風範,接到——」

  蔣森一拋,番茄滾到他懷裡,小嚴拈起來就吃了,很甜。

  「這回撞的有點凶哦,殼子都要換。」

  小嚴爬出來換個扳手,又鑽進去。

  「還好吧,就蹭掉點兒漆。」

  「金屬板都露出來了,要進烤房。」

  「補漆筆不行嗦?」

  小嚴在車底叮叮噹噹敲了一轉。

  「不得行,清漆、色漆、底漆刮完了,那麼長,能補嘛我就給你補了。」

  「烤房八百哇?錢嘛小事。」

  蔣森抖腿。

  「六個小時,我哪有時間等哦,一天交租,嘁——晦氣!」

  小嚴壓低聲,「那照老規矩?反正我剛換了輛奧迪。」

  「你小子夠意思,晚上我請。」

  說定了,小嚴開舉升機放車子下來。

  電路板太舊,稍微震動,兩隻遠光燈打閃,晃得蔣森閉眼。

  六年跑了七十八萬公里,大修小修了幾十次,坑坑窪窪,保持表面油漆完整是平台的硬規定,其實全車烤漆也沒用,車是臭的,客人一上車就翻白眼。

  「慢到——」

  一隻大手摁住車頭,卡得舉升機不上不下,嗡嗡停住了。

  金榮人高馬大,掛件破舊的橙色跨欄背心,鼓囊囊的肌肉,右臂上一道貫穿的陳舊傷痕,疤疤癩癩,像墳起的山丘。

  「哪刮的?」

  蔣森撇嘴,「就你門口。」

  小嚴悶悶出聲幫腔,「跟我刮的。」

  「奧迪啊?」

  小嚴剛換的五成新二手奧迪就在後面,他幫著收的車,里程表,發動機,全車膩子膠,油漆,都仔細挑過,摸著看過一遍,表面毫無瑕疵。

  「刮哪兒了?《交通事故認定書》拿來我看看。」

  小嚴站著不動,「榮哥,你不曉得嗦?」

  金榮懂了。

  「他又打我的旗號?」

  兩個都不吭聲,把蔣森盯到。

  蔣森整盤藍莓倒進嘴裡,呸地吐了。

  「日你媽,好酸哦——」

  金榮拉下探照燈,查看尼桑右保險槓的下沿,磨損處不大,但挺深,帶鮮紅的漆印。

  「蹭的啥子,大貨?怕高速罰哇?」

  轉過來又問,「你住舊廠街,上我這兒修車,不嫌遠啊?」

  蔣森嘿嘿一笑,「照顧兄弟生意不行?」

  前頭有人摁喇叭,金榮懶得廢話,回身指小嚴。

  「你娃長點兒腦子!」

  小嚴疾步離開,被蔣森攬住肩膀親昵地叮囑。

  「晚上喝酒,別忘了!」

  扭頭音量放的格外大,唯恐其他小工聽不見。

  「金榮,小嚴跟你五年了?這還不算自己人,你搞這種事情還瞞到他?」

  ——咣當!

  一把舊扳手扔在他腳前頭,差點砸著,「啥子事?」

  「我碰瓷兒,你定損,騙了錢——」

  話沒說完,金榮胳膊肘拐過來,打得他住了嘴。

  蔣森齜牙咧嘴捂住下巴,絲毫沒有怯色。

  「有本事分贓時動手!說錢髒!」

  「你車開走!」

  金榮也有火氣,「老子沒嫌錢髒,嫌你髒!」

  話裡有話,意在言外,人髒活該有報應。

  蔣森的怒火一下子飆上大腦,不過他這個人從來不衝動,尤其面對金榮,反而更陰陽怪氣了。

  「你跟我裝清白?五五嫌少,外頭找個傻子四六分,跟我拆夥?」

  蔣森收斂笑容,一字一頓,更像威脅了。

  「這是最後一筆,你別忘了,上船容易下船難,你做了,一輩子撇不清——」

  金榮猛擡頭,表情驚懼而惶恐,乾巴巴瞪兩秒,垂下去了。

  蔣森知道自己又贏了。

  這時前頭傳來吆喝,「榮哥,有人找!」

  「——艹!」

  蔣森扒著車頭飛快閃了眼,白襯衣灰西褲,又是莫安生!

  「陰魂不散!這女的你當心點兒,快快!把我車蓋上。」

  金榮抓起髒兮兮的帆布一甩,灰土飛騰,從頭到腳蓋住尼桑。

  蔣森耳邊比個六,「別發微信,打電話。」他從後門跑了。

  金榮套上外套迎客。

  他身材十分魁梧,但長相併不兇橫,遮住肌肉傷疤,渾身匪氣收斂大半,就是個普普通通的中年人。

  他做足了心理預期,沒想到莫安生沒提保險,打聽兩句保養價格就走了。

  「姓蔣的再來,你們別接活,別給果盤飲料,也別喝酒。」

  金榮盯著她的背影,邊擦手邊交代小嚴。

  小嚴意外,「榮哥,你們不是十幾年……」

  「十幾年前就是他害慘我了,你跟他混,遲早要倒霉。」

  收回目光,小嚴耳朵上別的,上衣口袋冒出來半包,都是蔣森的硬天子,前台小妹也照例手捧一杯霸王茶姬。

  「他的奶茶也別喝,下次你就說減肥,不要。」

  金榮走了。

  小妹碰碰小嚴的胳膊,「你不說他是老闆的好兄弟麼?」

  「是啊,這個店剛開始全靠森哥兩口子帶客人。」

  「真掰了?」

  小妹依依不捨嘬最後兩口。

  「哎,我真倒霉。」

  小嚴掏出手機發了條信息。

  蔣森回的很快,「他心裡有氣,我理解,你聽他的。」

  小嚴鬆口氣,跟小妹說,「森哥人挺好的。」

  低頭又收到一條,「那女的走了嗎?」

  「走了。」

  「下次她來你告訴我一聲。」

  不出蔣森所料,第二天中午莫安生果然又來了,還帶了好幾個人。

  打頭的女警跟她有點像,白皙高挑,重慶妹子嘛,身材火辣,目光犀利,但是打扮樸素些,跑步鞋、戶外衣,掛戰術腰包。

  「我們是重慶市江南區經偵支隊的,找你了解一下情況。」

  小嚴一下子傻了,「啊這,警官,我沒犯法。」

  「當然,定罪之前,沒有任何人能說你犯法。」

  她掏出一摞列印出來的文件,訂書機訂成兩份,一份是《證人權利義務告知書》,一份是《嫌疑人權利義務告知書》。

  「但是回答問題前,請先閱讀一下這個。」

  小嚴字都認得,但滿腦子胡思亂想,根本集中不了精神去理解文件。

  莫安生站出來,「能不能讓我問兩句?」

  兩個警察一起看向報案苦主,普安保險的薛經理。

  女警說,「你問吧,不要問假設性問題。」

  又叮囑小嚴。

  「這不是訊問,只是詢問,當然我們希望你能據實回答。」

  小嚴不懂其中區別,錯愕慌張地點頭,「是,是是。」

  「你不要這麼緊張。」莫安生先笑了一下。

  「有輛藍色尼桑,車主叫蔣森,最近有好幾筆跟公交車的剮蹭,都是通過你們店定損,向普安保險理賠,支付維修費用的,目前我們懷疑是騙保。」

  逐漸加重語氣。

  「就是保險詐騙,既有民事賠償責任,也有刑事責任,金額較大的,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並處一萬元以上十萬元以下罰金……」

  「這就算詐騙?!」

  小嚴嚇一跳,怎麼會這麼嚴重。

  「當然了,車輛剮蹭維修,金額一般不大,但定罪是看累計值,現在,我們想看看他在你們店的全部維修記錄。」

  「有,有的。」

  小嚴翻了好幾下,從抽屜最底下抽出兩個紅底黑邊大硬皮本,手劃的表格線歪歪斜斜,記錄倒還算整齊,有司機姓名,車牌號,車型,定損類型和金額。

  莫安生禮貌地問,「能給我看看嗎?」

  女警眼尖,「誒,不止一個司機參與呢。」

  「對,這個理想L9是專車,賠付金額高,比亞迪這兩起也很可疑,但只有蔣森,單四月份就出了八次事故。」

  莫安生看看小嚴,「你老闆去哪兒了?」

  「去,去街上買點東西。」

  小嚴年輕沒經過事,汗流浹背,一個勁的抹。

  莫安生安慰。

  「騙保是經濟案,照數賠償也許能和解,畢竟我們保險公司的目的也不是抓人,但警官很忙的,要不然你通知你老闆回來?」

  金榮到場時,幾個人已經在他二樓的辦公室坐下了。

  薛經理正在吹噓他這些年走南闖北的經驗,警察勉強聽著,小嚴和其他幾個小工則戰戰兢兢,面色慘白,恨不得雙手抱頭蹲地上。

  金榮先指小嚴。

  「你們下班罷,我車沒油了,你去幫我加趟油。」

  小嚴不敢動,小聲問,「警官——行嗎?」

  「你們打雜跑腿,什麼都不知道,我是老闆我負責。」

  金榮的語氣很淡,但擲地有聲。

  薛經理露出欽佩之色,警察更多的是詫異,經濟案不太有這種人物,小混混打群架才來這一套,說是頂罪,其實警察一查,清清楚楚,誰都跑不掉。

  還是莫安生領銜提問。

  「這個主意是誰提出來的?蔣森?」

  金榮搖頭,「我聽人說的,喏,你看——」

  他調出微信群遞給莫安生,但她沒看,直接轉交女警。

  「你搜索聊天記錄,搜『公交』,哦不,搜『吃香的喝辣的』。」

  女警搜『公交』,結果好幾十條,罵罵咧咧,都和保險無關,葷段子間雜著議論漂亮風情的女司機。

  皺皺眉重新搜索『吃香的喝辣的』,果然只有寥寥三四條,其中一條是羨慕公交司機鐵飯碗,也有人反駁,說他表哥開公交,這兩年效益不太好,工資斷斷續續。

  就在這段聊天底下,緊跟著有人提出碰瓷公交的主意,一石激起千層浪,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討論很熱鬧,甚至有人說,這算劫富濟貧。

  「你當時沒說話?」

  「對,我事後才看到的,他們都聊完了。」

  莫安生問,「那你最開始是拉哪個司機干?蔣森麼?」

  「我跟蔣森不熟,最早跟小劉提的,他開比亞迪,他那個平台不好,車貸太重了,但是他膽子小,我提了幾次都沒敢。」

  莫安生聽到不熟這句,看他一眼。

  女警問,「你跟好幾個人提過,但只有蔣森答應了?」

  「對。」

  女警好意提醒,「那你就是主謀。」

  金榮本來很配合,聽到這句卻把脖子一梗,硬邦邦撅回來。

  「最多就是個碰瓷兒,我提了,又有路子,誰樂意誰干唄。」

  「所以蔣森乾的最多,不是因為你倆最熟,是因為他膽子最大?」

  金榮不齒,「他最貪。」

  經偵收隊,女警說,「筆錄要在辦案中心訊問室做,錄音錄像才有效力,所以麻煩您跟我們走一趟。」

  金榮指她戰術包開玩笑,「不用銬著吧?」

  「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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