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我騙保?
2024-09-15 09:09:37
作者: 青衣呀
你說我騙保?
「畢業了麼?」
蔣森舉著名片,反覆打量眼前清秀的小女生。
「上班一年了。」
莫安生努力擺出社會人沉穩的表情。
「進來罷,家裡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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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森側身讓開。
他身後的客廳確實亂,又小。一圈都是門,腐舊的門框還保留著過去年代淡綠色的油漆,朝南兩扇門通向臥室,餐桌頂在冰箱前。
這種戶型八十年代常見,叫團結戶,如今的重慶市區已經所剩無幾。
「隨便坐啊,沒水了。」
蔣森掂起水壺咣了咣,穿過主臥去陽台,也就是廚房,嘩啦啦開水管。
下午五點多,午飯的碗筷還沒收撿。
蔣森一個人,叫了小龍蝦配毛豆,滿桌紅彤彤的頭殼,油滴在凳子上,碗裡摁著菸頭。
莫安生猶豫著推開碗碟,拿紙巾擦桌子,理出一塊乾淨台面。
張望四周,唯有冰箱頂裝飾過,鋪了潔白的鉤針花片,紋理細密的橡木相框嵌著黑白素描,高大帥氣的男生騎摩托,跳街舞,最大的一張低頭微笑。
熟悉的臉,每日便利店、公交站常相見,是正當紅的流量明星,沉默。
「畫的真好。」
她由衷感慨。
蔣森頗為自豪,「是啊,我老婆畫的,你看,那張是我。」
順著他指的方向,莫安生才注意到牆上也掛了一張素描,尺寸更大,但畫技潦草,隨便敷衍應付一下,男女青年手拖手相對。
莫安生收回目光,看著面前的一次性水杯,杯壁上附著密密的小水珠子。
她凝視片刻,清了清嗓子。
「蔣先生,我今天先找您了解一下情況。」
「誒,你說。」
蔣森很配合,在她對面坐下了。
趁莫安生低頭翻包兒,蔣森掂量她。
她穿的很正式。
灰西裝外套,襯衣領子翻出來,這年頭,除了銀行櫃檯、高鐵服務員、保險中介,也就應屆生打扮的這麼土氣了。
莫安生掏出一本記事簿,矜矜業業擎著筆。
「蔣先生,您是『無憂快跑』平台的註冊司機?」
「對。」
「您的車險是平台推薦購買,還是自購?」
「自購。」
問完這兩句就沒了。
莫安生緊張地端起杯子,淺淺抿了一口,好燙。
蔣森很主動。
「別不好意思,只管問,我開網約車五六年了,難免油,你知道吧?什麼事兒干久了,人都想占點兒小便宜。」
莫安生沒聽出有什麼不對。
「啊,是啊。」
「你們那個保險,加油站推薦的,我掏錢買,但是拿回公司報銷了,你要是要單據什麼的,我得回公司拿。」
「不不,不用單據。」
「那你來做啥子?」
「是這樣,」
莫安生舔了舔唇,為難地開了口。
「您的車,公司大數據篩查出來,不到二十天,八次跟公交車發生剮蹭,累計賠付金額超過四萬元,這個,這個……」
她幾乎不敢看蔣森的眼睛。
「不太正常。」
「不正常?你什麼意思?」
蔣森沒跳起來,但氣勢上差不多,怒髮衝冠,嚇得莫安生往後一縮,蔣森眼底滑過一絲狡黠。
「沒有沒有,蔣先生,您別誤會,我們就是隨訪,大概問問,比如您最近有沒有頭暈啊,精神不濟啊,開車容易疲倦之類的情況?」
「你咒我有病?」蔣森很生氣。
莫安生應付不來,縮著腦袋,背書一樣把預備好的話倒出來。
「您八次事故都發生在江南區,是不是這邊公交車司機比較……」
蔣森打斷她,「小妹妹,你會不會開車?」
莫安生有點不好意思,「我考了駕照,沒怎麼上過路。」
「重慶這個路嘛,有啥子辦法乜?」
蔣森換了重慶話,口條頓時順暢很多。
「爬坡上坎兒,你不曉得,公交車大,很難控制,你要查地圖乜?」
莫安生打開地圖app,她預先做過功課,把八次事故的發生地點一一標記在地圖上,彼此挨得很近,如果畫個圓圈,半徑不超過兩公里。
但這個信息能得出什麼結論?
「我教你啷個看——」
蔣森接過手機。
「這幾個車站都在坡道上,一起步就控制不住,我乜,也是客人催的凶,著急,一腳油門從後頭竄上來,我超車,他就慌,一下就攆起了,曉得吧?你要是不信你調監控,現在那個監控啊,無處不在,我能搞啥子鬼嗦?」
莫安生聽得暈頭轉向,哦哦連聲,「那,八次都是這樣?」
「是唦!」
蔣森把手一攤,理直氣壯,「啷個,你們懷疑我騙保嗦?」
他岔著腿打抖,手肘撐在膝上,頭垂著,但眼神往上挑,油頭粉面,兩撇黑漆漆的小鬍子,穿件黑底金花真絲襯衣,山地蕨類紋樣,扣子打開三顆,說是干網約車,陪酒也像,收保護費也像。
「要不你陪我跑兩天?」
莫安生一驚,雙臂抱緊了皮包。
「跑兩天你就曉得了,我們這行好難哦,車子乜,跟公司買的,分期付款,一天頭八個小時,給別個干,天黑了,才是給自己干。」
他覷著莫安生,盤算女大學生干調查員,一個月能賺多少。
「那個,您,您要是缺錢,這個房子可以抵押的。」
「你說啥子?」
蔣森笑了,亂拳打死老師傅,換個經驗足的,哪敢隨便開口叫人抵房子。
他索性詐她,「那你說說看,我這個房子值好多錢?」
不等她回答自己先重重嗨口氣。
「今年房市恁麼撇。」
莫安生明顯放鬆了些,掏出配發的平板,劃拉開密密麻麻的表格。
「今年房市不好,客戶貸款不還了,銀行找我們處置房產,這邊比較舊,房齡普遍在十五年以上,但是當初開發的標準高。」
電子筆頭指窗外,舉目可見十八層電梯公寓的金色石材外牆。
「像這個帝景豪庭,2010年建成,地下車位充足,是附近最貴的樓盤,這周邊的改善人群對它還是認可的。」
蔣森挺感興趣,「哦,帝景現在好多?」
「我們最近才收了一套,剛掛牌。」
莫安生框出一套。
「一百六十平三房,改善剛好,掛價三百萬,談麼,也能談,不過我們領導說了,低於兩百八先不要賣了,再等等。」
「兩百八?搞笑嗦!當初六七十萬。」
莫安生張大嘴。
「不可能吧,這邊上有個建秋小學,是江南區最好的,去年考上六個育才,18年房價就上萬了。」
蔣森嗤之以鼻。
「看啥子18年?要看就看09年!我跟你說,當初……」
他叼根煙走去指點江山,剛推開窗,轟地一聲悶雷炸響,落雨了。
「霍喲——」
蔣森甩手上的水。
「風雨貴人來,你給我送財哇?」
莫安生賠笑沒吭聲。
她覺得更像井蛙觀天,除了他們所在的六層老樓,前後樓盤都在十八二十甚至二十五層,團團包圍,需要蔣森仰視。
「這幾個樓盤開發商不同,拿地是一起,帝景是香港人搞滴,賊嚯嚯,趕到最後,房價漲起來了才賣,當時胡吹八吹,啥子通地鐵,修商場,鬼喲!現在倒是啥子都有了,當年!」
莫安生聽他這麼懂行。
「蔣先生,您是不是炒房?」
「炒鬼喲!這種行情,再炒破產囉!」
蔣森撓頭。
「我親眼看到拆遷開發滴,哎,以前——算了不說了!」
莫安生眨眨眼,摸不著頭腦也不敢多問。
「哦,您這套沒電梯,樓齡長,客廳小,又是頂層,五十幾個平方吧——」
她忖度了下。
「單價八千左右,那大概是……」
四十萬,簡直不是錢。
蔣森面子上掛不住,掉頭過來一雙眼黑亮亮的。
「你們大學生,朝九晚五,悶在辦公室裡頭有啥子意思?不如多出來見見世面,跑跑社會,跟到我?哎,你不敢算了,反正這個事兒,你們要懷疑,我也沒得辦法,你們就去查,查到啥子,我認,好吧?」
看她沒聽懂,把玻璃杯重重一頓,「送客啦!曉得吧?」
莫安生嗖地彈起來竄出門。
「蔣先生,那我,我先回去了。」
莫安生一口氣跑下六層,到底才發現雨勢又密又急,白茫茫看不清人,巴掌大的樓起在坡上,沒庭沒院,出去就是大馬路,鐵門外積水淹到腳面,外賣小哥在水裡推電瓶車。
一時半會兒走不了,窗口小賣部支了遮陽傘,擺了兩把竹椅。
莫安生跨過去。
「老闆,來瓶唯怡。」
她咬著吸管坐在傘下,摸出手機,猶猶豫豫半天才撥出去。
腳底汪著淺淺的水漬,映出西褲小白鞋,也映出單元門,黑色金屬邊框住赤金色捲曲的葉片,盈盈晃動,像夕陽打在蕨葉上。
她聲音放大了些,聽起來很不自信。
「林總,我沒把握,要不,您換別人來……」
她羞愧地低下頭,明顯是被訓斥了。
「這樣行嗎?嗯……是,懂了。」
周五晚高峰,汽車摁著喇叭一輛接一輛,呲著水疾馳而過,濺得莫安生頻頻遮臉,老闆走出來把竹板桌往太陽傘底下挪。
「姑娘,你往裡頭坐點兒。」
莫安生很沮喪,弓著背挖著頭,一瓶豆奶很快喝乾。
直到她上了公交車,蔣森才閃身出來,凝視雨幕撥電話,語氣溫柔。
「老婆放心,沒事的。」
他蹙眉下了決心,「那還是下周,找個大雨天,快的話錢五天到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