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2024-09-15 05:03:05
作者: 祈雪冬眠
第五十七章
蘇禾滿第二天下午去醫院的時候,外婆已經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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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玫說是外婆強烈要求的,覺得自己病早就好了,住在這裡純屬就是浪費錢,反正就一天時間能有什麼大問題。
善良的老人給所有的孩子留下最後一點臉面,拿出來一套新的解決方案證明她還沒有老到需要別人天天守著,也在用另一種方式避開蘇禾滿昨天的提議。
比起她不做,老太太更害怕她真的去做。
這是一種生命初始,當她從護士手裡接過蘇禾滿時雙方就締結下的信任,存在血緣的延續,蘇禾滿會無理由相信她,她也會無底線信任蘇禾滿。
果然這天晚上蘇禾滿就直接回來了,祖孫倆坐在一張小飯桌上心照不宣。
一伶細月獨自掛在天邊,老太太剛睡下不久就聽到門邊試探的腳步聲,很輕,徘徊了好幾次。
又過了會,吱呀一聲門被拉開了,蘇禾滿側著身子溜進去,輕手輕腳躺在旁邊,像小時候一樣抱著她的手臂睡覺。
許久,她睜開眼給孫女把被子往上拉了點。
蘇禾滿睜開眼,很突然地問:「外婆,為什麼你只聽牡丹亭?」
架子上那麼多老磁帶,偏偏這一盤來回倒帶。
老太太沒想到她還沒睡,黑暗中手頓了一下,把被子拉到她下巴尖,「什麼是牡丹亭?」
蘇禾滿遲疑了一秒:「就是你常聽的那盤磁帶,它原著就叫《牡丹亭》?」
老太太若有所思:「我還以為它就叫那個,原來還有其他的名。」
起初還以為外婆是知道那折子戲的創作背景,本來想以此作為話題的開端,蘇禾滿如今也只能另換一個,深夜的話題總是犀利,她問得很直白。
為什麼選擇外公?
老太太的回答更直接:「你太姥爺說,他吃公家飯,肚子裡還有墨水。」
「這樣就可以結婚?」蘇禾滿沒想到理由如此簡單。
「……我們那個時候是這樣,」外婆說:「你太姥爺覺得他好就給我們定下來了。」
「那你名字也是太姥爺取的?」
「不全是,景是輩分剛好排在那,恩是你太姥爺給取的。」
蘇禾滿又問:「那小舅老爺呢,他叫什麼?」
外婆神色滯了一瞬,很久沒有人提起這些了,她想了想說:「宋景宥,寬宥的宥,你太姥爺本來是希望他心胸寬廣,結果那個人最是愛記仇。」
她回憶起笑:「有一次他逃課去鎮上玩,被你太姥爺發現打了一頓還不服氣,就絕食。」
「後來呢?」
「後來餓的不行還不是偷偷跑到廚房,我就給了他一個烤紅薯,他連皮都吃掉了,嘴巴一圈都是黑的,自己還不知道。」
蘇禾滿切入主題:「你就不想去看看他?」
「我聽說他就在天津,訂機票過去很快的,天津離北京也很近,高鐵一下就到了,我們可以在天安門拍張照再回來,要不然多可惜啊,然後還可以順道再往上走一點點,去內蒙古怎麼樣?」
「你不是以前跳廣場舞還總聽那首歌,我從草原來,噠噠噠噠噠……」
蘇禾滿不太記得那些歌詞就瞎哼哼,外婆撲哧一笑糾正她,唱了起來:「是風吹草原來,吹動我心懷……」
「對對對,就是這個,怎麼樣,然後我們轉道就到了東北三省,我聽說哈爾濱特別洋氣,那邊離俄羅斯超近的,超多帥哥,我們坐船一下子就到了。」
外婆沒說話。
蘇禾滿後退幾步:「那難道你連小舅老爺也不想去看看?不想知道他如今還吃不吃烤紅薯。」
老太太對她這些小手段無能為力,人生已過七十餘載,往事如煙,見一面總是少一面,良久,她才鬆口:「那說好,我們只去天津。」
「得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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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裡的話第一個傳進夏玫的耳朵里,雖然是以誇讚的形式。
她素來是喜歡這種虛無的讚美,可這次心裡卻不是滋味,一通電話打過來就是訓誡:「蘇禾滿,誰讓你沒事管這些的,你舅舅他們都沒說話,輪的著你,這是他們做兒子應該做的事,你摻和什麼?我跟你說不要管,你舅舅他們根本就不敢……」
蘇禾滿全程沒有插一句嘴,很冷靜的把電話放在一邊聽她說完,才道:「可是外婆已經同意跟我去天津看小舅老爺了,月底我們就會出發。」
夏玫:「……」
「媽,你還記得外婆叫什麼嗎?」
夏玫一怔:「……這跟這件事情有什麼關係?」
她還想說些什麼,電話那邊蘇禾滿的聲音已經傳來:「你還記得上次回老家時,我問你外婆還有什麼其他的兄弟姐妹?」
「我當時發現外婆和我其實沒有什麼不同,她也是別人的女兒,是別人的姐姐,也應該有屬於自己的人生。」
「她已經在這裡待的夠久了。」
久到人生一輩子的時光都耗費在別人的身上,久到名字被所有人淡忘,她喪失掉自己原有的身份,只成為某某的母親,某某的外婆。
她的一生在不斷被馴化,被社會馴化成為合格的女人,被父親馴化嫁給合適的男人,被丈夫馴化成為順從的妻子,被孩子馴化成為任勞任怨的母親。
她生活在這片沒有屋頂的曠野里,看似自由,可是能搭乘通往遠方的車卻只有菖坪的那輛。
夏景恩在這固定的路線里消磨自我,車程126公里,來返回四十多年,從未有一刻偏離過人生的軌道,那些青山原野注視住她,見證一顆心逐漸衰老。
馴化過的人即使有天被打破桎梏也無法再獨自前行,但蘇禾滿會慢慢牽著她往前走,就像夏景恩年輕時那樣。
不同意的人不止夏玫一個,還有大舅和二舅,每次打電話來時都支支吾吾加以掩飾,可蘇禾滿還是從那些閃躲的隻言片語里明白了他們的意思。
一生要面子的男人不允許蘇禾滿在這個時刻挑戰他們作為兒子的尊嚴。
蘇禾滿從小受到的教育沒法讓她對長輩說出太刻薄的話,把聲音調到最小隨便他們怎麼說,她已經開始準備旅行的物件了。
那是蘇禾滿這二十多年來見過這兩個舅舅最團結的時候,有時候收拾起來還會莫名笑出聲,林淮煦就在旁邊好奇的問,笑什麼?
「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討厭同一個人是建立友情最快的辦法,我覺得這句話也同樣適用於他們倆。」
久而久之,因為蘇禾滿的長時間沉默,兩個舅舅還真以為她已經在反省了。
事情的轉機在一次小姨舉辦的聚餐上,蘇禾滿第一個到的,小姨去廚房備菜,她一個人坐在沙發上。
正在備戰高考的陳婉見客廳沒人,從房間溜了出來,悄聲問:「姐,你真的要帶外婆去環遊中國?」
「?」
陳婉對著廚房使了個眼色:「我聽我媽這樣說的。」
「沒那麼誇張,我們只是先去天津看看小舅姥爺而已。」
「我們還有個小舅姥爺?真的嗎?我都沒見過,是外婆的親弟弟?」
蘇禾滿點點頭:「嗯,我也是前段時間才知道的。」
「哇,那他是不是也好老了,真好,我也想去天津玩,」她往後躺了躺,接著說:「你是不知道大舅他們說的話有多麼過分,我都聽不下去了,明明自己不想管也不准你管,毛病。」
「那你覺得呢?」
陳婉一下把腰杆挺的筆直:「我當然覺得你超酷的啦。」
她皺起鼻子:「每次他們來我家吃飯都煩死了,說的話沒一句我愛聽的,還要抽菸喝酒,難聞死了,我媽也是的,還總是把他們叫到家裡來吃飯,有什麼好吃的。」
......
這頓飯吃的依舊錶面和諧,大舅像是有意識的在飯桌上又提起了這件事,說他和二舅想了個新的方案,用外婆的退休金請一個保姆回去照顧,這樣大家都放心也更方便。
大舅母家有個遠房親戚就是做這個的,就是價格略高了點,他顯的很吃虧地說,缺的那部分他已經和二舅說好了,一人一半。
二舅順著他的眼色,在桌上掃了一圈後落在蘇禾滿身上,語焉不詳地問:「小滿,你覺得怎麼樣?」
蘇禾滿放下筷子,露出一個乖順的笑:「我覺得不怎麼樣。」
所有人:「……」
大舅話語裡暗暗含著些譏誚:「我看你也是多餘問她,小丫片子懂什麼?賺著幾個錢就不把長輩放在眼裡,也不知道怎麼教的,一點教養也沒有,尊老愛幼,恭敬長輩的道理都記到狗肚子裡去了。」
「虧她還讀了那麼書,照樣什麼都不懂,滿丫頭,我倒是平日小瞧了你,今天算是長了見識.......」
二舅嘴唇半揚笑開,跟著附和了幾句,一頓飯變成了蘇禾滿的批鬥會。
「啪」——
一雙木筷猝然用力打在桌上,夏玫站起來怒目圓瞪,對著大舅就是一頓輸出:「我就這麼教的怎麼啦?一個農村老太太你要專門請人去照顧她,你這不是存心膈應,大嫂不是也退休了,她怎麼不去照顧,把那份錢順道領了,自家錢自家賺,省的你覺得虧了。」
她又面向二舅一記眼刀飛過去:「還有你,五十歲的人了,連個飯也不會做,天天在家裡等著吃,去你家吃飯還要先幫你做,怎麼不美死你。」
「看什麼,瞪我以為就不會說你了,三姐妹里爸對你最好,你受了點恩惠還真以為跟我們有什麼不同,他最後怎麼沒把錢和房產留給你。」
「也就是我這些年能忍,換個人早就和你們翻臉了,當我死了是吧,人還在這呢,左一個沒教養有一個沒教養的,天天打電話來騷擾我,平時怎麼沒看到你們教,現在在這裡一個個嘰嘰歪歪的,你們算什麼東西!」夏玫拔高音量,年輕時那股子蠻橫、不依不饒的勁使出來了,用力一掌拍在桌子上震的一陣碗碟響,有幾根筷子麻溜的就滾到桌子下邊。
所有人都記起了她年少時睚眥必報的性格,以及被折騰的可怕的回憶,開始閃躲著眼光。
「她愛做什麼做什麼,跟你們有什麼關係?有本事你們也去,往後我再聽到誰背地裡陰陽怪氣的說話,我撕爛你們的嘴。」
夏玫說完這句,看到旁邊的大姐微側著身子不知要做什麼,怒氣未消的眼掃過去無差別攻擊:「看什麼看,你以為你我就找不出話來說。」
大姨放棄那根掉在腳邊的筷子,顫顫巍巍的舉起手:「我支持媽自己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