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何處是家

2024-09-15 05:01:06 作者: 南歌十二

  第十五章何處是家

  秦天成仔細想了想,這十年來,他竟然想不出哪裡是他家。

  真要說,大約在最近這一年,呂鵬飛租住的小屋裡,才會讓他有家的感覺。

  甚至連呂家爺爺奶奶家,都讓他曾經有過留戀。

  而父親那裡,八年前曾是他的家,是他溫暖的港灣,是他快樂和幸福的發源地。

  如今,卻早已物是人非,哦,不,是物非人也非了。

  家的概念,對於秦天成來說,並沒有感覺到很強烈。尤其是小時候,在他的印象里,「家」是個很飄渺的字。

  他出生在京城,外祖家幾代都是書香門第,祖上據說還出過翰林。

  而早年間,他的姥爺和姥姥也非常有名望。兩個人一個在政界,一個教育界,都是很有些影響力的人物。

  一朝動盪,兩位老人一逝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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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姥姥好不容易撿了條性命,卻傷了根本。

  後來在母親的悉心照料下,姥姥的狀況漸漸有所好轉,勉強過了幾天安穩日子,幾年後也跟著撒手人寰。

  而這其中,他的父親究竟扮演什麼角色,年幼的他並不知曉,母親更是絕口不提。

  慢慢長大的過程中,他才了解到,在他一周歲之際,被停了十年的高考終於恢復了,母親想要拼一個光明的未來,於是白天黑夜地複習。

  父親不同意,阻撓過幾次,無非說孩子還小,老人還需要照顧。

  可是就在他剛抓完周的三天後,母親在姥姥的鼓勵下最終還是走進了考場。

  最後的結果是,母親如願以償,進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學府。

  為方便照顧嬰兒時期的他,和年邁體弱的姥姥,母親帶著他住進學校附近外祖家的舊宅,而父親卻在這個當口碰上工作調動,去了清水市。

  母親每天除了上課,其餘時間,都在忙活照顧一老一小。

  在他早期的記憶里,除了陪自己玩的姥姥坐著的輪椅,就是媽媽忙進忙出的身影。

  偶爾,有兩個叔叔阿姨會過來看望姥姥,聽說是姥姥曾經教過的學生。

  只有到了節假日,他們母子倆才有機會跟工作忙碌的父親團聚。

  而這些,都是在他四五歲時,經常聽姥姥坐在輪椅里念叨,就記住了。

  之後,姥姥的身體每況愈下,越來越離不開人,而母親也即將面臨畢業。

  於是母親更加忙碌,連坐下的時間都很少。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母親畢業前夕,姥姥終於撐到看見那紙公文,才流著淚永遠離開了他們。

  至親離世,母親萬分悲痛,心中唯一的支柱也仿佛坍塌了。她無奈放棄了考研和留校的機會,連畢業典禮都只草草出席了半程,最後選擇跟隨父親來到了清水市。

  此後,母親一直鬱鬱寡歡,工作也不能盡其所學,只在父親所在的單位里任了個閒職。

  幾個大學同學都為她感到惋惜,其中有兩個,還親自去清水市勸說。結果,卻被父親硬生生給頂了回去。

  緊隨而來的,是家裡不時爆發的爭吵。

  「你想走就走吧,我這裡廟小,留不住你!」

  「我什麼時候說過要走了?」

  「你學歷高,跟著我多委屈啊!」

  「可我沒覺得委屈。」

  「你嘴上當然這麼說,心裡怎麼想別以為我不知道!」

  ……

  「他就是對你別有用心!」

  「他只是我的同學!」

  「真的只是同學?」

  「為什麼你就不肯相信我呢?」

  ……

  然後,就是父親開始早出晚歸,母親開始低低垂淚。

  通常這個時候,他都會安靜乖巧地陪在母親身邊,直到母親擦乾眼淚,把他摟在懷裡。

  當然,如此兩次之後,便再沒有母親的同學登門。

  一切似乎又恢復了平靜。家裡也越發靜寂起來。

  有時候會安靜到讓人感覺整個屋子裡沒有一個人。

  可和他獨處的時候,媽媽一直都很溫柔,給他講故事,帶他出去玩,逛街、買玩具,給他做最愛吃的蝦仁餛飩,還經常親手縫新衣服給他穿。

  在他的記憶里,似乎也只有單獨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媽媽的笑容最好看。而他自己,仿佛只要在媽媽懷裡,世間沒有什麼可以憂心的。

  也因此,當時只有六七歲的秦天成卻感到比任何時候都幸福。

  即便是沒了姥姥姥爺的疼愛,更缺失爺爺奶奶的關懷,但對一個孩童來說,可以經常看到父親,又能有母親每天呵護著,喜歡的玩具也能隨時擁有,這些已經幾乎是全部所求了。

  那段時間,是他最快樂的日子。

  在幼兒園裡,他因為聰明又安靜,很得老師喜愛;在大院裡,他從不惹事,也常被長輩們夸有禮貌。

  每每被老師或長輩們誇獎的時候,父親的臉色才好看些,才會答應給他買玩具。而這些所謂的「獎勵」,其實早已承諾了很久。

  往往這個時候,秦天成似乎感覺到,媽媽那隻緊緊拉著自己的手,才略微鬆了松。

  但懵懂如當時的他,如何能了解大人的世界,只知道,偶爾看到媽媽皺眉捂著胸口,卻讓他自己出去玩。

  呂鵬飛就是那個時候走進了他的生命。

  他獨自在沙坑玩耍,很是無聊,這小子的出現,讓他覺得,單調無聊的夏日一下子變了,變得豐富多彩起來。

  想起那會兒,被一個小屁孩兒追著屁股叫「哥」的場景,他還有點懷念呢。

  偶爾他會帶著小屁孩兒回家,媽媽會給他倆做好吃的;當然,也會被小屁孩拽去呂奶奶家,也同樣會有好吃的等著。

  那樣的日子,蠻幸福的。

  直到三年後,母親也永遠離開了他,整個世界突然塌陷了。

  那天起,他從「像塊寶」的「有媽的孩子」,變成了像根草的「沒媽的孩子」。

  也是從那天起,他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在某個角落一坐就是半天。

  有時候,呂鵬飛會陪著他一起坐會兒,多少讓他心裡有點安慰。

  可那小子是個愛動的,坐不住的時候,便回家拿了糖果、玩具過來,兩個人一起再玩會兒。

  突然有一天,家裡來了個女人。

  父親說那是他的「新媽媽」,讓他叫人:「快叫媽媽。」

  他眼睛瞪著父親,不肯開口。

  「哎呀,孩子認生,先叫『阿姨』也成的。」女人打著圓場,伸手從口袋裡捏出兩顆糖果,遞給他,「來,阿姨給你糖吃。」

  「也行,趕緊叫『阿姨』!」

  可他死活閉緊了嘴,一個字都不肯往外蹦,眼睛更是連看也不看那女人。

  「你這死孩子!」父親揚起手,臉上有些動怒。

  他把小下巴擡了擡,等著巴掌落下來。

  可意外的是,什麼也沒發生。

  之後,父親倒是也沒再為難他,只是從此跟那個女人同進同出,當秦天成透明一般。

  而那個女人,對他的態度也慢慢起著變化。從假裝的親昵,到表面的客氣,再到皺眉斜眼,就連說話也開始陰陽怪氣起來。

  再然後,不到一年,他有了個異母的弟弟。

  於是,他在那個「家」里越發顯得多餘起來。

  所以,在秦天成的認知里,「家」從來就是動盪的,多變又單薄。

  於他而言,大院那個名義上的「家」,還沒有呂爺爺那裡更讓他留戀。

  可再怎麼說,也是「名義」上的,他好歹也需要偶爾露個面。

  哪怕,只是為了大學初期的生活費——這讓他有點討厭自己。

  估完分當天,歡鬧聲響徹整個校園,哪怕考得沒那麼理想的學生,也只是短暫的遺憾,隨即便加入到快樂的浪潮中。

  很快,整個校園裡,開始有無數的紙片飛揚起來。

  原來,有學生拿出書本來,爬到二樓或者三樓,站在窗戶邊,比賽看誰撕得更多,更快。

  每扇窗內都站著幾個學生,他們邊撕邊往窗外校園裡扔,嘴裡還歡呼著:

  「耶!解放了!」

  「萬歲!」

  「終於不用再『苦讀』了!」

  「去踏馬的高考了!」

  氣氛被烘託了起來,越來越多的學生加入到撕書行列,整個校園瞬間成了無政府的樂園。

  學生們紛紛抱著各種筆記、教材和試卷,擠攘著跑上二樓、三樓,扔的扔,撕的撕,如同在經歷一場生命的狂歡。

  海文英也不例外,不過也只是撕了幾套卷子。

  這幫學生的壓力倒是釋放出來了,直接導致的結果,是學校職工們掃了一下午紙屑。

  但神奇的是,滿校園沒有抱怨,沒有呵斥。

  學校領導和老師們,對他們前所未有的寬容。

  都是過來人,自然理解在這漫天的紙屑里,揮灑的其實都是少年男女們火一樣的青春和熱血。

  除了撕書撒歡的一幫學生,也有不少人趁機賺得人生第一筆「資金」。

  只要正常上完高中,把這三年所有的書和材料摞起來,估計那高度,能跟一個高個男生的頭頂齊平。

  有些學生就把這高高的一摞紙當廢品給賣了。

  雖然也不過10來塊錢,卻也相當於表決心:不給自己留再複習一年的機會。

  呂棟就是其中一員。賣完書,

  呂棟拿這些錢,拽著同桌和海文英跑去錄像廳,揚言要看一下午的香港槍戰片,說徹底解放一下。

  秦天成自然婉拒,那種烏煙瘴氣的場所,他從來不去。

  等呂棟他們面露遺憾地離開,他便開始整理課桌和寢室里的東西。

  他把所有對呂鵬飛沒用的書和資料打了個包,也拿去了廢品站,剩下的裝了滿滿兩大背包。

  收拾的過程中,不時有同學過來,他們拿著同學錄或者畢業紀念冊,要他留下祝福。

  他倒是一反常態,一個也沒有拒絕。

  更有人拉他去校園裡拍照,他也適當去配合了幾次。

  當然,在張碧昕找來的時候,他也只是寫下兩句祝福語,婉拒了合影請求。

  報考志願時,秦天成絲毫沒猶豫,拿起筆,刷刷幾下,「A大」全稱便出現在志願表上。而且,只此一行,不接受調劑。

  這一幕,他在心裡演練過無數次。

  周老師看看志願表,再看看他,輕輕一笑,什麼也沒說,只拿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支持。

  完成了這件大事,秦天成長出一口氣,回去宿舍,把蓆子卷著筒狀,用繩子系了,豎在牆角,留給需要的人用。

  他又把毛巾被疊好,和一些衣服、用品全部整理進行李箱。

  然後拎著那兩個大背包,去了105。

  門是開著的。

  秦天成走到門口,朝里望時,正撞上呂鵬飛停了畫筆向外看。

  他笑:「我來跟你擠幾天。」

  視線相接,他臉上是一派輕鬆愉悅的笑,這是前所未有的狀態。

  呂鵬飛已然讀懂結果,放下畫筆,一個躍起。

  「KAO!我就知道!我哥一擊必中!」呂鵬飛接過他手裡的東西,眉眼彎彎,「住多久都成!我巴不得!」

  「再說了,不是早就說好了嘛,考完試搬過來。」邊說,呂鵬飛邊把行李往牆邊碼。

  秦天成立馬攔住:「兩個背包里的東西是給你的,現在可能用不上,一年後一定能。」

  「那我也還是先放這兒吧。」呂鵬飛轉身,臉上的笑容燦若雲霞,「去洛新慶祝一下?」

  「嗯,都約好了,明天下午,教練說給我們離隊的幾個餞行。」

  「離隊呀?名義隊員成不成?」

  「嗯,你是隊長,你說了算。」

  「在隊裡是隊長說了算;出了球隊,我哥說了算。」

  落地扇依舊站在牆角,此時正兀自搖著腦袋。絲絲涼意,沁入少年的心裡。

  這個夏天,不算太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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