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至交
2024-09-15 02:38:31
作者: 顧三銘
第186章 至交
斐守歲在荒原黑夜,穿一襲紅衣,面見眼前的另一抹紅,他笑道:「床榻小,容不下兩人。」
「那我變成小娃娃,變成與他……」紅衣好似眯了眯眼,看向在榻上熟睡的小陸觀道,他笑說,「變成與他一般模樣,這位公子就能收留我了?」
斐守歲不言語。
兩人在大雨中凝視,明明有冷風,呼出口的熱氣卻撲面。
老妖怪笑了下:「進來吧。」
記起當時,是閒來無事。可料不到未來,紅衣帶著斐守歲離開了荒原。
身軀感知著忘卻,斐守歲也在記憶里遊走。
守歲成了荒原孤獨的老靈魂,看著自己與紅衣談笑風生,想必那時候的自己以為遇到了一生的知己。
知己啊……
一個什麼都懂些,什麼都體諒的知己,是很少見到生人的斐守歲,難得的樂趣。
可,現在,斐守歲只能看到本該是顧扁舟的紅衣,成了陸觀道。
是一個長大成人的陸觀道在與斐守歲說笑,說著天地與日月,那般健談。還有一個小娃娃也是陸觀道的樣子,小娃娃安安靜靜,從不打擾兩人。
究竟是為何。
為何會有兩個陸觀道。
斐守歲與身軀同時疑問。
封住他眼睛的月上君,解釋道:「是因你救了他,所以他才想救你。」
「他……」
身軀抱著陸觀道,用力將陸觀道擁在懷中,「他也是仙官?」
「不是。」
「那他豈會分身之法?」
月上君沉默,須臾之後,他嘆息:「本沒想把話說盡,但你如此問了,為防日後之變故……」
「大人請說。」
「此石並非凡間物,徑緣你該看出來了。」
「……是。」
適才削石,身軀便察覺異樣,但說不上來。
月上君續道:「這是女媧娘娘補天剩下的石頭。」
「什麼?」
斐守歲倏地轉頭,卻被陸觀道反手抱住。
疑問尚未脫口,斐守歲的眼睛重新看到了陸觀道,他見陸觀道含著眼淚給他擦淚珠。
補天石……是個愛哭鬼?
衣袖被淚水沾濕,陸觀道努努嘴:「一看到你哭,我也止不住地流眼淚。」
斐守歲微微低頭,才覺自己控制不了淚珠。
老妖怪輕笑一聲:「補天石。」
「然,」月上君於他身後,「補天石棄了天,跑到了人間。」
「跑來做什麼?」
「那你該問他。」月上君笑道。
斐守歲去看不知所措的陸觀道。
陸觀道擺擺手:「我沒有跑,剛剛才吃完桃子,跑不得!」
「嗯……」
斐守歲凝望著陸觀道的眼睛,他試圖在小人兒的眼中尋到他舊友的影子。
但。
沒有。
乾淨的,只有綠草的眼睛,不曾見到一片紅花。
斐守歲放棄了念想,只好將此人當成術法,或許面前的小人兒是他舊友的分身,也未可知。
於是守歲站起身,朝月上君拱手作揖:「小人方才多有……」
「不必,」月上君沒有打算讓斐守歲說下去,只道,「誰人聽了這樣的故事都要瘋癲。」
「那小人接下來?」
月上君暗了眼眸,隨即屋外的仙娥將屋門關上,還留了一個術法結界。
斐守歲見狀半跪在地。
「我知你來天庭的原因,是為了心中理想。所謂天下凡人皆平等,所謂天下百姓都安康,對嗎?」月上君。
像是在被牽著鼻子,斐守歲一點點要走入棋局中央。
斐守歲回答:「小人常住了無人煙的荒原,從未見到荒原之外的人情世故,才會如此天真。」
「天真嗎,徑緣你這番話讓見素與荼蘼如何是好?」
「荼蘼是……?」
「便是見素之情劫。」
「花妖嗎,那他們?」身軀並不知道顧扁舟與荼蘼的計劃,自然沒有料到這一層面。
但斐守歲不同,他早猜到了,也就不再意外。
月上君默了片刻,嘆息一氣:「怎麼來了一趟,就要全部……」
「嗯?」
月上君摩挲著袖口,半晌之後,他才說出口。
說道:「我便與你說明吧,但徑緣你知道得越多,陷得就越深,到時候無法自拔,如何是好?」
「大人是說……去人間,為這一場棋局推波助瀾?」
斐守歲擡起頭,灰白的眸子被陸觀道擦淨了淚水,他笑說,「放在以前,我許是毫不猶豫。」
「現在?」
月上君有些憂心。
斐守歲言:「自然不變。」
「……呵,後生輩啊,」月上君眼尾有了笑意,笑著說,「怪不得見素那日頭也不回地答應了。」
答應?
「他答應了補天石的請求,說他可以在天庭照顧一個沒有仙職的妖。」
「……」
身軀沉默了。
要是紅衣非顧扁舟,那顧扁舟可是在照顧一個素不相識的妖。一個仙認定了什麼念頭,會撇開偏見,與素昧平生之妖邪稱兄道友。
至於之後。
真成了摯友。
斐守歲忍不住笑了,這算什麼。
身軀低了頭:「小人有此榮幸,是小人的福氣。」
是斐守歲會說的話。
月上君皺了眉:「雖然是見素先答應扮作補天石,但他是個高風亮節的,你若品行不端,他也不會靠近。」
斐守歲眨眨眼。
「好孩子,」月上君起身扶住斐守歲,「為何攬不屬於自己的過錯,貶低自己。」
「……」
「見素本有成仙之資,荼蘼花妖亦然,」
月上君說道,「但是兩人分別在仙官傳旨之時拒絕了仙官。見素說他要仗劍天涯,處江湖之遠,救天下百姓。荼蘼說她要給天下沒家的孩子,一碗熱粥。」
說著說著,月上君眼泛淚光。
「可是天的決定,不得忤逆,兩人同樣知道不領旨的後果。所以荼蘼點燭喚我為她與顧扁舟牽情絲。」
「情絲……?」
「她說,只要情劫在身,他與顧扁舟就成不了仙。哪怕受不該存在的情愛睏擾,她能救人,也無所謂。」
「……」斐守歲。
怪不得。
在梅花鎮,顧扁舟背著燒焦的荼蘼走出了幻境。
月上君垂了眼,徐徐道:「起初我並不想聽她請求,可她……」
她?
「她真是個犟脾氣,日日給我續著香火,一有空就對著我的玉像小人絮絮叨叨,說什麼『月老伯伯,我知道你能聽到,快快回我』,『伯伯心善,豈能看我如此憂心』這般的話!」月上君錘了下桌子,「那些日子,我每天耳邊全是她的碎語,真煩!」
「……大人?」
「唉……但我應下了。是因有一日,她在我像前落了眼淚。要是為了苦情人喚我,我並不會出手。但她……」
月上君咽了咽。
「是那天夜裡,她抱著一個僵死的小娃娃,跑到我玉像前。」
「她發抖說『我只能求求您了!我被妖界的士族趕到人間,也不曾認識天庭的仙官。那日我與顧道長惹怒了仙使,更是連福德正神都不願搭理我。伯伯,那會兒您也在的,您也看到了,我知道您心善。這個孩子,我若、我若能早點到……我、我沒有凡間的屋子,沒有凡人的朱門,我什麼都做不到,那個仙使還一而再再而三地來找我……我趕不上,我……』」
「我看到她跪倒在我面前,哭得撕心裂肺,說都怪她自己修行不夠,不能立馬趕到孩子的家。可那孩子早沒了父母,住在鎮外殘破的小廟裡,與一群乞丐爭食。」
「那會兒,見素就站在門邊,看著荼蘼花妖哭個不停。」
斐守歲:「之後大人就……」
「是,」月上君做一個噤聲的手勢,「我啊,犯了天條。」
「?!」
「牽紅繩的那晚就被王母發現了,但她並未責罰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從未在眾仙家前提及。」
「當真?」斐守歲嚴肅道,「大人莫要說謊。」
「……我能有什麼事,你不必擔憂,」
月上君閃過一瞬的掩瞞,「後來,孽緣就牽上了,結也打得死死,喏。」
手指一撇,指著斐守歲與陸觀道之間的紅繩。
「比你這個沒好到哪裡去。」
「……」
「牽上紅線的第二日,仙官便沒再去找他們,荼蘼花妖也如願照顧起疫病中的小娃娃。」
「疫病?莫不是……」
月上君頷首:「正是人間最為悲慘的時候,國與國,家與家,吞併貪食,那個混亂又破敗的地方,小孩哪裡能撐得住。」
斐守歲想起顧扁舟背劍下山一事。
莫非就是那時,顧扁舟獨身去救了百姓?
下一瞬。
月上君開口解答斐守歲的疑惑:「牽完紅線的一月後,因為沒有足夠的糧食與藥,荼蘼身邊的小娃娃病死了大半。也是一月後,顧扁舟背劍下了山,他去給孩子們尋藥尋糧。那兩個痴人,自己都吃不飽,還這般做。荼蘼是妖也就罷了,尚能紮根土地,享些雨露。可是顧扁舟,他將道觀里所有的東西都拿了出來,自己反倒吃了半月觀音土,前胸貼著後背,背劍下了山……」
「索性,他活著救了人,找到了藥。」
月上君的目光散開來,不願對上斐守歲的視線。
之後的事情,身軀也知曉了,是顧扁舟被仙帶走,走得義無反顧。
為何?
疑惑從斐守歲的心中生出。
月上君苦笑一聲:「是下凡的仙使,拿著那一山的孩子與荼蘼……說不上要挾,那時候天庭正缺人手……罷了,就是要挾!用命與情,拉著他成了仙。」
「成仙時,又為了以防萬一,抹去了見素心裡荼蘼的記憶,還叫我剪斷紅繩。」
「紅繩……該是連著。」
「哼!」
月上君挑眉,「仙者不可對凡人擅用仙法,但同是仙者就無妨了。」
就像給斐守歲上藥一樣,月上君的所作所為皆在藐視天庭法規。
月上君說罷,起了身,竟然朝斐守歲拱手。
斐守歲可受不起這一拜,連忙打斷月上君的動作。
「大人,使不得啊!」
兩人近在咫尺,月上君卻言:「說了這些,恐你覺得疲累。不求其他,只求圓滿了可憐人……可憐見素與荼蘼。」
「……那大人可否答應我一事?」
「你且說,」月上君笑道,「凡是我之分內,皆可。」
「我想投入人間時,去那荒原。」
荒原?
死人窟?!
斐守歲看著身軀說道:「這本是我的劫難,我已經逃過一次,這一回不能再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