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生門
2024-09-15 02:38:30
作者: 顧三銘
第185章 生門
兩雙眼睛重了合。
灰白的眸子,暗淡了紅衣的仙。
斐守歲的意識控制著記憶中的身軀,但話卻仍舊不由他。
聽身軀替他開口:「但還是要歷劫,對嗎,大人。」
不知怎的,說出此話,有些看不透的寂寥,像是將要昏暗的雪地,只有灰黑白三種顏色。
斐守歲聽不到陸觀道的聲音,也就有些失了熱鬧。
看月上君煞了嘴,仙官的眼睛,與斐守歲緩緩對視。方才那般的真切,在沉默的時候,又回歸平淡。
他們,到底慈不慈悲。
月上君言:「不想渡劫?除非你用筆,改寫了天與地的規矩。」
筆……
斐守歲的魂魄低頭看向腰上畫筆。
「我沒有筆,大人。」
月上君笑了:「沒有筆,那就去找一支來。找不到,那就做一支。不論狼毫還是兔毛,總歸先尋得,才能寫字。」
斐守歲沉默。
身軀也沒有開口。
短暫的安靜,屋外有陸觀道自言自語的聲響,想來仙娥是不會搭理一個稚童。
陸觀道好似在抱著啃又硬又大的蟠桃,口內說道:「仙女姐姐,你們都吃這般大的桃子?」
仙娥自然低眉,玉鐲在手腕上亮了下,但還是漠然。
陸觀道看了眼鐲子,笑說:「姐姐們牙口真好,換作是我可就不行了,我得多放幾天,等桃子軟一些再吃!」
等一等……
軟一些……
身軀帶著斐守歲的視線,再一次碰到月上君。
月上君沒有將話說出口,他僅是動了動嘴,唇瓣上下:「徑緣,有人撕開了生路,你要走嗎?」
「路?」
木的生門。
這世上總有生門。
斐守歲漸漸睜大眼,他看到月上君朝他微笑,那根綁在他手腕上的紅繩,飄啊飄,明晃晃地占據了他的視線。
「大人,你說的生門……」也有我的份嗎?
斐守歲能感觸到酸澀在心中漫開來,一點點,慢慢地刺激鼻尖。
若是生門有他槐樹妖的一份,是否就能解釋了斬妖鎮妖塔,以及落入人間沒有記憶的他?
那月上君何時撕的生門?
情劫……
冤案……
人間的一十六國,是何時開始的……
神仙、妖邪與凡人……顧扁舟!
斐守歲恍然,他想起了顧扁舟與他說過的肉身成聖。顧扁舟一個小小道士,怎配得上如此名號?那顧扁舟他,是否也早知道……早察覺了這盤棋局。
從他突然背劍下山,不,從他與荼蘼告別的那時候起……還是相遇?他在成仙之前莫非已經……
那荼蘼,她知曉嗎。
月上君突然說:「徑緣,記憶是可以丟去的,哪怕心甘情願。」
「記憶?」
斐守歲的心魂跟著身軀顫動,他想到了荼蘼那一副赴死的決心。
如若顧扁舟與荼蘼成仙之前就有謀劃,為的不是情愛,而是其他?顧扁舟要是和荼蘼早早心意相通,他豈會背劍下山。依這些時日與顧扁舟的相處,斐守歲知道他的大致性格,定不會背信棄義,做個小人。
那……
如若相逢並非愛,是為天下之義。卻因一條紅線,橫穿了兩人,不得不做出些取捨?
但身軀想不到這些,仍舊沉浸在所謂生門之中。
熱淚不知從哪處流下,在身軀的眼眶裡匯聚,他澀了喉,問道:「劫難能移否?」
月上君搖了搖頭。
「明知劫難還要走下去,大人是叫我這般做嗎。」語氣成了肯定,身軀早認下了往後餘生。
「這是一場賭局,但有人早早下了注。」
「何人?」
月上君手一移,手指落在厚重的屋門。
黑石。
補天石。
斐守歲與身軀看著門,輕笑一聲:「我不入局……」
「不,」
月上君握住身軀的手,頭朝門側歪了下,白髮傾斜,於手之上,「你在跟著紅衣騙子一塊兒上天庭的時候,就決定好了。徑緣你有沒有想過,帶你走向天庭的,真的是見素嗎?」
「那一襲緋紅的不是見素仙君?!」
斐守歲收縮了瞳仁,身軀的記憶是倒灌入渠的春水,漫進他的心識。
他的心識何時有了水?
他的心識本該荒蕪一片,與死人窟一樣,何人帶來不停歇的水。
紅衣……
著紅衣的不是顧扁舟?
斐守歲聽著月上君的話,眼皮止不住地沉,在將要闔上的那一瞬間,一個不屬於他的曾經,深深地嵌入他的心海。
朦朧黑夜,矮小枯瘦的灌木,沒有明月,見不到飛雲。
前頭記憶里的「紅衣見素」拉住了斐守歲的手,正往荒原的盡頭跑去。
衣裳被狂風吹鼓,斐守歲所見只有照亮兩人的小小圓區。
看紅衣在夾著雨雪的風裡,大聲與斐守歲說:「你不是想為了天下蒼生,所謂『公平』二字成仙嗎,不如拋下這個小娃娃,跟我走吧!」
小娃娃?
陸觀道自言自語的聲音流進昏暗,沒有窗戶的監牢。
斐守歲強迫自己睜眼,卻被月上君捂住了雙目。
荒原的光,來自身前飛奔的人。
細小的雪子拍打斐守歲眼睫,他呼出一口熱氣,好似說了什麼。
便聽紅衣回他:「你可憐他作甚,他會來找你的,他也根本不需你可憐。」
「咦?你說成仙了都這般絕情。哈哈哈!並非如此,你跟我走了,跟見素仙君走了,自也是在成全他。」
見素仙君……
顧扁舟從不稱呼自己名號。
他不是見素,那是何人?
回憶中的身軀又說了話,可斐守歲完完全全聽不到。
再說何事?又有何秘密。
紅衣便回:「你說他年幼,不能一人生活,困在小院裡孤單寂寞?你還是多慮了,他現在多麼的自由自在,他從來沒有在一處久待,他好得很!」
到底在說什麼……
斐守歲強逼著自己沉下心,去思索線索不全的謎題。
此時。
月上君補上一句:「若帶你走的,與挽留你的是同一人呢?」
「什?」
什麼?
斐守歲駭了一瞬,就是這時,他能聽到自己回憶中的聲音。
「他連我的腰都不到,面貌又是那般嬌嫩,你怎的忍心?」
「嬌嫩?我倒是頭一回聽到有人用這話說他。」
「剛生的娃娃難道不金貴?」
「他是金貴,不過等你……」前頭的聲音有些黯淡,「等你去了天庭就會忘了他。」
斐守歲驚道:「為何會忘?」
「因為無關緊要,你也會……」忘了我。
話落。
回憶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淚流滿面的心魂。
「哎呀,你啊……」
月上君取出自己的帕子,要給斐守歲,卻被斐守歲拒絕。
眼淚掛在眼睫,落在臉頰,濕透衣衫,還有心識乾涸的荒土。
斐守歲手背抹去半面容顏的淚,聲音變得蒼白沙啞,好像吃了一口荒原的雪。
那個荒原的老靈魂,藏在了雪裡。
他道:「大人……」
咽了咽。
「見素仙君知道此事嗎?他若知道,便是故意演下去……還是說,他與那個帶我出荒原的人一同預謀,預謀救我……救我?」
「不,徑緣,見素與那人並不相識。是那人求著見素,要他在天庭關照你……」
可不久前,顧扁舟還騙說了所謂帶斐守歲入天庭的話。
想起顧扁舟適才之急躁,那一副面容,仿佛與斐守歲初到到天庭時的景象重合。
是什麼樣的?
該有飄飄之彩雲,面見一個略是生疏的紅衣仙君。
斐守歲的魂魄看著面前略有難色的月上君,身軀的情緒在影響他,他強忍著心緒波動,去注意屋外陸觀道。
身軀默了好久,移去視線:「我現在記得了,記起天庭抹去我的那一部分記憶。」
手一移,直指屋門。
「我分明記得在人間時,我曾收留過一個小娃,他就是此石的樣貌。」
「徑緣,你冷靜些。」
「冷靜……」
身軀的怒意湧上來,他被騙得好慘,沒有時間反應對錯,「原來、原來所謂仙官下凡,成仙的好運,都是一局看我能否勝任棋局的引子嗎?」
月上君:「不是,徑緣你且聽我說。」
「大人,小妖很好騙……」
身軀帶著斐守歲轉身要走,卻被突然推門而入的陸觀道,剎住了腳。
看到斐守歲的怒氣,月上君也不等時機,將那緣由說了出來。
「當時你若不逃離那片荒原,之後的大火恐怕會將你燒死!」
荒原?
斐守歲記得死人窟外也是一片荒原。
可身軀並不領情,反倒淡然:「那我的劫難,可與著了火的荒原有關?要是這般,我的劫難被人生生推移,我的命數也變了……」
走上幾步。
陸觀道開心地衝著老妖怪:「這個桃子好好吃!」
話剛說完,斐守歲直徑繞過了陸觀道,連個眼神都沒有留。
他有些頭暈,抓著門框,有氣無力地倚在門上,他看到面前密密麻麻的黑色監牢,笑了:「這本不是我的歸所。」
「徑緣!」
月上君上前施法一個禁制,捂住了斐守歲的眼睛。
捂住了有何用。
眼淚失了真,在陸觀道面前不要錢般流。
斐守歲:「我本該死……是嗎?」
死在這著了火的荒原,因為樹妖那時候沒有長出雙腳,樹妖跑不向遠方。
斐守歲知曉了,有人為他打開了,那一道不該有的生門。
身軀強烈的情緒波動,已經完全影響了斐守歲。
他的唇與身軀一起問道:「大人,我還記得,是假見素施法拔出了我的雙腳。」
回身。
斐守歲能感觸到的,只有陸觀道。
陸觀道濃綠到艷俗的丹鳳眼,斐守歲曾見過。
紅繩在兩人之間悠悠然,斐守歲吞下心中的波濤,一扯紅繩,陸觀道便朝他踉蹌幾步。
還言:「才吃了東西,跑不得!」
小人兒沒有料到的是,斐守歲蹲下.身抱住了他。
懷抱溫暖,隔著布料,心有惆悵。
陸觀道蹭了蹭斐守歲:「怎的了?」
仿佛問的不是個小娃娃,而是那雨夜,突然闖入斐守歲小院裡的紅衣男子。
男子沒有蓑衣,在漆黑無邊的荒原,走向荒原里唯一的小屋。
晚春倒灌,澆濕了薄田。
那晚,斐守歲正愁寂寥,遠望著荒蕪。
看到深夜一點紅,有點太紅了,直到靠近,斐守歲才做了反應。
笑問面前狼狽的旅人:「小院已有了住客,你來得不是時候。」
「住客?」
紅衣邁步入燭燈光圈裡,現出一張斐守歲極為熟悉的臉,「只是個小娃娃,便讓他與我擠一擠,可好?」
是陸觀道的臉。
那兩張都是陸觀道。
可惜,仙家紅衣的術法下,斐守歲看成了顧扁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