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黑牙
2024-09-15 02:38:20
作者: 顧三銘
第176章 黑牙
下大雪了。
天,白茫茫的一片,好乾淨。
陸觀道被術法困在原地,只能仰首望著那一抹飄去天上的身影。
黑色鎖鏈敲擊的聲音,響在陸觀道的心識中。那帶了污糟的雪花,融化在他的臉上,化成一行溫水。一口接著一口的熱氣撲出來,打濕了本結霜的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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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看著,那個身影越縮越小。
陸觀道極近地仰頭,痴說:「斐徑緣,你又不要我了……斐徑緣,你出爾反爾,說話不算話……」
池釵花在後頭死命攔住人兒。
人兒卻不緊不慢,握住了女兒家的手腕,他頓了頓,回頭:「別攔著我,就算沒你在,我也飛不去天上。」
「公子……?」
「你沒看到嗎?」陸觀道苦笑一聲,他掐訣念咒,一層淺紅的術法圍繞在他身邊,「這不是斐徑緣的術法,這是那紅衣仙人的。」
「他這是?」
「他……他是在攔我,」陸觀道鬆開手,落寞了眼眸,「許是怕我衝上去,丟妻又折兵。」
「公子與先前不一樣了,」
放心陸觀道不會衝動,池釵花這才起身,她看到面前半跪在地上的人,言,「在梧桐鎮時,就算披著娃娃皮囊,我也能看出來公子並非常人。」
「又如何?」
池釵花沉默。
「那時候我又沒記起來,要是記起來了,早就扛著他跑去了天涯海角。」
話說得很輕,但落在寂寥的雪景里重如紅果。
沒等著池釵花的回答,陸觀道就乾脆坐在了地上,他抱住雙膝,任由冬的冷凍住了他的長髮。
白骨們走過他,走過臥倒在雪地的殷。
皆是漠視。
他喃喃自語著:「你說……是不是一開始就註定了結局?我是不是不應該掙扎的……哦,對了,荒原……不,鎮妖塔那會兒就好打消了念頭,做什麼痴心妄想,蚍蜉撼樹……」
臉頰埋入布料之間,陸觀道蹭了蹭衣袖下的體溫。
「抓不牢,永遠都抓不牢……那人兒是只白鳥,飛在冬天的雪裡,哪還能看得到。千年前的鎮妖塔,明明妖血濺了他一身,我還是找不到……找不到……」
沒有哭聲。
只是落淚。
淚水凝結了冰塊,又硬又無助。
陸觀道死死抓著袖口,他聽到買賣的聲音,聽到吆喝的聲音,還有那個白骨娃娃在他耳邊捏唱的一曲《青絲恨》。
唱曲扯得好長好長,好似是山巒的風鈴,搖著搖著就來到了梅花鎮。可曲兒一進入鎮內,就成了寒風的一把利刀。
長刀胡亂砍著,橫穿了陸觀道的心。
那心定是鬆散的,一捏也就碎了,又何須利刀傷人。不用修飾,早沒了補丁的心,爛布一塊。
陸觀道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道對誰說。被神捧在手上時,他是頂特殊的那一個,他與幾個棄子被神丟去了人間,唯獨他沒有記下什麼紅樓,沒有看遍什麼山海。
他孤零零地去找人了。
也曾在找人的路上遇到同類,曾躲在大觀園的角落,看官差抄家。也曾被人踏在腳下,受了一世的風雨。
一世又一世的輪迴,神不忍直視,問他為何不聽勸告,他卻總是答不上來。
那會兒,他還不會哭,也沒有嵌入世間,看盡所謂的黑與白。
後來有個人撿走了他,照顧了他幾日。
後來那人與一襲大紅衣裳面容奇怪的仙官走了,他就被丟下。吃盡了風霜雨雪,也賣去了好幾戶人家。賣啊賣,中間有高塔,也有人間。
他如棄石,最終從塔上掉落,從人伢子的手上逃跑,跑到了道觀外。
就是在道觀那輪明月下,他想起了心中模糊的,捉摸不透的背影,現在想來那人應是斐守歲。
於是他害怕了,他縮在襁褓里學會了哭,哭得難聽又嚇人,他也知道了,先前那些人家不要他,是因為他不會哭。任憑打罵,他都一聲不吭,只是看著長鞭,眼睛裡連恐懼都沒有。
但還好,他學會哭了,他就有家了。
陸觀道想著想著,心底的記憶一下子翻湧上來,滾燙又酸澀的味道,灼燒了他的喉。
他不敢忘記的那段日子,他的家被大火點燃。而他今日才知,火從何處來。
火從何處來……
陸觀道慢慢擡起頭,雪花愈發誇張,年三十的大雪正在一點點掩埋他與地上的黑豬。
他嘆了聲:「天上怎麼去呢……」
池釵花答不上來。
雪花積在陸觀道的頭上,肩上,還有眼睫,但雪花穿透了池釵花的身軀。
陸觀道看到了,心有不忍:「是她讓你來……受苦嗎。」
池釵花搖了搖頭。
「我還記得那條烤魚。」
陸觀道:「……」
是大雨之夜,山腰寺廟,尚沒有任何記憶的陸觀道,曾遞給釵花偶人一條烤魚。
本是荒誕,卻成羈絆。
雪落紛紛,寒風瑟瑟。
雖出口成就「公子」二字,但在池釵花心中,或許那個陸觀道,仍舊是會用炭筆給她畫嘴巴的稚童。
池釵花蹲下.身,笑對了人兒:「放棄了?」
陸觀道移了視線。
「既沒有,為何要說喪氣話,起來吧,」池釵花的手遞在陸觀道面前,「不知我算不算得上……嗯……公子在人間,第一個沒由頭的朋友。」
「沒由頭的朋友……?」
「是了,」池釵花笑道,「哪怕我是深閨婦人,不,深閨小鬼。」
凡是能說出口的悲傷過往,都已釋懷。
這會兒,輪到陸觀道啞嗓,他無法回答,他與池釵花都清楚,什麼是隨時都會消散的術法,什麼是一場春秋大夢。
但她……
陸觀道笑了下:「是不是我沒有發狂,沒有失心瘋,惹得你害怕才來勸我?」
千年前已經瘋過了,再經歷一遭,到變得冷靜。
於是冷冷地看著熱忱的手,陸觀道繞過了池釵花的好意。
池釵花有些氣惱:「果真是沒有長大的孩子!真不該稱作『公子』,這心性脾氣還是小如豆粒!」
「你!」
於大雪下,四目相對。
「……好老套的激將法。」陸觀道。
「可坐在雪地上,下場只能這般!」
池釵花手一指,指向被大雪掩蓋,沒了生氣的殷。
黑豬僵死了,大地裂開的口子,不會包容他的存在。
陸觀道瞥了眼:「我死了斐徑緣會……」
話沒說完。
一個響亮的巴掌,打在了陸觀道臉上。
陸觀道駭了一瞬,隨之他看到大雪純白里,池釵花紅腫的眼眶。
「個子高了,膽子小了!」
語出似娘親,不甘那頹廢的蠢子。
陸觀道被打,氣血上頭:「那是天庭,不是什麼唐……」
「唐」字煞尾,「宅」字被生生掐斷,陸觀道這才想起死在池釵花腹中的胎兒。
或許。
或許,池釵花是將他當成了……
一咬牙,陸觀道站了起來:「你與我有甚區別!」
「你說什麼?!」
池釵花反手抓住陸觀道的手臂,「換做是我,在剛剛就會義無反顧地衝上去,哪管術法!」
「你以為我不想嗎?!」
陸觀道打開池釵花的手,一陣血腥散在了冷的大雪裡。
池釵花縮了瞳仁,她看到血淋淋的手掌,上面布滿了她看不懂的符文。
「這是……」
「是我愚鈍,技藝不精。」
陸觀道轉身要走向老宅。
卻聽池釵花在身後歉言:「小娃娃,對不住,我不知你……」
你在反抗。
雪下得太大,就連池釵花都以為陸觀道僵了膝蓋,一動不動。
陸觀道什麼都不想說,他垂頭喪氣,與自己:「補天石不補天還能有何用處?到頭來,空落落一場。」
「等等!」
池釵花跟在後面,「如若想想對策,說不定……」
「對策?」陸觀道於大雪紛飛里回頭,「你要大鬧天宮嗎?」
話落。
沉寂了半炷香時間。
就在陸觀道與池釵花都不想開口的時候,一句陌生的話語闖入兩人之間。
「『大鬧天宮』也不失一計良策啊。」
風雪裡,陸觀道倏地緊了神經,他立馬掐訣上前,將女兒家擋在了身後。
警惕著四周。
空蕩蕩的雪天,黑豬已經死在過去。
至於聲音,打哪裡來?
陸觀道冷哼一聲:「哪來的瘋子,還想鬧天宮?」
「瘋子?」
聲音迴蕩,如雪夜失鄉魂,那般的寂寞,「可自詡平靜的你,方才明明有過這念頭。補天石,你在看到槐樹妖被鎖鏈困住的那一瞬間,難道沒有起弒神的妄念?」
「弒神……」
陸觀道再一次被迫想起黑色鏈條。
困住了手,困住了腳腕,還有脖頸。一切能觸摸的地方,都是玄鐵的冷。
怒火被點燃得徹底,陸觀道咬牙切齒,說了違心的話:「我並非大逆不道之徒!」
「哈哈哈!非也,非也。你若良善,為何手掌血紅?你若乖順,又怎會害得槐樹妖躲在死人窟里千年不出?你要是個好人,背後為何有這麼多說不出緣由的刀疤,這些刀疤是何人所為,你說得清楚嗎?」
一連串的話吐出,氣得陸觀道黑了眼帘。
停歇許久,觀道才秉著一口氣。
「好啊,好啊,這世上所有的惡果均是出自我手,你可開心了!」
說罷。
術法一現,紅衣仙人的淺紅散開,陸觀道飛快掐訣衝破面前朦朧的白雪。
雪噼里啪啦地濺走。
視線突然的晴朗,讓陸觀道與池釵花一下子看清了來者何人。
來者……
來者竟是故人。
一口的黑牙,臉頰上有刺目傷疤,矮小健壯的身子,就連雙腳都陷在厚厚的雪中。
梧桐鎮,黑牙。
黑牙乃是池家的老僕人,鎮外棺材鋪的紙偶師,也是與唐家兄弟有著密切往來,甚至牽扯上鎮妖塔烏鴉妖怪的……凡人?
陸觀道眯了眯眼:「你不是……」
早死了。
但,身側還有個池釵花的鬼魂,陸觀道也不敢妄下定論。
只見黑牙笑眯眯地搓了搓手,那雙粗糙黝黑的手掌,仿佛能搓出三兩紙偶:「我不是那個做紙偶的。」
「嗯?」
陸觀道下意識護住池釵花,畢竟黑牙生前對釵花紙偶的痴迷,到了一種詭異的程度。
至於還有一層,他就像在模仿斐守歲,模仿著曾經站在他面前的故人。
陸觀道簡潔明了:「那你這麵皮何來?」
「麵皮?」
黑牙摸了摸臉,於一口口熱氣之中,吐出真言,「他死得太慘,冤魂困在梧桐樹下,我路過就點化了他,順道借了他的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