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之末
2024-09-15 02:38:15
作者: 顧三銘
第172章 之末
那打鬼的又是誰?
謝義山?
不可能,那時候謝義山才十歲有餘,怎的打鬼?
除妖道士……除妖道士……
陸觀道忽然靈光一現,將所有都串聯在一起,他擰緊了眉頭,咬牙悶聲:「憑什麼……」
看燕齋花與荼蘼在赤火中燃燒。
「村裡的人究竟做錯了什麼!」
「陸澹!」
斐守歲立馬伸手攬住陸觀道的脖頸,他聽到陸觀道狂跳的心,無法平息,無法用言語安撫。
「陸澹,」斐守歲看著陸觀道,「所有的意氣用事,都不長久。」
「……我知。」
深深吸一口氣。
陸觀道掐訣之手也抱住了斐守歲,兩人相視。
長發垂擺。
「她是不是必死無疑。」陸觀道輕聲問。
「是。」
「是……又如何。」
斐守歲知曉陸觀道何意,他看向那火光里的一雙人兒。
大火燒啊燒,燒透了大漠孤煙,印出重影的熱氣。
燕齋花已經焦黑,什麼白衣,什麼麻花辮,統統辨認不出,就連毒咒都在火里灰飛煙滅,哪還輪得到她完璧。
那黑黢黢的臉面,與記憶交疊。
斐守歲曾見過這樣的面容,是陸家三口。
在嘈雜的黑夜裡,火海奪去了陸家人的性命。
少時的陸觀道用外袍包裹了陸家人的屍軀。
這是幻境中看到的,斐守歲沒有忘記,尚還歷歷在目。
老妖怪開了口:「不甘心嗎?」
陸觀道一愣:「不甘心。」
「那你放下我。」
「作甚?」
「放我下去,然後活動手腕,報仇。」
沒了毒咒,斐守歲已經恢復得七七八八,他試圖掙扎開,反被身側人抱得更緊。陸觀道的手掌抓著他的衣裳,肌膚之熱早就在兩人間漫開來,成了同一個溫度。
溫熱之下。
斐守歲沒搞懂陸觀道所想,復言:「你若不放開我,如何去報仇雪恨?」
「報仇?」
陸觀道咽下這一詞,他低下頭,墨綠倒入斐守歲的眼睛,「報仇後,他們能活過來嗎?」
「……不能,但至少可以寬慰他們的在天之靈。」
「在天之靈……」
陸觀道眼中憂愁的綠,是化不開的晚春,他低沉道,「不去天上就好了,無功無過的人,去了也沒有用處。」
「嗯?」
那濃綠愈發靠近,再次說話時,已與斐守歲額頭相抵。
老妖怪看著身側人靠近他,自說自話。
「在天上待著也是作孽,別去好不好,別去……」
「陸澹?」
斐守歲偏過頭喚了聲,生怕陸觀道被什麼蠱惑,「這裡不是陸家村。陸澹,你醒醒。」
「我清醒著,」陸觀道睫毛微顫,「我在與你說話,斐徑緣。」
斐徑緣……
陸觀道好似沒有這樣喚過斐守歲的字,至少在兩人都清醒的時候,沒有。
斐守歲默默移開身子,起了警惕之心:「那就別說糊塗話。」
「不是糊塗話,我比誰都清醒,斐徑緣,」陸觀道擡眸,斐守歲灰白帶著狐疑的眼瞳闖入他的心識,「所以別去天上,好嗎?」
「什麼天上不天上的……」
斐守歲不甚明白,身邊的大火打擾著他的想法,他一邊要顧及燕齋花,一邊又要在意陸觀道,顯得有些乏力。
但還是燕齋花一事要緊。
燕齋花若還活著,那梅花鎮的一切都將重蹈覆轍。
斐守歲只好敷衍:「罷了,我不去。」
「……嗯。」
陸觀道若有所思,隨後答應下。
斐守歲的語氣很明顯,是在暫停這些話語,陸觀道懂事,自然不會再提。
於是,又將該說出口的話折斷了吞下,吞到心識的最深處,獨自傷感。
陸觀道順了斐守歲的意思,放他落地。
手掌不再觸摸到溫度,明明近在咫尺,卻摸不到,抱不住。
斐守歲撣了撣袖子,立馬掐訣續上術法:「陸澹,去吧。」
「去哪兒?」
斐守歲回首:「你是不打算報仇了?」
陸觀道沉默。
斐守歲看到迴避的眼神,嘆息道:「也罷,你的決定,不後悔就行。」
「陸姨與我說過一句話。」
「什麼?」
「若眼前的人都抓不牢,就沒有資格在意過去。」
說著,陸觀道也掐訣站在了斐守歲身邊。他沒有牽手,沒有靠近,站得有分寸,保證了隔閡與距離。
斐守歲餘光看到這番動作,心裡頭徒生酸澀,不是滋味,但只與自己怪道:「稀奇,自從入了幻境,這心就胡亂跳動……」
一切的心跳都來自身側的淚人。
陸觀道愛哭,想起陸家三人,免不了落淚。起初背著斐守歲擦淚水,這下站在一塊,不擦也會被發現。
咸淚的痕跡,成了河床。
斐守歲見了,眼前突然恍惚過不存在記憶里的畫面。
是昏暗的房間,沒有點一隻紅燭。
有斷斷續續的哭聲,撥弦似的打入他的心裡。
何人曾在他面前低聲哭泣?斐守歲不解。
斐守歲心中只記得受苦受痛的明明是他,好似該落淚的也是他,但那人哭得傷心,哭得比他動人。
哭得斐守歲又惱又氣,想給那身上人推開。
卻推不開,推不動。
記憶黑了斐守歲的眼睛,斐守歲看到哭泣之人的臉面。
模糊,熟悉,又親近。
奇怪……
斐守歲眨眨眼,還是昏黑。
沒有棉簾的窗子,光被隔絕在外。有氣息在起伏,溫暾的淚落在他的身上,滑落。
「你哭什麼……」
有人說話,是斐守歲的聲音,「該哭喪的是我才對……」
此話打散了抽泣聲,哭泣之人停下動作。
隨即,有什麼東西壓上來,斐守歲吃痛一聲,罵道:「石妖,你別得寸進尺!」
話落。
忽地。
一陣帶著水汽的風吹開斐守歲額前碎發。斐守歲緩過神,眼前渾黑消散,入目還是赤火。
赤火連天,已經看不清火中何妖。
斐守歲恍惚了眼神,那一個本不存於他心,唐突出現的畫面,久久揮散不去。
心有餘悸,斐守歲只得凝了注意,將視線籠在火中。
火中的人影,一高一低。
是燕齋花與荼蘼。
斐守歲打開紙扇,試圖扇去心中燥熱,卻在扇面上看到海棠鎮眾人的簡筆畫。
是在薛宅畫的,為了梳理所謂北棠。
看著扇面上顫動的小人兒,斐守歲靜了心神,他垂眸低聲一句:「是我忘了,讓你待在方寸之地受苦。」
便一揮扇,將扇中墨水還給了人世間。
只見。
墨水從扇頭處噴涌,一個個面目簡約的人兒落在黃土地上,捲起陣陣焦煙。
陸觀道看到這些,與斐守歲言:「用他們做什麼?」
「他們……」
斐守歲掐訣,漫天的雨水滴進了墨水人兒的身軀。
此荼蘼幻境,上有瓢潑大雨,下有東風赤火,好不詭異。
那些個低眉順眼的墨水,上半截身子被雨水稀釋化開,下半身子又在火中炙烤。
斐守歲見罷,正欲停手,被陸觀道攔了下來。
兩人看到後面的赤火之中,走出一對灰黑色的靈魂。
一低一高,一左一右,低的亮堂些,高的暗沉些。
斐守歲生生煞了術法,眉目嚴肅,斂下方才之情緒細看,道出:「是荼蘼與燕齋花的魂魄。」
「他們?」
陸觀道打眼見不到地府使者,「這兒沒有黑白無常。」
「走出幻境就有了。」
斐守歲一揮手,墨水人兒散成水汽,在眼前蒸騰。
霧氣與兩抹灰色之後,斐守歲撞上了謝義山不知所措的視線。
報了仇,可還是空落落的。
謝義山的眼睛下意識移開,不願與斐守歲相視。
斐守歲也識趣,挪了目光,但傳音:「謝兄,無悔便好。」
「啊,我自然不會後悔,只是……」
又只是什麼?
斐守歲聽不到謝義山的回話,也清楚了話中謎語。
是活下來的念想、往前走的繩索斷了,要重新去尋,有些茫然。
老妖怪收了紙扇,灰色魂靈已然朝他靠近。
魂魄罷了,斐守歲沒有放在眼裡,更何況荼蘼拉著燕齋花的手,並未鬆開,亦是一種束縛。
便冷然凝視荼蘼靠近,近到擦肩,荼蘼的一隻手在斐守歲的身上拍了拍。拍完後,手兒一勾,衣襟處隔空飄走了一物。
那物灰撲撲,略大的鞋底,精緻的繡花。是不久前,在與陸觀道相遇的幻境中撿到的繡花鞋。
斐守歲那時並未著想到鞋的用處,一藏就藏到了現在。
千絲萬縷的思緒掠過。
荼蘼走遠了,卻聽她笑著道謝:「斐公子,對不住,為了找她利用了你。」
找她……
斐守歲轉頭,融化的幻境下,他所見,碎光投入,照亮前途。
一個稍稍矮些的拉著一個高些的,往前走。
高個子總踉蹌,矮個子頭也不回。
幻境在坍塌,斐守歲揶了袖子,朝荼蘼拱手。
「走好。」
或許幻境之外,是默默不語的梅花鎮人。
燕齋花一死,梅花鎮的信徒又何去何從?剪子剪斷了謝義山的過去,又反手將所有人的過錯撕碎。
斐守歲嘆息一氣,術法已成,他也不必緊繃神經。該好好休息了,幻境所見所知太多,他想好好窩在被褥里閉上眼,誰也不管,天掉下來也與他無關。
術法斷,大雨也歇。
陸觀道真身從散開的墨水團中出現,人影一移,丟下了池釵花,雨燕般飛到斐守歲旁。
斐守歲倦了臉,也懶怠喚,看雨燕試圖拉住他的手,也沒有反抗。
真人一來,假的術法一滅。
陸觀道言:「我們出去吧!」
「等等。」
「等誰?」
斐守歲下巴點了點。
陸觀道看到那個謝家伯茶孤零零地朝他們走來。
駝背走著,招魂幡拖了一路。
斐守歲瞥一眼:「解大人呢?」還有靛藍。
謝義山灰頭土臉:「師祖奶奶急匆匆走了。」
「嗯?」
點點頭,伯茶也疲倦:「說是時候已到,她再不走就會惹出大禍,只好溜之大吉。還說接下來的事情不必擔憂,有人替我們……」
謝義山說話的聲音慢慢變輕,斐守歲看到他的眼神從疲憊到了驚訝。
在看何事?
斐守歲與陸觀道一齊轉過身去。
所見赤火與傀儡灰燼中,有一襲大紅山茶。
紅山茶背著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屍,不知何時繞過了他們,走向荼蘼所走過的出口。
「顧兄?!」
謝義山甩了甩頭,立馬改口,「見素仙君!你要去哪裡?」
顧扁舟並未回首,還在往前走,走向光四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