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饑荒
2024-09-15 02:37:54
作者: 顧三銘
第155章 饑荒
真的?
斐守歲驀然回首,長發順勢打在他肩膀上,他身後是一群垂頭喪氣的白衣傀儡。不知道是哪位開的口,見狼藉滿目,火海森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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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照燕齋花之言,這些傀儡是聽她命令不會擅自行動。
那方才……
斐守歲眯了眯眼,試圖用妖身的瞳找到些不同尋常的,卻被旁邊陸觀道打斷了思慮。
陸觀道背起一個斷臂姑娘,棄了適才羞意,著急道:「這些人兒要搬去哪裡?我看這個幻境沒有躲避的地方,難不成……你是想在燕齋花眼底下點魂?」
轉念。
兩人復又對視。
斐守歲沉默片刻,躲開視線,微微頷首。
「可是!」陸觀道擔憂道,「點魂時,你無法防備,要是燕齋花……」
看到斐守歲一雙淡然的眸子換成了堅定,陸觀道立馬閉上嘴,不再多問。
斐守歲回他:「有你在,你定不會讓我受傷。」
此話一出口。
陸觀道步伐一停,他肩上的斷臂姑娘搖搖晃晃地垂著腦袋。
他說:「是,我死了也會擋在你前頭。」
「……什麼死不死的。」
斐守歲也丟下羞,上前扶住斷臂姑娘的身子,用力一拍,姑娘倒在陸觀道肩上。
「戰士最忌諱大戰開始前許下諾言,因這諾言難以實現,也就不許了。許了還要惹得好姑娘白白等他回家。」
兩人相互攙扶,斐守歲緩緩說,「你只要知道,拼命地活,活下來才是真本事。至於其他,都是後話了。」
斐守歲邊說,邊將兩指按在斷臂姑娘的脖頸上,替她診斷。
嘆出一口氣,不容樂觀。
陸觀道問:「若用我的血呢?」
「你的血?」
斐守歲擡眸,「你的血,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不……」
「那不就好了。」
斐守歲把話術掐滅,反手給斷臂姑娘上了一層墨法結界。
只聽在大火聲里,那個尚有一口氣的姑娘,笑了下,說了一詞:「謝謝……」
斐守歲沒有回話,僅是凝望,別無其他。
背著背著,背向亓官家。
亓官麓已然準備好斐守歲點魂的法陣,這是陸觀道第一回看到斐守歲用心布陣,先前梧桐鎮與海棠鎮裡,都沒有這樣大的陣仗。
陣仗越大也就越嚴肅,陸觀道自也不會說什麼玩笑之話。
慢慢蹲下.身,安放好可憐無辜的魂,陸觀道正預備著退到一邊,以免自己礙事,一隻手拉住了他。
回頭。
陸觀道愣了片刻,他看到適才在他背上的斷臂姑娘,用自己的魂魄扯住了他的衣角。
魂魄的手臂是深紅偏黑的,能明顯看到肩膀處的撕裂,這是靈魂在證明傷口。好像能遙望茫茫蘆花叢里,曾經勞作的斷臂女。那黃白的蘆花根須成了她臂膀的連接,連接住斷開的雙手。
看到這一幕,陸觀道不知怎麼開口,又是無奈,又是心疼。
斷臂姑娘望著他,又想去看一旁的斐守歲,卻因無法扭頭而作罷。
陸觀道深吸,吐出體內濁氣,喚了聲:「姑娘家,可是有心愿未了?」
斐守歲聽到,回身:「若有心事便說出來,等我這術法念完,你可再無開口的機會了。」
語氣不咸不淡。
斷臂姑娘聽完,眼眶漸漸濕潤。
「我……」
她漲紅了臉,說,「有個姑娘叫我……叫我帶話……公子切莫小心……小心那個高個子的……」
「什麼?」陸觀道聽了,「高個子是何人?你所說的姑娘又是哪位?」
斐守歲想起之前路上聽聞的兩字,莫不是那個姑娘?
於是守歲乾脆執筆,走到斷臂姑娘身邊,他率先用術法安撫斷臂姑娘的魂魄,好減些痛苦。
可那斷臂姑娘咬牙流淚,復搖頭。
「我不要……」
「為何?」
「救了我……沒什麼用處……」斷臂張開嘴,一口的牙,碎了大半,「我是八年前被拐來……」
「嗯?」
因斷臂姑娘說得太過於緩慢和輕聲,斐陸兩人無法聽清,只好雙雙半跪下身子。
側耳。
「姑娘勞煩你再說一遍。」斐守歲。
斷臂姑娘卻笑了笑:「活過來也是沒去處的……」
「哎喲,」這會兒,一直裝死的花越青探出狐貍腦袋,「救你,你還不情願了!不救啦,不救啦!」
斐守歲:「嘖。」
花越青不顧斐守歲心情,又諷道:「換作是我,要是能活,定好好好活著。人間雖苦,但也比死好。死了什麼盼頭都沒有了!」
狐貍眼睛半眯,這一雙黑亮的瞳,好似能參透了過去與未來。
他笑著:「殷姑娘,你覺著我說得對嗎?」
殷姑娘?!
斐守歲與陸觀道同時朝斷臂看去。
花越青點點腦袋:「狐妖能看穿天下所有幻術,就算修為比我高上一層,也瞞不過我。」
「花越青,你所說的殷,莫非是……」
「正是此地縣令殷也。」
「那先前……」先前顧扁舟對著殷大姑娘說的一些糊塗話,又是為何的原因?
斐守歲緊了眉梢。
陸觀道開口,與殷姑娘言:「你真是殷縣令的女兒?」
點了點頭。
「但你方才所言,說什麼八年前拐賣?」
這會兒,殷姑娘閉上了眼。
斐守歲知道將死之人開口訴說是何其的難,便用墨水術法幻出一面捲軸。
他道:「此捲軸能寫下殷姑娘腦內所想的故事,也就讓她不必開口痛苦。」
捲軸倏地鋪開。
殷姑娘虛眯著眼,將將沉睡,看到此術,又立馬睜開雙目,想要說些什麼。
捲軸上,愕然一句:「我爹爹就是殷!但他被一白衣女子哄騙,早已不是十幾年前的他了。梅花鎮已沒幾個活人,公子們快些逃吧!」
花越青看罷,說:「說得倒不假。」
「你的意思是,梅花鎮無活人?」
狐貍頷首。
捲軸又寫下:「十八年前梅花鎮遭遇大寒劫,酷雪下了整整一年。此年間,百姓顆粒無收,官府的糧倉也無米粒。人人飢腸轆轆,戶戶易子而食。那時候,我的爹爹剛從京城來此任職三月不到,作為父母官的他看到梅花鎮的慘況,卻無法迴旋餘地,他日日面對疾苦百姓,而兩手空空。自以為無顏,便將我發賣,賣給了那個白衣女子。」
「是那女子許諾,若我爹爹聽了他的話,賣走了我,她就能救下百姓……而我被送去了江南薛家。」
「殷……」好似不是如此之人。
且看。
「後來我在薛家長大,無意間聽到梅花鎮的事情。說是殷大縣令是個為民的好官,竟能在那般白雪皚皚的地方紮根,而那年的饑荒卻無人提及。」
「知道此事後,我實在沒忍住,偷跑去找那個大官問。索性,姓北的大官沒有什麼官架子,但也不敢置信地回答我『姑娘家說什麼呢?梅花鎮歷年上交的冊子裡,從未寫過饑荒啊』。」
「那會兒的我沒有細想,也就回去了。後來漿洗完衣裳,喝了一盞茶,我看到茶盞里自己的倒影,這才想起來,若無饑荒,我為何在此?」
甚是唏噓。
「於是我再去找那個大官,大官竟就信了我的話,說要是真有此事,定然給我個答覆。可……」
薛家與北家。
斐守歲與陸觀道皆是猜到了結局。
捲軸言:「可是,我遲遲沒有等來他的答覆,而我被薛家主母,再一次……再一次賣給了人伢子……」
「賣回了梅花鎮?」花越青咋舌,「我當時也知道些薛家背後的勾當,沒想到啊。」
捲軸沉默。
斐守歲安慰道:「姑娘,心事也不全然要說給人聽,你想說便說,不想也是你的心愿。」
畢竟,斐守歲已經猜到大半,剩下的悲苦,無需再告知再揭開。
殷姑娘艱難地搖了搖頭。
捲軸愕然:「不,我要說完。我千辛萬苦活下來,就是為了有人能知道……知道從十八年前起,這梅花鎮就沒有幾個活人了!」
「這……」
陸觀道疑惑,「那我們之前見到的柳覺,還有百衣團好多的看客又是……?」
「只有歸順了百衣園,信她教派的,才能活下來……」
仿佛能看到緩出一口氣的動作,捲軸默了片刻,道,「而那些死在大雪,死在饑荒,沒有順從百衣園的……」
墨水停頓。
重重地寫下:「都被白衣女子變成了小孩!一個兩個倒轉身子,頭著地埋在了後山。有的運氣好些,能共用一口棺材,有的就……就狼吃狗咬,鷹叼蟲蝕。」
「我能知道此事,全靠了柳家老伯,他是鎮中少之又少,沒有入教的人家。可、可是……可惜了他……他被……他……」
又停了好一會兒。
看到殷姑娘流下兩行血淚,捲軸慢慢吐出一句:「他被他家中麼兒活活打死,屍骨無存!就為的……為的討教中女子喜歡……」
嶺南姑娘?
斐守歲垂眼。
「我被賣到百衣園後,曾與那女子有過一面之緣,也曾聽聞過柳覺行徑,但我卻!我卻沒有制止!我、我……」
殷姑娘的表情愈發血紅,斐守歲立馬用咒語穩住她的情緒,免得氣血上頭,嗚呼了去。
術法流動,擦乾了殷姑娘的眼淚。
殷姑娘仍舊怒目:「我還見到那個薛譚,明明在薛家已有一個薛譚。為何這裡還有一個?他是何人?適才被『趙子龍』扛在肩上,那個是不是北安春?」
「我不會忘記他們,我死也不會忘記他們表面良善,背地裡卻如蛇蠍!那一個個,死在薛宅,死在路上的孩子,我!我……」
話落。
殷姑娘咬牙,雙目一合,再不開口。
一樹一石一狐貍,久久沒有說話。
身側是刀劍無眼之聲,時不時傳來解君的破口大罵。罵的是燕齋花喪盡天良,終會遭到報應。
也有謝義山憤慨的附和。
斐守歲倦了,他此番從他人口中聽到太多,也就有些疲累。
便站起身,抖抖衣袖。
尚未走遠,捲軸之上又現一行:
「還好,還好我遇到了她。是她告訴我,有人會來、會來救人……有公子在,我也就放心了,她也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