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騙子
2024-09-15 02:37:32
作者: 顧三銘
第136章 騙子
「我?」
陸觀道渾然不知斐守歲的猜忌。
兩人近得都快揉碎在一起,卻生出個隔閡來。
斐守歲咽了咽,再次將疑慮藏進心中。他想,以他現在的狀態,幻術要害他,他也無計可施。面前的若是幻術,他也認命。自然還有另一種可能,陸觀道是陸觀道,只是人兒變了。
變了……
背著他,偷偷地長大,偷偷地有了別的心思。
斐守歲也曾養過狗,小狗聽話,但總有鬧騰的時候。於是斐守歲學會了馴狗,如何讓狗跟著他一步不離,讓狗眼裡只有他一人。
但今非昔比,陸觀道遠遠比狗要來得聰明。
斐守歲犯了難,換一個話說:「你說得有理。」
先是認同,放下對方的警惕之心。
卻聽陸觀道回他:「你在哄我,心裏面不這麼想。」
果然。
斐守歲笑著:「誰和你說我沒有底牌?」
那底牌還熱乎,便是神留下的仙力。
「底牌……」
陸觀道念叨兩字,復開口,「我也有底牌,只要你不知道的都是底牌。」
「……」這是在嗆我?
斐守歲:「是真的,我不騙你。」
陸觀道:「你從不騙人。」
默然。
斐守歲啞了話。
陸觀道也不再開口。
兩人的氣氛詭異,算不上爭吵,甚至連吵都不曾吵起來,那又算作什麼?斐守歲趴著,聞到冷香浸潤了衣衫,他身下人不會是幻術。
幻術雖為虛幻,但行事必有一套準則。
陸觀道說出這番話,便不是了,連基本的順從都沒有。
順從……
斐守歲垂眸,口內呼出的熱氣遠比冷香溫暖。
「先找到謝兄,再斟酌也無妨。」
說的是找謝家伯茶,之後便是死了,也不會後悔。求的「心安」二字,是斐守歲不願再讓老嫗那般的事情發生,僅此而已。
陸觀道:「你見不到南牆。」
「……是。」
斐守歲順著人兒的話說,「做人做事可不能百依百順。」
連斐守歲自己都尋不到緣由,為何他會有犟嘴的心思,換作了往日,笑一笑點點頭也就過去了。許是不甘心,許是早就累了。
他閉上眼,將耳識放大。
既然喚不出妖身的瞳,那便用耳朵去聽。
聽到穩健的腳步聲,樹葉在霧氣里生水,還有鳥鳴……哪兒都有鳥叫,也不知是什麼鳥,每日不知疲倦。
念經聲,有經文,有道法,想必就快到了。
道觀,謝義山,以及一場暴雨。
斐守歲感知著路邊的所有,甚至聽到幻術中人的竊竊私語。
此山倒是熱鬧。
斐守歲曰:「還要多久?」
「快了。」
可惜斐守歲只能見濃濃大霧,全要仰仗陸觀道的眼睛。
陸觀道甩了甩頭,丟去碎發上的水珠:「找到了該如何?」
「嗯?」斐守歲言,「你出手。」
「我?」好似並不驚訝。
「你在我身邊這麼久,該學會了,」斐守歲突然直言不諱起來,「我看不透你心,但望你救人一命,算是還了謝家伯茶在梧桐鎮的恩情。」
陸觀道沒有回話。
「我想……」斐守歲思索著,「我想你該是想起來了,哪怕只有一些。」
「那你呢?」
「我?」
斐守歲笑道,「一人獨行,暢快逍遙。」
陸觀道忍下了心緒:「騙子。」
「嗯,我是騙子。」
斐守歲有些暈乎,他說著心中言,他也當是真話假說,假話當真。不管如何,身下人離開也好,他還是那個他。
「騙人是有報應的……」
斐守歲的手指緊了衣料,他真想好好睡上一覺,放下心中永不停歇的思慮。
眼皮貼上了,冷香還在圍繞。
陸觀道咬牙說:「你累了。」
「嗯……」
冷香安撫著疲倦,斐守歲將要墜入甜膩的夢裡。
倏地。
他睜開了眼。
還是沒有成功。
斐守歲心門緊閉,陸觀道再怎麼敲門,都無法闖入,哪怕是擁抱。
陸觀道坦然了心:「對不住。」
斐守歲知曉了。
「我是想讓你休息……」
「多謝。」
斐守歲伸手打了下陸觀道的肩膀,卻不說話。
陸觀道不再往前走,他看向那沒有盡頭的青階,耳邊的嘈雜是霧氣的鬼,好似在與他說,不如就此沉沒。
走出去吧,救什麼人,他需要你救嗎?你與他是什麼關係?
說的是謝家伯茶。
言的又好像成了斐守歲。
斐守歲見人兒不動身,不解道:「是到了?」
「……不是。」
「那愣著作甚。」
身下人倏地半跪,斐守歲駭了一跳。
「你!」
陸觀道將斐守歲放下,斐守歲睜開眼,只有大霧。
有些焦急:「你莫不是想走?」
陸觀道搖了搖頭,他言:「你走了我再走,你不走,我就一直站在你身邊。」
說著說著,眼見陸觀道將手腕湊到嘴邊,他張開嘴一下咬破了自己的皮肉。那沒有打磨過的牙綻開了肌膚,血與痛楚敏銳地擊打神經。
斐守歲皺了眉,他察覺陸觀道用了術法,為的就是取血。
人兒想用血救斐守歲。
血腥侵占舌尖,從嘴角而下。
冷香取代大霧,充斥在濃稠見不得光的霧裡。
好聞。
似是多日沒有淋到雨的荒原,終於黑雲密布。上蒼賜給荒原一場大雨,枯樹站在山腳也討得到水喝。
不猜也知接下來的事情。
就算暫壓五識,那香味都無處不在,斐守歲跑不動,跑不開,看著陸觀道死死抓著他的手,而他無處可去。
手腕的血髒了唇瓣,濕透了袖口。
陸觀道伸出手,把手腕做成了禮尚往來,他笑道:「反正走不了。」
是,斐守歲被困,妖力還未恢復,連陸觀道他都未能敵手。
冷哼一聲,眼神從溫和變回了薄涼。
「逼我不是更快嗎?」
「不,我想看著你靠近我。」哪怕是無奈的,不從本心的。
陸觀道壓抑不住內心,卻也不敢打碎禁錮。
斐守歲挑眉,香味讓他好受不少,僅是聞到了,他就能恢復力氣,如若喝上一口……
血珠點於霧中,化開。
老妖怪筆直了脊背:「我若吃了你的血,與那吸血的蟲有甚區別?你的靈丹妙藥還是藏好了,別讓他人知曉,免得受無妄之災。」
斐守歲說完,撇開臉,試圖在香氣中靠著自己行走,卻還未掙脫陸觀道,那手腕子就迎了上來。
守歲募地往後靠避開,他見手腕停在他面前,血珠浮在空中。
一愣。
看著陸觀道掐訣一句。那術法斐守歲從未見過,師從何門?又是做什麼用?
術法是暖的,溫和如茶。
那盈亮之光攬住血珠,在斐守歲未曾預料里變幻。
「你要做什麼?」
唯有未知才真正恐怖。
陸觀道撚兩指,血珠跟隨他指的動作,如水中游龍,圈住了斐守歲。
斐守歲咽了咽:「陸澹。」
被喚了姓名,陸觀道緩緩擡眼。
「不做什麼。」
斐守歲笑了下:「你是覺得我會信你?」
終是說出了此話。
陸觀道一不作二不休,湊上前,咫尺距離被碾碎,呼吸打在彼此的臉頰上,他道:「我若真說了,你也必然猜疑。」
「……」
那隻血淋淋的手,撫上斐守歲的臉頰。
陸觀道本就高斐守歲一些,眼下一個仰首,一個低眉。
血黏於臉頰,有人說得痴然:「要是一直如此就好了。」
「什?」
陸觀道心中的腌臢被倒在了月光里:「可又不能這樣……」
人兒痴迷的念想終於落在斐守歲眼中,像是漫出來的水,找到了口子,也就只往那處傾斜。
水啊,思念啊,本就是一樣的東西。
指腹的血珠在臉面上劃開,指尖掠過了喉結,香氣是侵略的士兵,逼著斐守歲無處可逃,只好面對。
斐守歲按捺不安,表面還是波瀾不驚:「你若真想做心中之事……」
雖然斐守歲也不知是什麼。
「莫要後悔了,有些窗戶紙一旦捅開,你……你?」
話還沒說完,肉眼見到陸觀道濕了眼眶。下一瞬,不用預備似的,大顆的淚珠奪眶而出。
不管是冷嘲熱諷,還是什麼溫言暖語,都被這突然來的淚珠剎住。
斐守歲百思不得其解,所有在人間學到的辦法主意,偏偏遇到陸觀道就不起作用。
很是奇怪,方才的與現在的又判若兩人。
老妖怪凝眉,他不敢鬆了防線,只因人兒沾血的手還貼在他臉上。
血腥是冷香,淚珠是偽裝。
淚水還在流,人兒面目漸漸擰巴在一起,吸一吸鼻子,皺緊了眉梢,委屈般咬住唇,又可憐兮兮,好似只有落淚成了他唯一的表達。
「我……」
眨眼時,眼睫攔下淚花,「我先前也是捅破了……可你、可你走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那滾燙的,赤熱的,落在斐守歲臉上,代替了血。
斐守歲是個愛乾淨的,看著這哭喪表情,一時間不知從哪裡開始嫌棄:「你……有話直說。」
此話落。
繞在斐守歲身邊的血珠子一散,散在了霧氣里。
陰冷的濃霧立馬退去三丈遠,香味完全包裹了兩人。斐守歲驚嘆,要換作在海棠鎮,面前人兒怕是早用手腕堵他的嘴了。
趁著陸觀道落淚,斐守歲立馬將臉移開。
陸觀道的手懸在空中。
斐守歲:「呵,個子高了,倒成啞巴將心裡事憋著。」
「嗚……」
血霧讓斐守歲有了力氣,他聽不到陸觀道的回答,便轉身要走,他試圖一人上青階。
剛擡起腳,身後的人兒牽住了他的手。
嘆息一氣。
斐守歲心想,怎麼長大不願坦白也罷,居然還要人哄。
卻聽陸觀道啟唇道:「所以、所以窗戶紙一旦捅破,就回不去了……」
「……嗯。」斐守歲回。
好像說話的不是人,是眼淚:「那現在要一直這般?」
這般?
是哪般?
斐守歲不知所以然:「若是好事便做,若是壞事就舍。」
哪管是什麼,斐守歲和稀泥一樣敷衍。
老妖怪帶著人兒,開始往高處去。
總不能拋下的,斐守歲知,他若是拋下了,恐怕那人兒會跑回來,粘得越緊。
索性,香味有用。
身後陸觀道痴迷:「如何看是好是壞?」
仿佛又回到了小孩時,那個抓著人問為什麼的模樣。
斐守歲瞥一眼濃霧,時刻告訴自己,此時非彼時,此人也非從前。
「傷之皮肉是壞,撫之身心是好。」
斐守歲打了頭陣,也就不再回頭看人兒,他沒有注意人兒的眼神閃過剎那的貪心,又立馬換成了良善。
聽人兒言:「若這同時發生?」
斐守歲踉蹌一步,石板地滑,在所難免。
他拍了拍衣袍,伸手抹去血:「心為首要,皮肉其次。」
還能是何事?
斐守歲心裡頭只想早些尋到謝義山,管不得陸觀道的想法。
而陸觀道在他身後碎碎念,一直念,念的也不是其他。
「心為首要,皮肉其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