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蛇尾
2024-09-15 02:37:28
作者: 顧三銘
第132章 蛇尾
海水……
老伯……
斐守歲吐出幾個氣泡,是何時,他的心識有這般寬闊的海。
「救……」
老妖怪說出此言,卻立馬煞了話頭。叫誰來救他呢,了了寂寞的夜晚,連蠟燭都閃成單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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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斐守歲在水中抱住雙臂,原來水是冷的,他這下才有了感知般,察覺到冷的水,還有水的重壓。
水撫摸他的眼睫,眼帘上的小小氣泡沾著不願飄走。
何時沉到水底,方能安歇。
斐守歲心裡突然冒出這麼一個悲涼的想法。
安歇吧,掙扎不成時,就安歇去。將自己當成一枚種子,來年抽芽,來年成樹。
好像在很久之前,他也是這般落在了死人窟里,這般在千丈峽谷之中沉睡。一睡就是千年。千年裡頭,他與大地一起長出雜草,長出青苔。
有雨水,就濕潤了身子,沒有便乾涸。
斐守歲腦內湧出從未出現過的曾經,他虛眯著眼,試圖反抗過往。
深藍色的大海,一點也不咸。
海面斑駁著光圈,沉下的速度很快,他想,哪怕是神也無法攔住他回到峽谷,回到初生的地方。
可是他,他是長在峽谷旁邊的啊。
斐守歲想到此,心臟不由得抽痛。
是什麼時候,他也曾冒雨,爬出了深淵。
他不應該與大地一起長眠?從此散了心,散了魂,一睡不起,沒有人記得他。
斐守歲咽了咽乾涸的喉,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的手伸向了光。
白色的,在閃著的光。
「救……」
不。
斐守歲抿下一口海水,眉眼微松,似是輕笑:「救救我吧……」
誰呢。
他的心中走過一個個模糊的身影,給他姓名的老嫗,手執招魂幡的謝義山,一襲紫衣琉璃花開的江千念,還有緋紅山茶顧扁舟……
陸觀道……
哼,陸觀道。
那個發了瘋長大的與他擦肩而過。
斐守歲沒有回頭,沒有去設想什麼,他望見逐漸昏黑的水,與自己說:「誰都救不了我。」
是,能救他的並非謝江兩人,也不是見素仙君。
陸澹?
算了吧,小小孩子哭哭啼啼,連長大都分不清楚,談何救人。
所以,能救他的只有他。
看著眼前的走馬燈,走過了萬水千山與孤舟老翁,斐守歲才釋懷一般,說道:「我不愧於任何,救我的仍是我……」
唯有自救,才能立足於悲涼的世間。
此話了。
海面開始沸騰。
斐守歲閉上雙目,他不祈求神明,他從未寄託於上蒼。他知曉了,上蒼那般拋下他,墜入萬丈深淵,而他只能靠自己,一步一步爬上懸崖,爬上彼岸。
他與陸觀道是不同的。
在海棠鎮幻境裡,他曾親眼見到人兒哭出的大水肆意,淹沒了死人窟。他也曾想,如此之水,若一口氣將死人窟沖刷,這世上便再無了腌臢。
是一件美事。
那會兒,他躲在樹葉里,小心翼翼地想。
只是他忘了自己曾衣不蔽體,拼了命地往上爬。
生的欲望湧出來,占據了血液。血液在他體內橫衝直撞,經脈黑透了肌膚,如樹枝一般在斐守歲的身軀里生長。
那經脈占據了四肢,占據了脖頸,一路蔓延到雙頰,連接了眼眶。微紅的眼睛,有熱淚掙脫出,融入冷的海水。
海水覆蓋一切,掩下了陸觀道的呼喚。
斐守歲累了,但他不想就此沉沒。
他背過手,在深色與蔚藍里,他動著早就僵硬的手。
慢慢掐訣,默默念咒。
心中言:「結芻為狗……」
「借魂落靈……」
「隨我……隨我化形!」
心識外。
亓官麓被斐守歲召喚,一下脫離出畫筆。
渺渺大霧之中,女兒家看到早哭成一團的陸觀道。
陸觀道正死死抱著斐守歲。
一滴清淚打在地上,散了白霧,冷香陣陣。
「你……」
亓官麓看向面色慘白的斐守歲,晃了晃她滿是珠釵的頭,又見陸觀道通紅的眼。
「公子呢?」
陸觀道不搖頭:「好痛……」
「痛?」
「他不喚我……」
亓官家的不明白,又干著急:「你與我說說,這是發生了什麼?又痛什麼?」
「發生了?」
陸觀道眨眨眼,淚水就淌下來,他頗有些痴愣,看著女兒家,鬆開咬唇的牙,「沒發生……只是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
人兒嗚嗚的哭泣,滲透進斐守歲心中。
心識里。
海水捲起波濤,一層一層拍打礁石,一次一次漫過了那棵巨大的槐樹。
槐樹落水生根,枝條冒出新葉與花苞,他不向地面生,他長入了水裡。低垂腦袋,永遠謙卑般,長在水波無人在意處。
斐守歲在慢慢地往上漂浮,他能感知到有什麼東西托住了他。
眉眼鬆了,好似安睡。
他心嘆:「這是考驗,還是警告?」
溫和的妖力將槐樹喚醒。槐樹枝刺透了海面光圈,終於找到落寞的妖。
斐守歲臉上的經脈緩緩褪去,唇也有了血色,隨之帶來了陸觀道低低的哭聲。
方才一個勁地想生,便忽略了這嘈雜,現在擱下心防,那人兒就鑽空子似的透進來。
好吵。
斐守歲掐訣之手不動,另一隻手捂住了耳朵。
沒甚用處,還是哭哭啼啼,喚他的名字。
什麼斐守歲,什麼斐徑緣,還有哽咽住叫他槐樹妖。
罷了,不與一個剛長大的人計較。
就這般想著,被槐樹枝條帶出深海。
海是冷的,冷中又有些乾淨,讓斐守歲不想出去。
但總不能一輩子縮在心識裡頭,他知道還有一個「老伯」站在海面上,等他的回應。
若「老伯」為神,捏死他易如反掌,而那神似乎對他不存敵意,甚至是憐憫的,與他說話時總帶了悲情。
那又能有誰。
斐守歲再次凝眉。
嘩啦啦的水聲,淅淅瀝瀝的哭聲,水的強壓在消失,他與光圈愈發近了。
眯起眼,生怕黑暗之中待得太久,叫他一下無法適應光亮。槐樹與他一起生長,竟然就在水中抽葉,開花。
看向近在他頰旁的槐花。
倒沒有陸觀道說得那般誇張,哪有花兒在夜晚中發光的。
斐守歲心裡不由得笑了下,又立馬害怕自己的情緒。
真是奇怪,莫不是陸觀道在心識外哭喪,他才想起這廝?
便是在思索時,槐花衝破了海面。
一個濕漉漉,渾身都是冷的妖,回到了波濤之上。
勉強站立,槐樹箍住斐守歲的腰肢。斐守歲抹了把臉上的冷,細看。
可沒有那「老伯」。
斐守歲輕笑,吃力地拱手:「仙官大人這般戲耍小人,也不知小的做錯了什麼。」
寂靜。
斐守歲卻又說:「小的在幻境裡點魂,也是尊了大人您的意思。大人若要懲戒,需得給小人一個理由,不然這突然叫小的受苦,只怕一受就出不來了。」
晴空不變。
斐守歲還弓著背。
「小的算不得什麼善人,但自詡沒做錯什麼,大人……」
「你沒做錯什麼?」聲音打天盡頭來,像是一個巴掌,剎住了斐守歲之嘴,「你做的錯事,便是點魂。」
斐守歲駭然:「什麼……」
「說吧,你藏了多少魂魄在你的畫筆之中。」是先前雪夜幻境,那隻纖纖玉手。
聽罷。
老妖怪的心猛地一墜,撲通一聲跪倒在海面。
漣漪被雙膝捲起,槐樹枝條拉扯了他的衣裳。衣料是濕的,隱約能見肌膚與勒紅的印子。
斐守歲冒出虛汗,雙手都在顫抖,他怎的忘了此事,城隍使者不追究,可這天上對帳的官要他贖罪便是百口難辯。
他著急著,連聲音都在發顫:「是小人起了歹念,才將那些迷途鬼魂收在畫筆之中。小的不該假借點魂之名,攔住魂魄輪迴轉世。是小的!千錯萬錯是小的一人之私,與那些姑娘無關!」
適才從水底起本就虛弱,好不容易恢復些,卻被這麼一折騰,斐守歲的唇瓣又發了紫。
他額頭拍在水波里,水珠順墨發而下,嚇得他忽視了陸觀道的聲音。
心跳與此起彼伏的呼吸。
他又說:「是小的貪圖這些……是小的……」
「唉……」神的嘆息遠遠傳來。
斐守歲還在發抖。
「著急認錯,不就正中了我的奸計?」
奸計……
奸計?!
斐守歲大腦嗡的一聲,雙目黑下一片,要不是槐樹還在,就怕他癱在海面再起不能。
他大口呼吸著,吹開海水。
什麼叫奸計?
神開口:「今日便當是懲戒,以後不許再犯了。」
懲戒……
不許再犯……
斐守歲反覆咀嚼著,直到神再次重複時,他才反應過來,試圖直起身子,但疲憊感湧上他的身軀,他好不容易擡起頭,又沒了力氣。
他連忙道:「小的!」
「我知,」神之音忽然靠近,「我知是她們求了你。」
斐守歲在海面上看到一雙戴著玉鐲的腳,腳趾不曾碰觸任何水,被暖和的清風托著,懸空在心識之中。那風兒吹打海面時,竟是沒有波瀾。
神的手觸摸槐樹樹枝,並未扶起斐守歲:「我也知你尋『長生藥』心切,得罪了那些神佛。」
斐守歲感知到神的仙力從背後的槐樹中滲透。
這是作甚。
神復又道:「你是看她和她們可憐,對否?」
「是……」仙力在慢慢治癒傷痛,斐守歲的心卻一抽痛似一抽。
「我也知鬼界黑白常年捉不到鬼魂,並非你一家之手。」神少見地嘆了氣,「我一出現你便受苦,甘心嗎?」
甘心?
怎會甘心。
斐守歲有了力氣回話,卻低聲:「這是我的福祉。」
「福祉?」
神好似是驚訝了,「要是他,可就連著呸我,說什麼『這些苦我可不願受,您大發慈悲饒過我吧』,還說『最好這世人都不必受苦,大傢伙開開心心地活』,『要是人人都受苦,不就顯得神仙刻薄』。」
「他」是誰?
斐守歲順著神的話:「但總有苦難。」
仙力是妖怪不敢渴求的,斐守歲眼下正受著仙法,他知不可得了便宜還賣乖。
「凡人一生從不順遂,妖怪更不必說。」斐守歲屏息,默默地直起身子,但立馬迫於威壓全跪在海面。
他自始至終只看到神的玉手與腳,其餘的他不能褻瀆。
神見了,有些心疼:「你先前不是這般性格。」
先前?
又是什麼「舊友」之說。
「罷了,」
神的手從枝條而下,摸到了尚未綻開的槐花,「我將仙力予你,在關鍵時有用,以後要是有人問起為何,你便說『罪孽已了,來的是幸事,切莫再提』。」
說完。
神抽開手,飄飄然懸於空中。
斐守歲再不見那雙玉鐲。
「謝家之事,你盡力便可。」
「是。」
「還有。」
神似是拋下了什麼,一個重物打入海面,卻浮於斐守歲眼前,「若有仙神追問你筆內魂魄,你不必下跪。」
「……是。」
神越飄越遠,斐守歲以為能擡首時,那神卻撫住了他的頭頂。
手墜玉鐲,迎風。
「不用怕了,孩子。」
斐守歲僵住動作,他見海面漣漪沉浮不定,反射出一個人身蛇尾的影子。
這是哪路仙官?方才分明見到是腳,怎的虛影里是蛇尾?
但神溫柔道:「今後再也不用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