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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漣漪

2024-09-15 02:37:27 作者: 顧三銘

  第131章 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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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觀道默默退到一旁。

  「……」說的倒不是你。

  斐守歲笑了下。

  便見香氣之後,大霧攬月,現出一座小廟。

  斐守歲見小廟上坐著七隻脊獸,但觀凹槽處,像是丟了三隻。從脊獸順屋檐而下看,有一深紅牌匾斜斜地掛,檐旁兩根大柱子杵著石獅子一對。

  石獅子中央的朱紅大門敞開,而裡頭黢黑。

  擋了路。

  「謝伯茶不在裡面吧。」斐守歲為了早些救人,不想再看無法確認真偽的濃霧之戲。

  陸觀道點點頭。

  「既如此,我只好得罪了。」斐守歲執扇。

  術法還未施展,小廟裡頭傳來吵鬧聲。

  「堂下何人——」聲音是震著來的,為的把霧氣揭開,彰顯威嚴。

  聽。

  「小人、小人是土生土長的梅花鎮人士,祖上三代都種田為生……」

  斐守歲一停。

  「我問你姓名,答什麼籍貫,這兒是城隍廟,只收本地的鬼魂!」

  「小人是柳家……」

  柳家?

  斐守歲掐訣之手緩緩放下。

  柳家何人卻被掩在了霧氣之中。

  「那好,你說說,你是怎麼死的?」

  「死?!」好像很是驚訝,「小人、小人已經死了?」

  「哈哈哈哈!你說什麼胡話呢,你早死了,昨夜就被黑白無常牽來,你是忘了?」

  「怎麼會……」

  「怎麼會?來人哪,與這老伯說說城隍廟何用……」

  昨夜死的鬼……

  斐守歲不自知陷入沉思,他的視線從黢黑的廟內移開,落在那脊獸缺口處。

  脊獸正正巧少了三隻,柳家一共三口人……

  並非斐守歲小題大做,是這幻境處處在反駁真實,讓他不得不在意裡面每一個陳設,更何況這樣突然出現的攔路虎。

  目光偏移,從脊獸一路偏在了石獅子上。

  顯出兩字「斑駁」。

  與福德正神相連的城隍廟竟然如此衰敗,無人打理,便又記起燕齋花說那五十年的香火錢。

  悶哼一聲。

  廟內的城隍老爺言:「這下老伯你知道城隍廟是何地方了吧!」

  「哎喲喲!城隍老爺,小的知道了,知道了!」

  老伯焦急之聲,「少時曾是祭拜過老爺的,但這些年下來,連著我都忘了城外還有一座小廟,真是奇怪……」

  五十年香火,叫人忘了土地神。

  斐守歲背手抽出畫筆,預備不時之需。

  卻聽:「這些事與你一介凡人無關。來啊,將鬼界酆都的通關文牒拿來,贈予老伯!」

  人死之後,由城隍使者牽引,一文牒入酆都鬼城。

  是這麼一回事。

  「老爺!草民還有一事,不知老爺……」

  「何事,但說無妨。」

  老伯支支吾吾了很久:「老爺有所不知,我與那拙荊是一塊兒死的,要是去這黃泉路上有個伴兒……」

  恍然。

  從小廟內刮出一陣香灰的風。

  斐守歲妖身的瞳被強行幻出,他一怔眼,陸觀道在旁正揉著眼睛。

  「沒事吧!」斐守歲。

  「我……」陸觀道低聲,「有些癢,沒事。」

  妖身的瞳讓四周變得清明,透過了小廟的黑,這才見著城隍與老伯。

  斐守歲雖心中早有預料,但看到時,還是吐出了一口氣。

  是他所想,那個柳家老伯也。

  可這城隍廟,實在是太破舊了。

  別說什麼驚堂木拍桌,就連「肅靜」與「迴避」二字的開道虎頭牌都倚在旁邊有氣無力。除了左右站著的黑白無常,沒有記錄的官員,更別說什麼威嚴。

  好是潦倒。

  就算是普通的人間公堂都尚不至此。

  便見堂下跪著的柳家老伯,擦起眼眶:「只是這一路來,從未見到拙荊,不知是她先走了,還是在路上。我與拙荊相依為命,只想去陰曹地府時有個說話的。老爺!懇請老爺給條明路吧!」

  那堂上的城隍老爺,也是衣不蔽體,頗有些為難:「這……」

  與一左一右的黑白無常相看。

  「老伯!請起吧!」乃是白爺開的口。

  白無常扶起柳家老伯。

  「不是我們不幫你,只是你家妻子……」

  驚堂木一拍,城隍老爺怒目,似是有什麼不可言說的秘密。

  白無常立馬煞了嘴,歉然:「你也見著了,這是不讓提的,來。」

  拿起一旁的通關文牒,遞與柳家老伯。

  「拿著,快去吧!」

  城隍老爺撇過臉揮揮手:「快去吧!」

  自知是問不到了,柳老伯低下頭,看向閃著光的文牒。

  「老伴兒……」

  本就蒼老,那哭喪起來就更顯得憔悴。

  眼見柳家老伯從城隍廟中走出來,斐守歲妖身的瞳隱去,他知曉了這是神的手筆,便是讓他看清老者的踽踽獨行。

  漫步出黑暗,柳家老伯像是脫離了一個黏糊糊的蛹。

  柳老伯一瘸一拐地走,近了發覺他臉面青一塊紫一塊。

  斐守歲知道,這是柳覺動的手。那夜柳覺將老伯拖拽在地上,老伯尚未涼透的身軀,一次一次撞擊後山石路。

  老妖怪側過身子,給柳老伯讓路。

  老人家垂頭,口內念叨:「唉,老婆子啊,這終究是要散的……」

  通關文牒上有酆都鬼城的紅章,他的手指按了按。

  「我先走了啊,我去哪兒等你,也好讓你有個盼頭。你看看,我們都一大把年紀了,走的時候也這樣的安靜,唉……」

  就這般擦身,與柳覺一樣,脫離了暗,走入了混白。

  斐守歲背手,收起紙扇,他看到幻境中城隍廟慢慢坍塌。城隍老爺坐在堂上如一攤化開的泥水,漸漸與黑白無常一起融於誇張的白霧裡。

  脊獸、石獅子還有歪斜的深紅匾牌,都在冷的幻境中融化。

  老妖怪嘆息。

  轉身與陸觀道:「走罷。」

  此一路來,他說得最多的就是「走」,走去哪裡無從知曉。救人?救了謝義山又如何。

  這路走的時候,不曾看到盡頭。

  斐守歲看著一動不動的陸觀道。

  「怎的了?」

  陸觀道搖頭,視線落在柳老伯遠去的方向。

  斐守歲順著陸觀道的目光,見著柳家老伯停下腳,竟是回首。眼神重疊,明明不是凝望,卻好似被看透了心魂。那一張老臉沒有眼淚,沒有悲秋,只是看著什麼,許是在看一個奔向自己的少年。

  斐守歲淡然了面容:「他看不到我們。」

  「我知道,」陸觀道歪頭,「那他在看什麼?」

  「在看什麼……」斐守歲望入蒼老的瞳孔。

  柳家老伯卻收下視線,只聽:「要是你先走了,該有多冷清啊……」

  要是一人獨行,再熱鬧的路都是寂靜。

  聽此言,斐守歲心裡一抽,像是被神的大手再次捏緊,他鎖住眉頭,拙劣地維持心跳。

  深吸一口氣,不似上次那般痛。

  老伯在遠處,又說:「但是我也走了,我跟著你,你就不孤單了。我們都是孤獨鬼,來的時候一個人,走的時候也是一個人……」

  斐守歲哽咽,他好似從何處聽到過這番話。

  定有人與他說過此話,說的時候也是垂頭喪氣,融在一片昏黑里。

  昏黑……

  一瞬間。

  斐守歲雙目一渾,眼前的大霧迅速撲上來,占據了他的視線。他的身體有些搖晃,連頭都是嗡嗡的,心跳聲在他耳邊狂吠。

  好吵……

  模糊里,斐守歲又想起神的話:「孩子,僅是還了你五識,你都這般難受,我豈忍心再叫你受苦?」

  我豈忍心叫你受苦。

  斐守歲暗哼一聲,心道:「還給我什麼,又是什麼莫須有的東西……」

  強行要睜眼,眼前忽地被一身影遮擋。

  有人抱住了他。

  斐守歲的雙目攏上一層白布,他什麼都看不清,只好蔫蔫地伸出手。

  一伸手,那人就接住,溫暾的暖意從手掌中湧入。

  斐守歲渙散了瞳,說得迷離:「好暗……」

  白茫茫一片。

  「我看不清了……」

  手掌貼於臉頰,那人說了些什麼無從知曉,斐守歲眯了眯眼:「走吧。」

  聲影顫抖,有什麼水滴墜在斐守歲臉頰上,悄悄滑落。

  斐守歲控制不了自己的神思,他聽著心跳開口:「背著我走,一直走,別停下來,要是停下來就完了……」

  低沉的聲音斷斷續續說著。

  什麼?

  斐守歲微微側耳。

  只聽到「不要」二字後,一聲叫喚衝破濃霧。

  「斐守歲!」

  「斐徑緣!」

  斐守歲猛地睜開眼,像是被人拖拽出了迷霧,他有些茫然,站在被大霧環繞的心識里,一下子的清朗讓他血液逆流,紅透了耳垂與脖頸。

  下意識去看,他看到心識海面上站著一人,是柳家老伯。

  柳家老伯正朝著他笑。

  沉默。

  斐守歲又聽到有人喚他。

  「斐守歲!你醒醒!」

  醒醒?

  斐守歲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身軀,又擡頭看老伯。

  老伯還在微笑。

  「你……」是誰。

  老伯背手。

  斐守歲耳邊不斷傳來陸觀道的聲音。

  一聲一聲,喊魂似的。

  難聽。

  守歲不自知地皺起眉,先前未遇到陸觀道時,他是連面容都不願動的。

  嘆息。

  又吵又鬧。

  但也無可奈何,斐守歲只好先走走一步,化開了海上大霧,一腳踏入海水之中。

  他赤腳帶環,水上漣漪卷捲起,遠遠地拍打黑色礁石。

  「老伯,」守歲眯了眯眼,「不,應該是仙官大人。」

  朝其拱手作揖,斐守歲客氣道:「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老伯不言。

  「大人將我困在心識,是為了何事?」斐守歲又開始他的巧舌如簧,拿出一張合適的面具,說一些討人喜歡的話。

  老伯卻轉過了身子。

  「……」不是神?

  怪哉。

  斐守歲提袍,又向大海走去。

  一步攪渾了淨,在他腳腕上的玉環融入細沙里,海水慢慢高過了他的雙膝,又慢慢地爬上腰肢,抱住了他清澈的魂。

  「您……」

  看著老伯在海面上走得輕鬆,而斐守歲自己滿身的水,無比狼狽。

  水花濺濕了衣袖,在袍子上開了春。

  斐守歲停了動作,可這水還是沸個不停。

  垂眼,手掌打碎了水面,便是圈圈點點的痕跡,像極了狂跳不已的心。

  「風不動而……」

  不,不可能,心是一直跳的。

  斐守歲仰首,望向快要縮成黑點的老伯:「豈有丟下人不管的道理!」

  耳邊陸觀道嘈雜的呼喊聲從未停歇。

  「您倒是開了鎖,卻不管盒子裡的東西了!」極盡力氣,守歲的雙目有些眩暈,他在水中踉蹌一步,便又是浪花。

  水永遠比他的心直白。

  「這是做什麼……」

  斐守歲吃痛耳識,不甘心般繼續朝老伯走去。

  海水從腰肢起就有了阻力,一點點抱住他的身軀,抱住他的脖頸,像一個抱著撒嬌,力氣又大的小孩。

  誰呢……

  斐守歲還在往前走,他的墨發在水裡漫開來,那般的美,像是潑了墨的畫。

  大不了游過去吧……

  斐守歲這般想,這般一點點沉淪,沒有黑靴,是腳掌觸摸細沙,啃食感知。

  終於,渾身都濕透了。

  卻再也掙扎不了雙臂,他在往下沉。

  一點一點,沉入心識的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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